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吳梅附童斐、王季烈、劉富梁、魏戫、姚華、任訥詞盛於宋,劇起於元。而詞者,劇曲之所自出也。顧能詞者不必識曲,而並世之治詞以進於劇曲者,有海寧王國維、長洲吳梅。
王國維,字靜安,亦字伯隅,號觀堂,亦曰永觀。生而歧嶷,讀書通敏,年未冠,文名噪於鄉裏,尋入州學,以不喜帖括之文,再應鄉舉,不中程。於時值中日戰役,我師敗績,海內士夫爭抵掌言天下事,謀變法。國維方冠年,思有以自試,乃之上海,顧倀倀無所遇,適上虞羅振玉叔蘊與吳縣蔣黼伯斧結農學社於上海,移檄譯東西各國農學書報,以乏譯才,遂以光緒二十四年戊戌夏,立東文學社,聘日本藤田豐八博士為教授。國維乃往受學,寫所為詠史絕句於同舍生扇頭,振玉見而賞異,遂拔之儔類之中,為贍其家。而國維之知學問途轍以自發聞名家,皆振玉有以啟之也。國維欲以其間治古文辭,自以所學根柢未深,讀江子屏《漢學師承記》,欲於此求修學途徑,振玉詔之曰:“江氏說多偏駁。本朝學術實導源於顧亭林處士。厥後作者輩出,而造詣最精者,為戴氏震、程氏易疇、錢氏大昕、汪氏中、段氏玉裁及高郵二王。”因以諸家書贈之。國維雖加流覽,然方治東西洋學術,未遑致力於此。治日文之餘,則從藤田博士受歐文及西洋哲學、文學、美術,尤善韓圖、叔本華、尼采諸家之說,發揮其旨趣,為《靜安文集》。歲庚子,既畢業東文學社。
振玉適主武昌農學校,以教授多日人,乃延國維任譯授。明年東渡,留學日本物理學校。而其時革命之說大昌。振玉移書,謂:“留學諸生,多後起之秀,其趨向關係於國家者甚大,曷有以匡救之?”國維答書言:“諸生騖於血氣,結黨奔走,如燎方揚,不可遏止。料其將來,賢者以殞其身,不肖者以便其私。萬一果發難,國是不可問矣。”時有閩中薩生均坡與國維同留學,亦入黨籍。國維以書告振玉曰:“薩固賢者,然性高明而少沉潛。彼既入籍,見所為必非之。惟背之則危身,從之則違心。邇見其居恒鬱鬱,恐以此夭天年也。”已而薩生果夭,如國維言。尋以腳氣病歸,止振玉家。病愈,乃薦之南通師範學校,主講哲學、心理、論理諸學。甲辰秋,振玉主江蘇師範學校,乃移國維於蘇州,凡三年,刻所為詩詞,駸駸致力於文學。以為:“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學家。何則?政治家與國民以物質上之利益,而文學家則與以精神上之利益。夫精神之與物質,二者孰重?物質上之利益,一時的也。精神上之利益,永久的也。前人政治上所經營者,後人得一旦而壞之。至古今之大著述,苟其著述一日在,則其遺澤且及於千百世而未沫,故希臘之有鄂謨爾也,意大利之有唐旦也,英吉利之有狹斯丕爾也,德意誌之有格代也,皆其國人人之所屍而祝之、社而稷之者,而政治家無與焉。惟文學家能與國民以精神上之慰藉,而國民之所恃以為生命者,若政治家之遺澤,決不能如此廣且遠也。”顧獨謂中國無純文學,中國文學無悲劇,辟奇論以砭往古,樹新義而詔後生。其言曰:“‘自謂頗騰達,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醇’,非杜子美之抱負乎?‘胡不上書自薦達,坐令四海如虞唐’,非韓退之之忠告乎?‘寂寞已甘千古笑,馳驅猶望兩河平’,非陸務觀之悲憤乎?如此者,世謂之大詩人矣。至詩人之無此抱負者,與夫小說、戲劇、圖畫、音樂諸家,皆以侏儒、優倡自處,世亦以侏儒、優倡畜之,所謂‘詩外尚有事在’,‘一命為文人,便無足觀’,我國人之金科玉律也。嗚呼!美術之無獨立之價值也久矣。此無怪曆代詩人多托於忠君愛國、勸善懲惡之意以自解免,而純粹美術上之著述,往往受世之迫害而無人為之昭雪者也。以是之故,所謂詩歌者,則詠史、懷古、感事、贈人之題目,彌滿充塞於詩界,而抒情敘事之作,什伯不能得一,其有美術上之價值者,僅其寫自然之美之一方麵耳。甚至戲曲、小說之純文學,亦往往以懲勸為旨,其有純粹美術之目的,世非唯不知貴,且加貶焉。故曰中國無純文學也。純文學,以詩歌、戲曲、小說為其頂點,以其目的在描寫人生故。而所謂描寫人生者,在描寫人生之苦痛與其解脫之道,而使我儕馮生之徒,於此桎梏之世界中,離其生活之欲之爭鬥而得其暫時之平和。若然者,唯悲劇能之。昔雅裏大德勒於《詩論》中,謂:‘悲劇者’所以感發人之情緒而高上之。’而如恐懼與悲憫二者,為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而人之精神於焉洗滌。然而我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劇、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之一例也。《西廂記》之以《驚夢》終也,未成之作也,此書若成,我烏知其不為《續西廂》之淺陋也?有《水滸傳》矣,曷為而有《蕩寇誌》?有《桃花扇》矣,曷為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紅樓夢》矣,彼《紅樓複夢》、《補紅樓夢》、《續紅樓夢》者曷為而作也?又曷為而有反對《紅樓夢》之《兒女英雄傳》?故我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曆之,不能自悟,而悟於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曆數千裏冒不測之險,投縲絏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麵,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曆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於我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紅樓複夢》等,正代表我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故曰中國文學罕悲劇也。”具見所著《靜庵文集》。徒以議多違俗,物論駭之,尋遭禁絕,不行於世。
