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伏現在是新潮歌舞廳的保安了。他穿了製服,腰上係一根皮帶,他照了照鏡子,鏡子裏的這個人很神氣。田二伏甚至有些難為情,這樣不像個農民了呀,他想。但他心裏是很滿意的,他笑了笑,就走出去上班了。
上班是從下午開始的,因為歌舞廳上午不營業。下午一點以後,就會有人來了。下午來的人,不怎麼熱鬧,用包廂的也不多,他們一般就是跳跳舞,在大廳裏唱幾首歌,也沒有起哄的。有經驗的人說,下午一般是同學聚會,或者單位的同事約好了來慶祝什麼的,這樣比較文雅,所以保安的任務就輕鬆些,像田二伏這樣,他隻要在大廳的四周走幾圈。歌舞廳的燈光比較暗,他剛來的時候,什麼都看不清楚,以後時間長了,就適應了一些,能夠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清一些東西。按照規矩,保安和服務員是不能坐的。有的時候,下午下雨了,或者正趕上淡季,一個下午也沒有客人來,就算這樣,他們也是不允許坐下的,這樣他們這些人也就練出了好腿功。隻是在剛開始的時候,站得腿都發腫,有的人甚至從腿一直腫到臉了,說出來人家也不相信。有人問,你的臉怎麼腫了?告訴他站腫了的,人家就會笑,你是用臉站的嗎?腰也像斷了一樣,背也像斷了一樣,但是再後來就習慣了,習慣站著了,坐下來反而覺得憋得慌。這是比田二伏早來歌舞廳工作的人告訴田二伏的,但是田二伏不相信,怎麼會呢?他想,坐著總比站著好呀。不過現在田二伏還沒有嚐到這種滋味呢!他剛剛來到歌舞廳上班,什麼都是新鮮的。田二伏頭一次上班是一個下午。人很少,他們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圍了一小圈,點了一些茶水和小吃,低低地說話。田二伏就這麼轉了幾個圈子,努力地習慣在昏暗的燈光下看東西。
小姐,點一個歌。
小姐,加茶水。
其間有人這麼叫過一兩次,聲音是低沉的,低沉到幾乎沒有。但因為歌廳裏很安靜,所以小姐聽得見。小姐過去辦好了,就再也沒有其他事情了,他們唱歌也唱得不多,隻唱了兩三首歌。
咦,咦咦,田二伏想,這樣就能拿工資了?
晚上會忙起來的。其他人說。
後來就到了晚上了,晚上果然和下午不大一樣,他們許多人是喝了酒來的,醉醺醺、吆吆喝喝的。
喂,叫你們老板來。
喂,給我最好的包廂啊。
喂,要漂亮的小姐啊。
不漂亮不付錢的啊。
他們東倒西歪的,看見小姐就要動手動腳,弄得歌廳裏這裏尖叫一聲,那裏尖叫一聲。
下作得來。
野蠻得來。
她們嘰嘰喳喳地說。因為燈光的關係,田二伏看不清她們臉上的表情。他聽她們的聲音是很氣憤的,是受了欺負的樣子。後來他就過去了,他去對這個人說,喂,你想幹什麼?
這個人亂動的手還舉在半空中,他的嘴微微地張著,呆呆地看著田二伏,好像沒有聽見田二伏說的是什麼。
田二伏有點生氣了,他以為這個人是在裝傻,所以他的嗓音抬高了一點,他說,請你注意啊,這裏是公共場所,手腳規矩一點啊。
手腳規矩一點,這個人重複了一遍田二伏的話,但是好像仍然沒有弄懂,手腳規矩一點嗎?你什麼意思?你是幹什麼的?
你欺負我們的小姐,田二伏說,我是來管你的。
接下來的事情是田二伏沒有意料到的,因為所有的小姐都噴出一大股笑聲來,她們笑得彎下腰,又直起來,直起來,又彎下去。
啊哈哈。
咦嘿嘿。
但是這個人卻不笑,他盯著田二伏,你想幹什麼?你想打架嗎?
啊哈哈。
咦嘿嘿。
你想打架,這個人說,我們出去擺場子。
哎呀,一個小姐拉住他的手臂,老板哎,別理他啦,他拎不清的。
先生呀,別跟他一般見識啦,另一個小姐拉住他的另一條手臂,她說,他鄉下剛剛出來,老土!
她們這麼將他拉來拉去,他的氣也消了,算了算了,他說,看在小姐的麵子上。
小姐又去推開田二伏,你走開吧,她們說,你走開吧。
咦,田二伏說,我來幫你們的,你們倒這樣。
咦喔哩。
啊哈哈。
小姐們又笑了,然後她們就不理田二伏了,她們繼續做她們的工作,因此歌廳裏仍然是這裏尖叫一聲,那裏尖叫一聲,然後是說:
下作得來。
野蠻得來。
現在田二伏知道她們沒有不開心,她們有這樣的聲音恰恰證明她們是開心的。田二伏以後還會知道得更多一些,比如說,就算小姐真是不開心了,這事情也不歸田二伏管,這不在他的職責範圍裏。總之現在田二伏還剛剛開始在這裏工作,一切對他來說還都是陌生的,甚至有時候他偶爾在牆上的大鏡子裏看到自己,也許是因為燈光昏暗的關係,他會一愣,覺得碰到了一個熟人,但是一時想不起來是誰,後來才想起來,原來就是我自己呀。
晚上來的客人好像不大喜歡多說什麼,他們坐下來就要唱歌的,因此點歌的單子一張一張像雪片一樣飛起來,小姐來來往往地穿梭也來不及。
快點,小姐。
怎麼這麼慢呀?
