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曲(一)(2 / 3)

至成一定之體段,用一定之曲調,而百餘年間無敢逾越者,則元雜劇是也。自有元雜劇而後中國之真戲曲出。元雜劇之視前代戲曲之進步,約而言之,則有二焉。宋雜劇中用大曲者幾半。大曲之為物,遍數雖多,然通前後為一曲,其次序不容顛倒,而字句不容增減,格律至嚴,運用不便。其用諸宮調者,則不拘於一曲,凡同在一宮調中之曲,皆可用之,顧一宮調中,雖或有聯至十餘曲者,然大抵用二三曲而止,移宮換韻,轉變至多,故於雄肆之處稍有欠焉。元雜劇則不然。每劇則用四折,四折之外,意有未盡,則以楔子足之,或在前,或在各折之間,每折易一宮調,每調中之曲,必在十曲以上,其視大曲為自由,而較諸宮調為雄肆。且於正宮之‘端正好’、‘貨郎兒’、‘煞尾’,仙呂宮之‘混江龍’、‘後庭花’、‘青哥兒’,南呂宮之‘草池春’、‘鵪鶉兒’、‘黃鍾尾’,中呂宮之‘道和’、‘折桂令’、‘梅花酒’、‘尾聲’,共十四曲,皆字句不拘,可以增損。此樂曲上之進步也。其二則由敘事體而變為代言體也。宋人大曲,就現存者觀之,皆為敘事體。金之諸宮調,雖有代言之處,而大體隻可謂之敘事。猶元雜劇之為物,合動作、言語、歌唱三者而成,紀所歌唱者曰曲,紀動作者曰科,紀言語者曰賓、曰白,自於科白中敘事,而曲文全為代言,亦不可謂非戲曲上一大進步也。然元劇所用曲,仍不出宋雜劇,或出普通詞調,或出大曲,或出諸宮調,而諸曲配置之法,亦有如傳達之以二曲迎互循環者,其事實之取材於宋雜本官劇者尤不少。然則元曲之佳處何在?曰:自然而已矣。

古今之大文學,無不以自然勝,而莫著於元曲。蓋元劇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學問也;其作劇也,非有藏之名山,傳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興之所至,為之以自娛娛人,關目之拙劣所不問也,思想之卑陋,所不諱也,人物之矛盾,所不顧也,彼但摹寫其胸中之感想與時代之情狀,而真摯之理與秀傑之氣,時流露於其間。故謂元曲為中國最自然之文學,無不可也。明以後傳奇無非喜劇,而元則有悲劇在其中,就其存者言之,如《漢宮秋》、《梧桐雨》、《西蜀夢》、《火燒介子推》、《張千讚殺妻》等,初無所謂先離後合,始困終亨之事也。其最有悲劇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竇娥冤》,紀君祥之《趙氏孤兒》,即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也。元劇關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當日未嚐重視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襲,或草草為之。然如武漢臣之《老生兒》,關漢卿之《救風塵》,其布置結構,亦極意匠慘淡之致。然元劇最佳之處,不在其思想結構,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謂之有意境?曰: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古詩詞之佳者,無不如是,元曲亦然。其言情述事之佳者,如關漢卿《謝天香》第三折:[正宮端正好]我往常在風塵,為歌妓,不過多見了幾個筵席,回家來仍作個自由鬼,今日倒落在無底磨,牢籠內。

馬致遠《任風子》第二折:[正宮端正好]添酒力,晚風涼,助殺氣,秋雲暮。尚兀自腳趔趄,醉眼模糊。他化的我一方之地都食素,單則俺殺生的無緣度。

語語明白如話,而言外有無窮之意。又如《竇娥冤》第二折:[鬥蝦蟆]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感著這般疾病,值著這般時勢,可是風寒暑濕,或是饑飽勞役,各人證候自知。人命關天關地,別人怎生替得?壽數非幹一世,相守三朝五夕,說甚一家一計。又無羊酒緞匹,又無花紅財禮,把手為活過日,撒手如同休棄。不是竇娥忤逆,生怕旁人論議。不如聽咱勸你,認個自家晦氣,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幾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門裏,送入他家墳地。這不是你那從小兒年紀指腳的夫妻。我其實不關親,無半點淒愴淚。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癡,便這等嗟嗟怨怨,哭哭啼啼。

