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喉嚨發幹時,會有連大海也可以一飲而盡的氣概,這便是信仰;一等到喝時,至多隻能喝兩杯,這才是科學。——契訶夫契訶夫文學結碩果哥哥去世思考人生
1888年12月,契訶夫與俄羅斯偉大的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兩位藝術家終於在聖彼得堡相見了。
契訶夫早就很欣賞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他經常讚歎道:“人竟能創造出如此的奇跡!”他在柴可夫斯基身上發現了和自己一樣的相近之處。在給柴可夫斯基的弟弟莫戴斯特·柴可夫斯基的信中,契訶夫寫道:“我願做一名光榮的衛士,日日夜夜守護在彼得·伊裏奇的門旁,我尊敬他到了如此程度。”
莫戴斯特在給契訶夫的回信中說:“我哥哥對你寫的關於他的話非常高興,甚至感到有些受寵若驚了。他還很喜歡你的小說,早在一年前,他就被這些作品迷住了,他給你寫了信,寄到《新時代》編輯部,但你沒有收到。”
兩人見麵後,契訶夫被柴可夫斯基的淳樸、謙遜和善良深為震驚。
同樣,柴可夫斯基也早從這位年輕作家的作品中感到了一種與自己非常接近的創作神韻。這次會麵也給他留下了深刻而良好的印象。
後來,柴可夫斯基還專程到“五鬥櫥”來探望契訶夫,兩個人再次傾心長談,非常投機。幾個小時在愉快的談話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應契訶夫要求,柴可夫斯基送給他一張照片,上麵寫著:
安·巴·契訶夫留念
您的熱烈的崇拜者彼·柴可夫斯基敬贈
這次相會和互贈照片之後,兩個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契訶夫無論搬到哪裏,他總是把這張照片掛在他書房的牆上。
契訶夫全家都愛好音樂,尤其是尼古拉。他的藝術天賦極高,不但擅長繪畫,而且會演奏各種樂器,但是遺憾的是,他並不珍惜自己的才華,甚至自己的生命。他因為酗酒過度,身體垮掉了。
契訶夫一直勸他:“勇敢地唾棄舊習,打碎那些酒瓶酒罐吧,我們都在等著你。”
1889年3月,在外遊蕩的尼古拉患了傷寒,被人送回家,不久,又發現他得了肺結核。契訶夫竭盡全力地護理他,傷寒倒是好了,但肺結核卻逐漸惡化。契訶夫知道,二哥的身體過度虛弱,單憑藥物療效是不行的,必須休息療養。
於是,他又向烏克蘭蘇梅附近的樸崗爾河畔魯卡村的林特瓦列夫一家租下了一幢別墅,在4月底同尼古拉一起動身前往魯卡村。
夏天,契訶夫一家都來到了魯卡村,田野的嫵媚風光迎接了他們。鮮花盛開的蘋果林和櫻桃樹,啼囀不停的黃鶯和布穀鳥,還有親愛的朋友們,一切都使尼古拉感到心情愉快,病情也在大自然的撫慰中逐漸好轉。不料,歡樂並未持續多久。尼古拉的體溫一天比一天高,健康一天比一天壞。他不能躺下,隻得靠在扶手椅上睡覺。
契訶夫日夜守護在二哥身旁,看著二哥像燃燒著的蠟燭日漸衰竭,同樣得過肺病的契訶夫也想到了自己:從1883年至當時,他已經反複咳血11次,身體也發出了嚴重警告。
契訶夫憂心忡忡,長時間的護理,使他的思想陷入極大的痛楚與焦灼之中,體力漸漸不支,精疲力竭。
大哥亞曆山大雖然仍然不改邪歸正,但契訶夫還是給他寫了一封信:
“尼古拉患的是慢性肺結核,這是不治之症。問題不是他何時能夠痊愈,而是他的病還能拖多久?”
