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極力主張寫短文。如果我主辦一份幽默刊物,我同樣會將一切冗長的文字刪去。但是,我也得承認,你們關於“從某處開始到某處結束”的規定使我相當苦惱。
我選擇了一個題目,坐到桌前準備動筆,但剛寫了第一行字,就不得不開始考慮“文章不得多於百行”的規定。我盡量壓縮、篩選,大刀闊斧地刪節。
有時候,作為一個作者,我本能地對自己說,這樣做既破壞了文章的內容,也破壞了文章的形式。經過一再壓縮和刪節,我開始計算行數,我數到100行,120行,140行,我害怕了,我無法寄出這樣的文章。因此請求你們,給我寫120行的權利吧!
而且,當萊金發現,契洪特作品中那些無關痛癢的笑料,慢慢變成健康的笑料,後來又變成嚴肅的主題,甚至發出了各種各樣“小人物”的呼聲。他一下子慌了:“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不能讓他打破《花絮》的舊框框,他隻能按我要求的去做。”他告訴契訶夫:“諷刺、漫畫、奇想、怪念在這裏都有用……把這些惡作劇寫得越蠢越好。”
對此,契訶夫也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短小精悍、輕鬆愉快的文章,隻要很輕鬆,合乎雜誌精神,即使包含一點深意,加上一點抗議,我看,讀者讀起來還是會令人高興的,也就是說,不會變得枯燥乏味。
說實在的,搜集趣聞困難重重,有時你去尋找笑料,隻顧追求幽默,胡亂寫出的東西卻令人作嘔。因此,不管你願意與否,我不得不寫些嚴肅的東西。
在契訶夫的一再懇求下,萊金同意他在周刊上刊載幾篇較為嚴肅的作品。為此他有些擔心:“習慣於幽默趣味的讀者會有什麼反應?”
而讀者越來越喜歡契洪特的短篇小說,他們對他的作品簡直入了迷,可以從中領悟到意外的深意,體驗出一種奇妙的感情。
契訶夫經過與萊金的巧妙周旋,給《花絮》的傳統風格文學小品注入了嚴肅文學內容。在低格調的框框之內,寫出了高格調的文學作品。
當短篇小說《漫不經心》落到萊金手中時,這位曾經以短篇小說而成名的作家終於折服了:
這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小東西”,親愛的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也許這是文學體裁的“革命”,我落伍了。我承認,我往日的風格已經變成了契訶夫的風格!你終於擠出了醜小鴨群,成為騰飛的白天鵝。
契訶夫與萊金兩人的書信來往甚勤,他們深深地相互了解,而且也能夠彼此容納對方的差異。
但是,當萊金總不免帶著幾分妒嫉的心理監視著契訶夫,如果他在別的雜誌上看到“契洪特”的名字,心裏便老是不高興。
但是契訶夫卻並沒有打算放棄其他的投稿園地,他寫信告訴萊金:
我一個冬天晚上所寫的稿,就能讓你用上一個月,還綽綽有餘,我寫稿又不隻是一個晚上的事。我寫得很多,我不能不想辦法“推銷”,是不是?我每個月都必須賺到150盧布至180盧布,才能維持生活,如果僅僅依靠《花絮》,所拿到的稿費,恐怕要餐風飲露了。
探索新的表現手法
契訶夫用各種筆名發表了許多精彩的小說,但並沒有誰知道契洪特就是他。認識他的人,隻知道他在給一些幽默刊物寫點小東西。總之,他的寫作沒有受到周圍的重視,他的名字也很少為人所知。
有一天,契訶夫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作家加爾申昨日撲向飛轉的旋梯自殺身亡,時年32歲。
契訶夫一下就被震驚了,加爾申是他的好朋友,他一直很欣賞加爾申的幽默短篇小說。
契訶夫傷心而又憤怒:“都是無情的社會現實把他害死了!唉,他是多麼善良的人啊!”