此一曲直是賓白,令人忘其為曲。元初所謂當行家,大率如此。至中葉以後,已罕覯矣。其寫男女離別之情者,如鄭光祖《倩女離魂》第三折:[醉春風]空服遍眩樂,不能痊,知他這腤臢病,何日起?要好時,直等的見他時,也隻為這症候因他上得。一會家縹渺嗬,忘了魂靈;一會家精細嗬,使著軀殼;一會家混沌嗬,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長也,愁更長,紅稀也,信尤稀,春歸也,奄然人未歸。我則道相別也數十年,我則道相隔著數萬裏,為數歸期,則那竹院裏刻遍琅玕翠。

此種詞如彈丸脫手,後人無能為役。至寫景之工者,則馬致遠之《漢宮秋》第三折:[梅花酒]呀!對著這迥野淒涼。草色已添黃,兔起早迎霜。犬褪得毛蒼,人搠起纓槍,馬負著行裝,車運著餱糧,打獵起圍場。他,他,他,傷心辭漢主;我,我,我,攜手上河梁。他部從,入窮荒;我鑾輿,返鹹陽。返鹹陽,過宮牆;過宮牆,繞回廊;繞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黃;月昏黃,夜生涼;夜生涼,泣寒螿;泣寒螿,綠紗窗;綠紗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便是鐵心腸。鐵心腸,也愁淚滴千行。美人圖今夜掛昭陽,我那裏供養,便是我高燒銀燭照紅妝。

(尚書雲)陛下回鑾罷,娘娘去遠了也。(駕唱)[鴛鴦煞]我煞大臣行,說一個推辭謊,又則怕筆尖兒那火編修講。不見那花朵兒精神,怎趁那草地裏風光?唱道佇立多時,徘徊半晌,猛聽的塞雁南翔,呀呀的聲嘹亮,卻原來滿目牛羊,是兀那載離恨之氈車半坡裏響。

以上數曲,真所謂“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者。第一期之元劇,雖淺深大小不同,而莫不有此意境也。古代文學之形容事物也,率用古語,其用俗語者絕無,又所用之字數,亦不甚多。獨元曲以許用襯字故,故輒以許多俗語,或以自然之聲音形容之,此自古文學上所未有也。例如《西廂記》第四劇第四折:[雁兒落]綠依依牆高柳半遮,靜悄悄門掩清秋夜,疏剌剌林梢落葉風,昏慘慘雲際穿窗月。

[得勝令]驚覺我的是顫巍巍竹影走龍蛇,虛飄飄莊周夢蝴蝶,絮叨叨促織兒無休歇,韻悠悠砧聲兒不斷絕。痛煞煞傷別,意煎煎好夢兒應難舍,冷清清的谘嗟,嬌滴滴玉人兒何處也?

此猶僅用三字也。其用四字者,如馬致遠《黃粱夢》第四折:[叨叨令]我這裏穩丕丕土坑上迷沒騰的坐,那婆婆將粗剌剌陳米喜收希和的播,那蹇驢兒柳陰下舒著足乞留惡濫的臥,那漢子去脖項上婆娑沒索的摸。你則早醒來了也麼哥,你則早醒來了也麼哥,可正是窗前彈指時光過。

其更奇者,則如鄭光祖《倩女離魂》第四折:[古水仙子]全不想這姻親是舊盟,則待教襖廟火刮刮匝匝烈焰生,將水麵上鴛鴦忒楞楞騰分開交頸,疏剌剌沙韝雕鞍撒了鎖鞓,廝琅琅湯偷香處喝號提鈴,支楞楞爭弦斷了不續碧玉箏,吉丁丁璫精磚上摔破菱花鏡,撲通通東井底墜銀瓶。

又無名氏《貨郎旦》劇第三折,則所用疊字,其數尤多。

[貨郎兒六轉]我則見黯黯慘慘天涯雲布,萬萬點點瀟湘夜雨,正值著窄窄狹狹溝溝塹塹路崎嶇,黑黑暗暗彤雲布,赤留赤律瀟瀟灑灑斷斷續續,出出律律忽忽魯魯陰雲開處,霍霍閃閃電光星注。正值著颼颼摔摔風,淋淋淥淥雨,高高下下凹凹答答一水模糊,撲撲簌簌濕濕淥淥疏林人物,卻便似一幅慘慘昏昏瀟湘水墨圖。