在兄弟親情的感召下,亞曆山大馬上在6月中旬來到了魯卡村。伊凡也先期來到,這時契訶夫才有了喘息的機會。
於是,他抽出時間前往波爾塔瓦,去拜訪一下他的朋友斯馬金一家。半路上下起雨來,他在夜間趕到了斯馬金家,渾身都濕透了。
第二天早晨,契訶夫起身踏著泥濘來到屋外,天氣依然很壞。他剛想到準備購置的那座莊園去看看,就看到有一個農民手裏拿著一封打濕了的電報向他走來,他心中立刻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果然,拆開一看,上麵寫著“尼古拉於6月23日淩晨逝世”幾個字。
契訶夫心如刀絞,他立刻往回趕,冒著大雨、嚴寒與狂風,於第二天早晨才返回家中。
家裏人告訴契訶夫,尼古拉在彌留之際,掙紮著要起來畫畫,人們告訴他外麵正在下雨。他吃力地說了一聲:“契訶夫還沒有回來嗎?告訴他說我死了。”然後就咽氣了。
盡管契訶夫旅途勞頓,但還是由他負責辦理了後事。葬禮上大家都放聲痛哭,隻有契訶夫一個人強把淚水往肚裏咽。
尼古拉死後,契訶夫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樣,他感歎才華出眾的哥哥的猝死,也在回顧自己的生活之路,思考人生的意義。
9月,他回到莫斯科,咳嗽加劇了,並且吐血,他告訴朋友:“嘴裏吐出來的血有一股凶氣,顏色像晚霞一樣。”
這時,契訶夫堅持劇烈的精神鬥爭,寫出了中篇小說《乏味的故事》。他9月5日趕回莫斯科,13日就告訴吉洪諾夫這部小說已基本寫完了。
《乏味的故事》中對老教授的學術地位給予了絕對的肯定。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主人公已經失去了掌握和駕馭工作的能力,從前的他可以自如地控製課堂,現在卻感到力不從心。從前他是工作的主人,現在是工作的奴隸。
對於自己畢生從事的學術事業,老教授有自己的原則,他反對尼古拉似的刻板地做“科學的工人”,其實這就意味著教授反對讓學術工作異化從事學術的人,他認為隻有從事自己的理解和創造的學術工作才是有意義的。同樣,他反對學生向他討要論文題目,不願意為考試不及格的學生提高分數。因為所有的這一切都會使他從事的學術工作失去意義,而同時他也會失去事業的依托,如果這樣,他的生活的很重要的一部分便會失去意義。
對家庭生活,教授也看到了其中的虛偽與無趣。雖然妻子和孩子都顯得世俗而自私,但是教授也清楚地知道,以要求英雄的標準來要求她們是不現實的。
然而,對於妻子在漫長的實踐中逐漸衰老,失去了青年時的美麗;對於女兒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長大,不再童真而是被社會逐漸異化為社會習俗的產物,教授顯得缺少心理準備。他無法理解是什麼力量使得身邊最親近的人產生了這樣的變化。這種疑惑使他開始思索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終極的目標。
契訶夫是一位勇於嚴格要求自己、努力追求真理的偉大作家,他不願像當時許多知識分子那樣,過庸庸碌碌的生活。他像自己作品裏的主人公一樣,苦苦追求“怎麼辦”的問題。
去庫頁島體驗生活
1889年底,契訶夫對自己的文學生涯進行了總結:
錯誤和敗筆不可勝數,盡管寫了成百斤的紙,得過科學院的獎金,但在我眼中沒有一行有真正的文學價值。我為誰寫作?為何寫作?為大眾?可是大眾需要不需要我?我卻不得而知。
他整天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終於在一天,他突然作出一個使周圍的人、包括他的親人大吃一驚的決定:去庫頁島旅行!
這個念頭源於幾天前,他到小弟米舍爾的學校去看他,發現米舍爾正在宿舍準備法律科的國家考試,就默默地躺在一邊的床上翻看講義。
過了一會,契訶夫對米舍爾說:“我們對罪犯的全部注意隻集中在作出判決以前那一段時間上,一旦把罪犯遣送去服了勞役,大家也就把他忘記了。至於在服苦役的地方又會怎麼樣呢?”
從宿舍出來,契訶夫直接來到市圖書館,在那裏借閱了大量書報雜誌,看到一行字:庫頁島是一個不堪忍受的痛苦的地方!在那兒的監獄裏死去了千百萬人!