當時,在新沙皇亞曆山大三世的統治下,全國一片白色恐怖,人民更加痛苦不堪。在全國青年學生運動的影響下,莫斯科大學的學生們也紛紛集會。契訶夫冷靜而敏銳地覺察到,當時對社會生活表麵上有影響的政治流派——偽善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和墮落的民粹派都很軟弱,他們不能改變苦難的俄國現實。
尤其是文化界,在高壓政策下死氣沉沉,毫無生氣,使很多有才華的人消沉、墮落下去。他們看不到希望,在苦惱中憋悶、彷徨,最終走向毀滅。
加爾申是一個性格脆弱敏感的人,他就是在這“上帝詛咒”的時代患上了精神病。
而把契訶夫引入《花絮》的好朋友帕爾明,也沉迷於酒精的麻醉而不能自拔。因為他被檢查官誣蔑為“紅色分子”,指控“他的字裏行間充滿著毒汁”。
契訶夫去看他,帕爾明抱著酒瓶,紅著眼睛對著契訶夫說:“哈哈,真是笑話,‘充滿了毒汁’的‘紅色分子’。我是多麼善良的人,安托沙你是知道的,我待人寬厚,他們反過來如此待我。那好啊,我從此扔掉我的筆,誰能寫就讓誰寫去吧!”
當時在莫斯科大學許多優秀學者,如查哈林、斯克裏法索夫斯基、季米良澤夫等,都是在俄羅斯科學界引以為驕傲的人物。他們以其鮮明的民主主義傾向、淵博的學識、精湛的講授和熾烈的工作熱情,深深地吸引了廣大的青年學生,並在思想上和道義上給學生留下良好而深遠的影響。
契訶夫就是在季米良澤夫教授唯物主義世界觀影響下,逐漸由一個政治生活的旁觀者,轉變為民主主義的擁護者。
契訶夫尊重科學,密切注視科學領域內各個方麵的新成就。在談到醫學與文學的關係時,他說:
我相信,學醫對我的文學事業有著重大影響。它大大擴展了我的觀察範圍,充實了我的知識。這些知識對於我的真正價值,隻有自己是醫生的人才能了解。
學醫還有一種指導作用。大概由於接近醫學,所以我才能避免犯許多錯誤。因為熟悉自然科學和科學方法的緣故,我總是加倍小心。如果可能,我就竭力考慮科學的根據,如果不可能,我寧可一字不寫。
契訶夫在《花絮》裏苦苦掙紮,努力衝破傳統框框,改革舊風格。
當時,萊金雖然默許了“契訶夫風格”,但還是努力在形式上把他框住。這使契訶夫感到很為難。
於是他努力形成了簡練、明確和活潑的文風。契訶夫那種在小小的篇幅裏展現豐富、深刻的內容,提出巨大而重要的問題的本領,也是在這期間鍛煉出來的。這顯然要比幽默刊物的其他作者高明許多。
而契訶夫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的小小說可以容納中篇乃至長篇小說的內容。他的故事在逗人發笑之餘能引人深思,在與其他幽默小品似乎沒有什麼區別的形式之內,蘊藏著某種為其他小品所無法比擬的深邃的東西。
契訶夫的格言是:
短——是才能的姊妹。
寫作技巧——就是縮短的技巧。
寫作的才能——簡潔。
要善於長話短說。
寫了再刪,寫了再刪。
寫作的藝術,其實不是寫的藝術,而是刪去敗筆的藝術。
這既是契訶夫在真實生活中磨煉的心得,更是他探索出的新的文學表現手法。
一邊行醫一邊創作
從1883年起,契訶夫試驗了各種文體類型,但並沒有任何嚴肅的意義,他不滿足於自己隻是一名幽默的作家,覺得自己好像小醜一般,僅在於博得別人一笑。
其實,他這時的作品已經與當年專門供市民們消遣的眾多滑稽的故事截然不同了。把幽默與諷刺、喜劇與悲劇融合交織成不可分割的藝術整體,是契訶夫對文學的又一革新。
1884年夏天,契訶夫結束了大學生活,並以優異的成績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同時,他的第一部小說集《梅爾帕米娜的故事》也出版了。這是對契訶夫具有重大意義的兩件事。
《梅爾帕米娜的故事》共收集了發表過的6篇短篇小說,署名仍然是“契洪特”,二哥尼古拉為其設計了封麵。
這時,母親關切地問契訶夫:“安托沙,你畢業後打算怎麼生活?你這麼投入寫作,是不是要棄醫從文了?那你這醫學博士不是白學了。”
契訶夫笑著回答母親說:“媽媽,不會的,你放心好了。醫學是我的‘合法妻子’,文學不過是我的‘情人’罷了,我永遠不會放棄醫學,而文學則終究是要與它分手的。”