我們點了半天也沒有輪上,你們的生意怎麼做的?
小姐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給生氣的客人送去些活潑。對不起,先生,對不起,老板,她們笑眯眯地微微彎著腰站在他們旁邊,有些客人會看在她們的麵子上,看在她們美好的身段和微笑的麵容分上,消了火氣,耐心地等待,反正他們也不會空著閑著的,他們仍然喝著酒,啤酒、紅酒。因為他們在晚餐的時候已經喝過,現在再喝,就容易過量,過了量,事情就好辦了,這是歌舞廳老板最開心的事情,因為如果他們真的喝多了,反而會覺得自己的酒量很大很大,這點酒算得了什麼?如果再有小姐說,先生啊,你少喝點吧,身體要緊,他們就會再要一瓶。
先生啊,您不能再喝了。
誰說我不能再喝?
你瞧不起我呀?
於是他們又喝了,點的歌甚至都可以不要唱了,這時候如果他們再邀請小姐陪他們一起喝,那就更理想了。小姐好像是機器人做的,喝不醉,喝不倒,也不像他們這些人喝一點酒就滿身的酒氣,酸胖氣,小姐是蘭心蕙質,喝多少酒,身上也隻有脂粉的香氣,但是酒是眼見著它們一瓶淺了,更淺了,沒了就再換一瓶,淺了,更淺了,又沒了。
一般在大廳裏就是這樣的情況,這是田二伏的管轄範圍。包廂的情況他不太清楚,有時候包廂的門打開了,小姐送吃的喝的進去,田二伏無意地看一眼,也看不太清裏邊的什麼,有一次包廂裏有一個人喝得太醉了,又吐又哭,又要打人,又要尋死,小姐沒有辦法,醉鬼的同伴也沒有辦法。他們就叫田二伏,田二伏哎,過來幫幫忙呀。
田二伏進去以後,看著那個又哭又鬧的人,也是手足無措,他兩隻手張開著,怎麼弄呢?怎麼弄呢?
嗚嗚嗚,嗚嗚嗚,那個人聲淚俱下。你讓我去死,你讓我去死,他說。
這不行的,這不行的。田二伏說。
嗚嗚嗚,嗚嗚嗚,活著有什麼意思,活著有什麼意思?他說。
有意思的,有意思的。田二伏說。
你光說有什麼用?你幫幫忙呀,小姐她們也都是手足無措。她們說,田二伏你光說有什麼用?你弄呀。
哎呀呀,田二伏頭一次碰到這樣的問題,他去抱那個人,那個人就踢他,他去扶那個人,那個人揮舞著拳頭打他。哎呀呀,哎呀呀。田二伏說。
給他喝茶吧。有一個人建議。
不行的,田二伏說,喝茶更難過,要喝醋。
醋喝過了。
吃多潘。
多潘吃過了。
嗚嗚嗚,啊啊啊。那個人痛苦得不得了。
掐人中。
但是那個人的手揮來揮去,他的身體在沙發上扭來扭去,而且他還不是固定在一張沙發上。他從這一張沙發扭到那一張沙發,像一條上了岸的魚,一邊翻著白眼,一邊肚皮一挺就彈起來了,隻不過他這條魚是在包廂的沙發間彈來彈去,把包廂裏所有的沙發都揉得不像樣子。茶幾上的水果點心被他掃到地上,飲料也打翻了一些,所以雖然有人說了掐人中,也有人試圖去掐他的人中,但是他們掐不到他的人中。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給他吃安眠藥。又有人提議。
吃了安眠藥他就要睡了。
不能的不能的。田二伏說。
酒後服用鎮靜劑要出問題的。有一個人是懂的。
卓別林就是的,後來就死了。田二伏說。
那怎麼辦呢?
後來經理也來了,經理看了看一團糟的包廂,臉上仍然是笑眯眯的。常有的事,常有的事,他說,田二伏啊,你幫幫忙,把他背出去。
背到哪裏去呢?他的同伴有些不放心,有地方嗎?你們繼續玩啊,經理說,你們放心玩啊。
田二伏就去背那個人,那個人仍然掙紮著。田二伏弄不住他,隻好用了在鄉下背糧包的辦法,把那個人抱起來往肩上一摜,那個人就趴在他的肩上了,他的兩隻手順勢抱住了田二伏的頭,撫摸來撫摸去。他說,我愛你啊,啊啊,心肝寶貝,我真的愛你啊。
啊哈哈。
哦嗬嗬。
嘿哩哩。
經理走在前邊,田二伏背著一個醉鬼跟在後邊,他們穿過大廳的時候,田二伏聽見有人在議論。
醉了。
醉了。
人生難得幾回醉。
田二伏想問問經理,他們要走到哪裏去。但是他看著經理的後背,覺得經理一點也不想講話,田二伏就沒有問什麼,反正叫我背到哪裏就到哪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