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時間,他上午在樹林裏和舞蹈教師聊天,散步,跟她跳舞,下午他有時回家睡覺,有時和她到茶樓去喝茶,還去過她的少兒舞蹈培訓中心參觀,也去過她家一次。他們也去飯店吃飯,還去過舞廳跳舞,但是舞廳過於嘈雜,空氣汙濁,後來他們就不去了。
有一天上午,兩個人在林間觀賞一株茉莉花時,舞蹈教師說:
“羅局長,你說你年輕時愛好藝術,喜歡書法、繪畫、音樂、舞蹈,說你那時想當一個藝術家,你現在撿起來也不遲呀。人家說,人最終隻有在藝術、宗教與愛情當中才能求得心境寧靜。那麼就撿起你的藝術來吧。”
在所有那些藝術愛好當中,羅局長最擅長繪畫,很小的時候就迷戀上了繪畫,七歲時還弄來一本素描書,照著書本在繪畫紙上臨摹那些裸體男女,可惜無人為師,無人指導他。現在,他聽從舞蹈教師的勸告,相隔四五十年後,又一次買來了畫夾、畫布、顏料、畫筆、調色板等等,在森林公園裏作起畫來。他畫林中如猛獸般的大石頭,畫在花叢裏吹小號的老人們,畫倒立行走的怪人,畫一隻弄了一身花粉的蜜蜂,畫荷花湖中心小島上的霧氣,畫蹲在岸邊的青蛙,畫在湖中搖曳的小船……也畫舞蹈教師。
“在所有這些畫作中,你才是最美的,”羅局長對舞蹈教師說,“不過,隻能力圖畫出事物的瞬間美來,永恒美的事物好像不存在。”
“也存在永恒美的事物。”舞蹈教師說。
“在哪裏?”羅局長問道。
“我就是呀,難道你沒發現嗎?”舞蹈教師開玩笑說。
“真的,”羅局長說,“唯有你才是永恒美的事物,在任何一個瞬間看上去都是美的,不隨時間而改變。”
一個星期天上午,舞蹈教師帶羅局長去參觀一個服裝展覽會。他們隨著人流走進展覽大廳。展廳天花板很低,人小聲說話時也發出嗡嗡的回音。他們在一個鋪了紅地毯的台子前麵站住。台上燈火輝煌,兩邊各站了一排年輕人,都穿著白製服,肩膀上、袖子外側、褲腿外側綴有一條紅條帶,他們手裏拿著閃光的銅管樂器,胡亂吹奏一通後,一個領導模樣的人順著台子右側鋪了紅地毯的台階走到台上麥克風前麵講話。
“天哪,咋會是他?”羅局長驚叫道。
走到台上講話的領導不是別人,正是倪繼任局長。
“誰?”舞蹈教師問道。
“倪繼任,現任局長。”
羅局長拉著舞蹈教師的手,擠出人群,頭也不回地走出展覽大廳,神情慌亂。他們來到展覽館外麵,倚牆站著,抬頭看飄揚在噴水池上空的巨大的紅色氫氣球。從氫氣球上飄落下來的巨幅彩帶在風中不停地抖動,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羅局長,看來你的心思還沒有完全從單位裏的人和事上抽回來。你已退休,現任局長與你有何相幹?他在台上講他的話,你何必介意呢?”
“不行,我做不到,我一看見他就心煩。他咋到處講話啊,手也伸得太長了,我的工作作風和他不一樣,我從不亂講話。簡直是胡鬧。這不是一個服裝展覽會嗎?咋讓他來致開幕詞?他隻是負責招商引資,咋管起服裝生意來了?也不知他看見了我沒有。”
從此以後,羅局長便不再去參觀任何展覽會、博覽會了。
羅局長退休後大約兩個月的一天晚上,他過去的女秘書打來電話,告訴他說倪繼任把三個過去與羅局長關係密切的處長撤了職。
“他開始行動了。”羅局長說。
過了幾天,女秘書又打來電話,說她被趕回家去了。羅局長退休後沒幾天,她就被調到接待處工作了。現在倪局長借口接待處人員超編,幹脆讓她下了崗。她說不下去了,在電話裏泣不成聲。
可憐的姑娘,工作兢兢業業,和我的關係清清白白,為啥要為難她呢?就因為給我當過秘書嗎?她從沒參與過我和他之間的爭鬥。要不要去和主管副市長說一說?恐怕說也是白說。可憐的姑娘,咋辦?那人不肯放過我,他報複心極強,殺雞給猴看。趴在天棚上扮鬼臉,監視我,在所有的展覽會上致開幕詞,借此煩擾我。總是在我周圍。兩撇醜陋的小胡子,一副猥瑣相。
羅局長氣得一宿沒睡著,第二天沒去森林公園。第三天上午走進森林公園時,舞蹈教師早就坐在石凳上等他了。她一看見羅局長,便說:
“出事了?”
“對,出事了!”羅局長說,在舞蹈教師身邊坐下來,雙手捂在臉上,歎息不止。他講述了廳裏最近發生的事,包括他過去的女秘書被趕回了家。
“羅局長,看來你還在與現任局長較勁兒,”舞蹈教師說,“他把誰趕回家,自有他的道理,那是他的自由,他是局長,你能左右得了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