契訶夫又想到,柯羅連科曾經被流放到西伯利亞的雅爾庫茨克,4年的流放生活磨煉了他的意誌,也豐富了他的閱曆。他的作品都是許多“現實的事件和景象”,把讀者帶到了西伯利亞的叢林和亞庫梯人的帳篷,這都是人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契訶夫對柯羅連科極為佩服,他於是決心要到沙皇俄國罪惡最集中的庫頁島去。
蘇沃林知道契訶夫要去庫頁島,來信勸阻他說:“庫頁島如同一個人間地獄,島上隻有大批囚犯,住房和食物都不夠,官員胡作非為。那是誰也不需要、誰也不感興趣的地方。”
契訶夫回信反駁說:
整個歐洲都在注意庫頁島,而我們卻不需要它?我們隻知道坐在四堵牆裏抱怨上帝創造人不好,庫頁島是個痛苦不堪的地方,這種痛苦隻有意誌堅強而失去自由的人才能忍受。
我們應當像土耳其人到麥加去一樣,到庫頁島這樣的地方去朝拜。我們使千千萬萬人民在監獄裏受磨難,這種磨難太沒道理、太沒理性、太野蠻了。
我們給人們帶上腳鐐手銬,趕著他們在嚴寒之中跋涉萬裏之遙,讓人們染上梅毒,使他們淫亂墮落,使犯罪的人越來越多。而我們把這一切責任都推到酒糟鼻子獄吏身上,現在所有有教養的歐洲人都知道,有罪的不是獄吏而是我們大家,可是有人卻說,這跟我們毫無關係,我們不感興趣。
契訶夫被強烈的作家責任感所驅使,他要深入到那個可怕的角落裏,身臨恐怖島,去勇敢地迎接深沉的痛苦。他早就說過:“文學家不是糖果製造者,不是美容師,也不是消愁解悶的人,而是被自己的責任感和良心所約束的人。”
在準備出發期間,契訶夫發表了第七個短篇小說集《默默無聞的人》,這本書是獻給柴可夫斯基的。他還給蘇沃林寄去了一個篇幅較長的敘事小說《搗蛋鬼》。
另外,他還以他素有的認真嚴肅態度研究各種科學專著:曆史學、人文學、地質學、生物學、刑法學、監獄學和氣象學等。他整天看書、做筆記,腦子裏和紙上幾乎都是“庫頁島”、“西伯利亞”。他還請弟弟妹妹到圖書館從各種文獻中摘抄有關庫頁島的資料。並閱讀了米舍爾這幾年的法律專業的全部講義。
他在聖彼得堡找到一個監獄長,請他給庫頁島地方當局寫封信,當時對方答應了,但是後來根本沒給他辦。契訶夫隻好憑著《新時代》的記者證去闖一闖了。
剛開始說起的時候,家裏人都以為契訶夫在開玩笑,直到他鄭重地收拾起行裝來,人們才開始擔心起來,尤其是母親和妹妹。葉甫蓋尼亞說:“什麼?庫頁島?你原來是當真的?”
“是啊媽媽,我聽人朗誦《致西伯利亞的囚徒》,覺得作為新一代俄羅斯作家,應該去,而且已有人去了,我有責任去了解流放在那裏的犯人的苦難。”
妹妹不安地說:“可是那裏不通火車。而且騎馬就得騎2000多千米,光路上你就得走50天左右。而且你的病……”
契訶夫連忙打斷了她,怕她說出自己咳血的事。隻是對她們堅定地說:“妹妹,不要緊,我隻是有點牙痛!別說了,親愛的媽媽和妹妹,我決心已定。”
1890年3月5日,他又告訴自己的女友莉卡:“我自己派自己出差了,但是不報銷。”
但是,契訶夫還是為以防萬一做了安排。他寫信給蘇沃林說:“如果我淹死了,或者遇到這類不愉快的事情,您應該知道,我所擁有的或今後可能擁有的一切,都屬於我的妹妹。她將為我償還債務。”
然後,他把剛剛買來的行裝放進一個沉重的皮箱裏,皮箱是米舍爾送給他的禮物。行裝包括一件單皮襖,一件軍官用的防雨皮大衣,一雙翻毛長靴,一支手槍和一把長刀。這是探險者的裝束,而契訶夫戲謔說:“刀是用來切香腸和對付老虎的。”
蘇沃林給他預支了1500盧布,說是他將來《旅途印象》的稿費。
4月21日正式出發。頭天晚上,全家人和幾個朋友送契訶夫到莫斯科火車站。在候車室裏,大家都難以掩飾離別的悲傷和憂愁。庫夫申尼科夫醫生送給他一大瓶白蘭地,並囑咐他,不到太平洋決不能喝一滴。母親和妹妹抹著眼淚。莉卡勉強含淚微笑著。契訶夫遞給她一張照片,背麵寫著:“贈給使我逃往庫頁島的善良的人。”
契訶夫從莫斯科乘火車到雅洛斯拉夫斯克,他的幾個兄弟,還有列維坦、莉卡、孔達索娃和其他朋友一直送到這裏。然後,契訶夫坐輪船到喀山,再從喀山沿卡瑪河到彼爾姆,然後乘一段火車到秋明,又坐船到貝加爾湖,接著交替乘馬車或船,沿黑龍江航行,到尼古拉耶夫斯克,最後到達遙遠的庫頁島。
雖然已經到了春天,但是俄羅斯的春天還是十分寒冷,而且一路上氣候惡劣,狂風暴雨,行李都被打濕了,道路泥濘難走。契訶夫臨行前買的皮靴太小了,他這時隻好穿氈靴。氈靴被水泡過之後,結了冰,就像拖著兩個大冰坨一般。
乘船從卡瑪河到彼爾姆,陣陣寒風吹進船艙,直凍得契訶夫渾身發抖。但他隻能忍著,他知道,漫長的旅途才剛剛開始。去托木斯克的途中,契訶夫蜷縮在四輪帶篷馬車裏,那篷子被刀子一樣的寒風刺透,他的臉和脖子都被刺得生疼,就連身上的皮襖也抵擋不住。
這樣的折磨大約要持續10多天,但3天後,他的背就疼得不能忍受,下車後腰直不起來,也不能再躺下。
旅途中不但要冒著生命危險乘船渡過洶湧的西伯利亞大河,經受寒風大雨的折磨,還經常要防備毒蛇猛獸和強盜的襲擊。契訶夫寫信給妹妹說:
就這樣,車輪向前滾著,滾著。路碑、水塘、白樺樹林,不斷在車外閃過。我們遇見了背著鍋的流浪漢。他們毫無阻攔地在西伯利亞的大道上遊蕩,一會兒殺死一個可憐的老太婆,扒下她的裙子當襪子,一會兒拔下路碑的鐵牌,這可以派用場,一會兒又敲破路上碰見的乞丐的腦袋。
馬車向前走著,忽然迎麵一個大湖,湖上斑斑點點地可以看見一些陸地和簇立的樹叢,原來這是一片被大水淹沒了的草原。他下了馬車,契訶夫穿著氈靴在水裏走著,一跳一蹦地牽著馬,老天繼續風雨交加,契訶夫卻興奮地喊著:“救救我們吧,聖母瑪麗亞!”