此時,契訶夫想按照自己深藏的願望生活:以寫作為掙錢手段,以治病為職業。
早在畢業之前,契訶夫就在給大哥的信中說過:
我現在出了名,我的文章有人評論。我的醫術也在進步,我學會了治病救人,可我自己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恐怕沒有我不了解的疾病。很快就要考試了,如果我能升到五年級,那就意味著‘苦盡甘來’了。
我是新聞記者,因為我寫了許多文章,但是我不會以記者為終生職業。如果我還繼續寫文章,那將是躲在角落裏偷偷地寫的。我將致力於醫學事業,那是我成功的唯一道路……
而且,契訶夫也確實對醫學抱有濃厚的興趣,他經常去醫院參觀實習,觀看各種手術,同時還為自己的窮朋友們看病,分文不取。他曾多次為作家波普多格洛治病。為了酬謝契訶夫,波普多格洛在逝世前將其大量藏書贈給了他。
葉甫蓋尼亞卻說出了另外一番話:“安托沙呀,你也不要說得那麼絕對了。媽媽在沒嫁給你爸爸之前,愛好文學,也寫過小說,自從有了你們兄妹幾個,忙得團團轉,但是,我還是愛看些文藝作品的。”
契訶夫真誠地對母親說:“媽媽說得也有道理。但我的‘合法妻子’是您給我定下的,您是‘大媒’;但這‘情人’卻是我從小青梅竹馬的紅顏知己,我們兩情相悅,難以割舍。”
母親被兒子的比喻逗笑了,他理解地說:“知子莫如母,我知道你的心思,隻是但願別把4年大學辛辛苦苦學來的醫學知識丟了。”
契訶夫胸有成竹地說:“放心好了媽媽,我自己的‘妻子’我當然負責看好。我正準備去沃斯克列辛斯克,去年我在那裏度假的時候,結識了鄰村奇基諾醫院的院長阿爾漢格爾斯基醫生。我幫助他照看病人,給他幫了大忙。他還與我徹夜長談,不但聊醫學,還談論時事政治、文學藝術,現在他那裏正缺人。”
葉甫蓋尼亞說:“為什麼要到你弟弟那個鄉村去,鄉下條件不如城裏好,在城裏憑你博士文憑又不是找不到工作。”
契訶夫說:“我正想找個機會多接觸一下農民的生活呢,另外,我還可以照顧一下伊凡。”
葉甫蓋尼亞知道兒子的個性,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早在1883年時,契訶夫的社交圈子開始進入一個新的裏程。弟弟伊凡已經在離莫斯科不遠的小鎮沃斯克列辛斯克教區小學任教。擁有一棟相當寬敞舒適的平房。所以,每年夏天,契訶夫都會到那兒去住,有時母親、妹妹、米舍爾他們也去。
契訶夫在剛到莫斯科的幾年裏,幾乎是一步都沒離開過莫斯科,也許是覺得在莫斯科休息就行了。然而,他這時改變了一下氣氛。
沃斯克列辛斯克使契訶夫嚐到了俄國的鄉村風味,雖然比塔幹羅格要小,但具有許多特別的異國情調,像古堡、外國人以及劇院,契訶夫很為之著迷。城市的生活幾乎使他忘記了鄉村的情趣。
現在,他又回到了鄉村的懷抱,遊水、釣魚、散步、采拾蘑菇。每到傍晚,他和朋友到鄉間散步,小孩子們走在前麵,大人們便跟在後麵,總是說個不完。
當他到奇基諾醫院實習的時候,他工作有條不紊,認真仔細,對待病人熱情耐心,給院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院長阿爾漢格爾斯基十分賞識他。院長說:“安托沙最可貴之處是具有一個優秀醫生應有的品質,熱愛自己的病人,病人的精神狀態總是強烈地吸引著他。”
那時契訶夫就提出:在藥物治療的同時,醫生及周圍環境從精神上給病人以影響是非常重要的。契訶夫這個觀點得到了院長阿爾漢格爾斯基的肯定。
1884年6月25日,契訶夫給萊金寫信說:
現在我算是住進了耶路撒冷新城。從此我可以過上安定的日子了,因為我的口袋裏有了醫生證書。
區級醫生安·契訶夫
這年夏天,他以正式醫生的身份來到了沃斯克列辛斯克鎮,一下就被這裏熱情的鄉親們圍住了。
鎮長熱情地與他打招呼:“安托沙大夫,歡迎您!”
當年受過契訶夫照顧的農民也喊著:“安托沙醫生,有空您再給我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