我久久想,祖母是一個少有的人才。她從中年起當家,祖父不過日子,賭錢賭窮了光景,下了幾年關東。後來在一次護村中被土匪打傷,短了壽,44歲去世。那年我才5歲。不幾年,父親因年景荒亂,和祖母吵了一架,也離開了家。一家三代人的重擔,落到了祖母肩上。生活鍛煉了她特別的管理才能。生產會打譜,生活會安排,使那些勤儉老農也很佩服。人們不知道一個婦道人家主持家業,怎樣做到年年糧食有餘,在青黃不接時還能幫助別人。有一年她主張用爛豆子代豆餅上地,莊稼長出了神。有一年地裏高粱稀,她堅持不補苗,任其擴杈生長,秋來取得了可喜的收成。她有獨存的“小白果”品種,這種大豆秸棵小,莢兒稠,比“大白果”、“黃莢子”、“鐵莢子”都收得多。她得到的是獨到見解的收成。她去地瓜地裏薅草,帶著小板凳,速度比別人快。她帶領全家幹農活,本身技藝不如母親,但能以身作則與善於指揮,母親的過硬勞動本領是在祖母的親身帶動與嚴格要求下練出來的。我幹農活的力氣和智慧是從母親和祖母那裏學來的。祖母最不足的,也是她最自感遺憾的,是鋤地不會換杌,老一種姿勢,用一邊的勁,又貪多,越鋤壟越寬,她鋤的地遠看像一把大扇子。大概地再寬,她攬得還要寬,這分明表現了她那願意操心的性格。
她有一副好口才。能言善辯。說起數字,個十百千、斤兩毫厘不差。與人辯理,言辭流利,說半天不打一個磕巴,沒人能辯得過。有一次她把村長辯得沒詞了,告饒說:“我這個村長,你當吧!”祖母也不謙虛:“我要當,可能比你當得好!別以為你是村長,本事就一定比別人大,我是沒當罷了!”有一次,喂的雞在鄰家糞堆上撿食吃,被那家一個爺們兒砸斷了腿。那人在搗著糞,祖母站門口,不上火不冒煙地說話給他聽:“怎麼還和個畜類治氣?它就靠個爪子刨食吃,這叫它怎麼辦?”說得那人抬不起頭,又走不開,恨不能挖個窟窿鑽地裏。旁邊一個老頭偏偏火上澆油:“剛才還看見在這裏刨糞,誰打的呢?”
日本鬼子來的時候,凡是辦偽公的,很快都富了,吃香的喝辣的,孩子吃饅頭剝皮,肉包子不喜歡吃往茅房裏扔。有一次,我家一時沒交上糧,偽村長威脅我祖母說:“你不快交,拴起你來!”我祖母總覺得是本村人,那些人會和真鬼子漢奸不同吧,便不示弱地說:“婊子兒,有種的,你就拴!”那家夥竟真的把我祖母拴起,拉走了。拉到街中心,我祖母也豁上了,一路破口大罵。另幾個辦偽公的出來唱紅臉:“就寬老娘兒們幾天吧,一個女人家,拉扯一窩孩子,也不容易!”那家夥趁機下台,就許我家三天把糧交上。三天後,果然領著人挎著筦子,背著布袋,擁上門來。進門不由分說,見糧就搶。還去過秤,記賬本子。屋裏的糧食搶光了,當我看見他們把半筦子囤底糧也要拿走時,我撲上去大哭,不讓拿。我母親央求說:“就給俺孩子留下頓飯吧!”那幾個曾唱紅臉的說:“唉,叫這孩子哭得也怪可憐的,就給孩子留下口糧吧!”搶糧食的走了,祖母安慰我說:“那都是老鼠屎,叫他們扒了去吧!咱吃的糧食在這裏呢!”她說著,指了指床底下。那裏有一小缸和兩小罐糧食。祖母早有防備,知道壞種們會來搶,早將一些好糧食藏起來。
祖母整天一條心四十八下裏掛,刮風掛著場院上的柴草苦蓋好了沒有,下雨掛著陽溝淘了沒有,夏天雷陣雨看看有雹子沒有,打雷拽拽孫子、孫女耳朵,看嚇著沒有。遇著心事,整宿地念叨,睡不著。數算起高興的事,傷心的事,歡喜一陣,歎息一陣。她對鄰居家妯娌們說:“可別扒家事!(1)我一輩子扒家事毀了。烙著煎餅,顧著鍋上,還照應著天井裏。他老爺說‘我不做啊,我做了,沒你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