天總算暖和起來了,可開化的冰雪把路麵弄得泥濘不堪,他們“不像是乘車行走,倒像是駕船蕩漾”。車子左右搖晃,弄得人們頭昏腦漲的。
時間長了,契訶夫反而適應了這樣的嚴厲刑罰,他的頭痛、痔瘡甚至輕微的咳血竟然都消失了。一天早晨,在一條小道上,一輛龐大的郵件馬車同他的馬車相撞,他被摔出車外,所有的行李都壓在他身上。他爬起身來,竟然發現自己沒有一點不舒服。
在停下歇息的地方,居住著各民族的居民:俄羅斯移民、烏克蘭人、韃靼人、波蘭人以及服刑期滿後成為農民的猶太人。契訶夫驚訝地看到,雖然他們民族不同,但卻和睦相處,愉快地生活著。他在《旅途遊記》中對他們的彬彬有禮描述道:
他們的某些舉止甚至比烏拉爾山那邊的人更有教養。夜間,當你走進人們熟睡的房間,你既聞不到野獸那樣的氣味,也聞不到俄羅斯的氣味。
確實,一個老太婆在遞給我湯勺時,在她的臀部擦了一下,但是,他們請你喝茶時卻不會不鋪桌布。在你麵前,他們不會打嗝,也不會在頭上捉虱子;他們給你遞水或牛奶時,也不會把手指伸進杯子裏。
1890年5月15日,契訶夫到達托木斯克,大雨一直陪伴著他,他休息了幾天,為《新時代》又寫了5篇短文。並給蘇沃林寫信敘述了一下旅途的情況。
這時,米舍爾送給他的那口皮箱已經破了,他便換了一個大而柔軟的皮旅行袋。
5月21日,契訶夫重新起程前往1500千米以外的伊爾庫次克。馬車在滿是泥濘的沼澤地裏時時都會出問題。有時,他得冒著大風站在路邊,等著人家幫助修車,或者徒步走到下一個驛站。當他疲憊不堪、沾滿泥漿到達驛站時,就一頭躺在一個破床墊上,昏昏睡去。
西伯利亞的春天來得晚,走得也急,一轉眼就到了炎炎的夏日。
契訶夫穿行在無邊無際的茂密的森林時,沿途悶熱難當,帶著怪味的塵土直往嘴裏、眼裏、鼻子裏、衣服領子口裏鑽,與不斷淌出的汗水混和在一起,使人口幹舌燥,眼睛酸澀,皮膚發緊,非常難受。
6月5日,契訶夫到達伊爾庫次克,他終於又享受到文明所帶來的種種便利,先洗了個蒸氣浴,在舒適的床上睡一覺,穿上幹淨的衣服,在城市裏散散步,到劇院、公園、音樂廳去逛逛。他給大哥寫信說:
我在同泛濫的河川作鬥爭,在同寒冷、泥濘、饑餓和瞌睡作鬥爭。我常常被安排住在穀倉和馬棚裏,吃的是蕎麥糊,喝的是劣質伏特加。臭蟲、蟑螂到處爬,咬得渾身是疙瘩,奇癢無比,實在不能入睡,就把上衣翻麵鋪在地上,把折好的大衣放在枕頭下,穿著長褲和西服背心躺下睡覺。要是生活在莫斯科,即使花上100萬盧布也體驗不到這種滋味。總的說來,我是滿意的,我不懊悔這次出門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