國維年三十一,而有《靜安文集》之刻,是為光緒三十年丁未也,先一年,振玉奉學部奏調,至是薦國維於尚書榮慶,命在學部總務司行走。入都以後,始治宋元以來通俗文學,而殫瘁於宋之詞、元之曲。著有《人間詞話》,論詞標舉境界,謂:“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而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雲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優劣。‘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寶簾閑掛小銀鉤’,何遽不若‘霧失樓台,月迷津波’也?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於理想故也。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之耳。無我之境,人唯於靜中得之;有我之境,於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美、一宏壯也。”更進而辯詞境有隔、不隔之別,而謂:“南宋遜於北宋。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即以一人一詞論,如歐陽公《少年遊》詠春草上半闋雲‘闌幹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雲。二月三月,千裏萬裏,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雲‘謝家池上,江淹浦上’,則隔矣。白石《翠樓吟》‘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玉梯凝望久,歎芳草萋萋千裏’,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氣’,則隔矣。然南宋詞雖不隔處,比之前人,自有淺深、厚薄之別。‘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
古今詞人,詞格之高無如白石,惜不於意境上用力,故覺無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終不能與於第一流之作者也。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唯一幼安耳。幼安之佳處,在有性情,有境界。”此國維論詞之大概也。顧所殫心者尤在劇曲,著有《曲錄》六卷,《戲曲考原》一卷,《宋大曲考》一卷,《優語錄》二卷,《古曲腳色考》一卷,而國維所自愜意者,莫如《宋元戲曲史》,蓋綜生平論曲之旨而集其大成者也。大指以為:“戲曲之原,蓋始於古之巫。巫者,實以歌舞為職,以樂神人者也。其後有俳優,晉有優施,楚有優孟,優之為言調戲也。巫與優之別:巫以樂神,而優以樂人。巫以歌舞為主,而優以調謔為主。巫以女為之而優以男為之。優孟為孫叔敖衣冠,而楚王欲以為相,優施一舞而孔子謂其笑君,則於言語之外,其調笑亦以動作行之,與後世之優頗複相類。後世戲劇,當自巫、優二者出。惟古之俳優,但以歌舞及戲謔為事。自漢以後則間演故事。而合歌舞以演一事者,則始於北齊,如《蘭陵王入陣曲》、《踏搖娘》,著於《舊唐書·音樂誌》,皆有歌有舞以演一事,而前此雖有歌舞,未用之以演故事,雖演故事未嚐合以歌舞,不可謂非戲之創例也。唐代歌舞戲之外,又有滑稽戲,始於開元,盛於晚唐。其與歌舞戲不同者,則一以歌舞為主,一以言語為主。一則演故事。一則諷時事。
一為應節之舞踏,一為隨意之動作。此其異也。然後代之戲劇,必合言語、動作、歌唱以演一故事,而後戲劇之意義始全,故真戲劇必與戲曲相表裏,而戲劇實濫觴於宋之歌曲也。宋之歌曲,其最通行而為人人所知者,是為詞,亦謂之近體樂府,亦謂之長短句,宋人宴集,無不歌以侑觴,然大率徒歌而不舞。其歌舞相兼者,則謂之傳踏,亦謂之轉踏,亦謂之纏踏,其初恒以一曲連續歌之。然至汴宋之末則其體漸變,先以引子,引子後隻有兩腔迎互循環,此外又有曲破與大曲,則曲之遍數雖多,然仍限於一曲。至合數曲而成一樂者,則自諸宮調始。諸宮調者,小說之支流,而被之以樂曲者也。其所以名諸宮調者,則由宋人所用大曲,傳踏不過一曲,其在同一宮調中甚明,惟此編每一宮調中,多或十餘曲,少或一二曲,即易他宮調,合若幹宮調以詠一事,故曰諸宮調。今考周密《武林舊事》載官本雜劇段數二百八十本,其用普通詞調、大曲、法曲、諸宮調者,至一百五十本。其用大曲、法曲、諸宮調者,則曲之片數頗多,以敷衍一故事,自覺不難,而單用詞調及曲調者,隻有一曲,當以此曲循環敷衍,如傳踏之例。則知南宋劇曲,實綜合種種之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