由是觀之,則元劇實於新文體中自由使用新言語,在我國文學中,於《楚辭》、《內典》外得此而三,然其源遠在宋、金二代,不過至元而大成。其寫景、抒情、述事之美,優足以當一代之文學,又以其自然,故能寫當時政治及社會之情狀,足以供史論家論世之資者不少。又曲中多用俗語,故宋、金、元三朝遺語所存甚多,輯而存之,理而董之,自足為一專書。此又言語學上之事,而非此書之所有事也。”蓋國維之盛推元劇如此。自序其書曰:“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後世莫繼焉者也。獨元人之曲,為時既近,托體稍卑,故兩朝史誌與《四庫》集部均不著錄。後世儒碩皆鄙棄不複道,而為此學者,大率不學之徒,即有一二學子以餘力及之,亦未有能觀其會通,窺其奧窔者。餘讀元人雜劇,以為能道人情、狀物態,詞彩俊拔,而出乎自然,蓋古所未有,而後人不能仿佛也。輒思究其淵源,明其變化之跡,以為非求諸唐、宋、遼、金之文學,弗能得也。世之為此學者,自餘始,其所貢於此學者,亦以《宋元戲曲史》一書為多。非吾輩才力過於古人,實以古人未嚐為此學故也。”識者信其言之匪誇。然國維沉思於宋元以來通俗文學者,先後不逾三年,蓋未若治哲學之久也,而所獲則遠過之。國維治哲學,未嚐溺新說而廢舊聞,其治通俗文學,亦未嚐尊俚辭而薄雅故。

迄辛亥國變,振玉掛冠神武門,避地東渡,航海走日本,國維則攜家相從。振玉乃勸之專研國學,而先於小學訓詁植其基,並與論學術得失,謂:“尼山之學在信古。今人則信今而疑古。本朝學者疑《古文尚書》,疑《尚書》孔注,疑《家語》,所疑固未嚐不當。及大名崔氏著《考信錄》,則多疑所不必疑。至於晚近,變本加厲,至謂諸經皆出偽造。至歐西之學,其立論多似周秦諸子。若尼采諸家學說,賤仁義,薄謙遜,非節製,欲創新文化以代舊文化,則流弊滋多。方今世論益歧,三千年之教澤,不絕如線,非矯枉不能返經。士生今日,萬事不可為,拯此橫流,舍反經信古末由也。君年方壯,予亦未至衰暮,守先待後,期與子共勉之。”國維聞而然,自懟以前所學未醇,乃取行篋《靜安文集》百餘冊悉摧燒之,欲北麵稱弟子。自是又盡棄所治宋元文學,專攻經史,日讀注疏盡數卷,旁及古文字聲韻之學,如是者數年,所造益深且醇。先振玉三年返國。振玉割藏書十之一贈之,送之神戶,執國維手曰:“以君進德之勇,異日以亭林相期矣。”迄以治殷虛龜甲文成名,而國維之學,於是為三變矣。所撰《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及《殷周製度論》,義據精深,方法縝密,極考證家之能事,而於周代立製之源,及成王、周公所以治天下之意,言之尤為真切。自來說諸經大義,未有如國維之貫串者。國維之學,於讓清二百餘年中,最近歙縣程瑤田易疇及吳縣吳大澂愙齋。程氏所著書,以精識勝而以目驗輔之,其時古文字、古器物尚未大出,故扃途雖啟而運用未宏。吳氏之書,全據近出之文字、器物以立言,其源出於程氏而精博則遜之。國維識力不亞程氏,而步吳氏之軌躅,又當古文字、古器物大出之世,故其規模大於程,而精博則過吳,能由文字聲韻以考古代之製度、文物,並其立製之所以然,其術在由博而反約,由疑而得信,務在不悖不惑,當於理而止。其於古人之學說亦然。國維嚐謂:“今之學者,於古人之製度、文物、學說無不疑,獨不肯自疑其立說之根據。”有慨乎其言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