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他們走到廁所了,他們就把那個人放在一隻抽水馬桶上,讓他坐在那兒。經理拍了拍他的肩。喂,他說,到家了,睡吧。
那個人坐在那裏已經發出了鼾聲。
經理把那扇小門帶上,在廁所的角落裏拿了一塊牌子掛在小門上,牌子上寫著:此位已壞,請勿使用。
有人來上廁所,聽到裏邊的鼾聲,都笑了笑,他們上完廁所就走出去,告訴他們一起來的人,有個人在廁所裏睡著了,還打呼呢。
現在田二伏又歸位了,他聽到大廳裏一堆客人說起醉酒的話題。
有一個人,他喝多了,上汽車,拉開後邊的車門,就往後座上一躺,鞋一脫,就睡了。到家的時候,司機說,某先生,到了,他醒過來找鞋,但是鞋找不到了。
他脫在上車的地方了。
他以為上床了呢。
哈哈哈。
後來司機有沒有幫他去找鞋呢?那我就不知道了。
還有一個人,也是喝多了,他走出飯店看看天,看到天上有個亮亮的圓圓的東西,他攔住對麵一個人問了,先生,請問這天上是太陽呢還是月亮?對麵那個人朝天上看了看,看了半天,他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是外地人,我也不知道。
嘿嘿嘿。田二伏笑了起來,說話的那個人回頭朝他看看,
別的人也朝他看看,他們一起對他笑了笑。
打架惹是生非的人畢竟是少數,田二伏在無事可做的時候,也會和閑著的服務員說說話了,她們都笑話他土巴拉嘰,一口著著實實的鄉下話,也不大懂文明衛生,有時候還想隨地吐痰呢。其實她們中間有些人也是從農村出來的,隻是她們出來比他早一點,她們已經先學會了像城裏人一樣說話,一樣文明衛生,不隨地吐痰,哪怕是在沒有人看見的情況下,也不會隨隨便便,所以她們就覺得有責任帶帶田二伏。
田二伏哎,幫我拉一根繩,我要曬被子。
田二伏哎,幫我修這個台燈。
田二伏哎,我的貓爬到樹上去了。
他們的宿舍都在歌舞廳後麵的一排平房裏,這是老板統一替他們租的,房錢從他們的工資裏扣除。這樣他們這些人上班在一起,下班也在一起,就容易混得熟。田二伏來了沒多長時間,她們就使喚他幹這個那個,好在田二伏是助人為樂的,而且反正他除了聽聽廣播,業餘時間也沒有別的愛好,不像她們喜歡逛街啦、打麻將啦,還喜歡看錄像,總之都比田二伏忙。
有一天有一個記者來采訪她們,你們這裏有許多外來妹,我采訪誰呢?他問。
你采訪荷葉好了。
她們就把荷葉推出來,因為荷葉年紀稍微大一些,文化也稍微高一些。後來記者就采訪了她,並且把荷葉說的話都登在報紙上了。那個采訪的事情,田二伏沒有碰上,他還沒有來呢,但是到報紙登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來了,就看到了,那一段采訪是這樣的:
21歲的荷葉每天要在歌廳上班十個小時以上,每周休息一天,這樣算下來,如果不生病,一個月的收入是六百多,還不計客人給的小費。荷葉和同來的幾個小姐妹在鄰近租了房子,每月平均攤到每個人頭上的房租隻有四十多元錢,再加上自己買菜做飯,開銷不算大。荷葉說,租房子給我們的人,看起來對我們客氣,但是實際上他們還是看不起我們,因為畢竟我們是外地人呀。
不過,這小小的不快並不影響荷葉對城市的熱愛。我想我可能不大會回去了,荷葉這麼說,家裏那麼窮,我和我們幾個小姐妹都不想回去了,在城裏多掙點錢,找個可靠的不算太窮的城裏人結婚,把家安下來,以後把父母接過來,讓他們好好過完下半輩子。
嘻嘻嘻。
哩哩哩。
她們看到荷葉這麼說,就去嘲笑荷葉了。
可靠的。
不太窮的。
城裏的。
嘿嘿嘿。
神氣的。
高大的。
像張豐毅。
像濮存昕。
其實在她們的笑聲裏,都隱藏著難為情的意思,她們笑話荷葉的時候,等於是說出自己的心思了。
你們都想到以後的事情了,田二伏說,你們想得蠻遠的啊。
總歸要想想的,她們說,田二伏難道你不想?
田二伏也會想一想的,但是一想到未來,田二伏的心裏就隱隱地觸動了一下,那是馬小翠。她現在會在哪裏呢?
田二伏有老婆的。一個人說。
沒有的。
叫什麼春的。
不是什麼春,是翠,馬小翠。田二伏說。
啊哈哈。
啊哈哈。
她們就笑成了一團。
在那張報紙上,關於外來工的采訪還有許多,其中還有一個綜合分析是什麼影響了進城民工的“去”和“留”。有調查的數據:
一心想留在城裏的外來民工:
18至29歲:91%
50歲以上:11%
女性:57%
男性:37%
未婚:65%
已婚:38%
田二伏把那張報紙壓在枕頭底下,他覺得自己工作單位的同事上了報紙他很開心,就把報紙收藏起來,有時候還會拿出來重新看一看。現在他很想向什麼人寫一封信,告訴他一些事情,但是他找不到寫信的對象,他想了想,後決定以馬小翠的名字開頭:
馬小翠同學:
您好。很久沒有和您聯係了,我現在也進城打工了,我在新潮歌舞廳做保安……
他寫著寫著,又換了一個開頭:
馬小翠小姐:
您好。
我不知道現在你在哪裏,我也不知道我的這封信你能不能看見,但是我還是想給你寫一封信……
田二伏的同事偷看過田二伏寫的信,她們不知道田二伏的信是不會寄出去的,她們就捉弄起了田二伏。
有時候田二伏正在收聽廣播,她們就湊到他的耳邊喊一聲:
馬小春來了。
馬小翠,是馬小翠。
噢,馬小翠來了。
田二伏總是要抬頭往外看看,盡管他受過很多次的捉弄,但他還是習慣這樣看一看。
上午院子靜靜的,她們睡覺的睡覺,出門的出門,都沒有在屋子裏白白地待著。田二伏呢,肯定是在聽廣播,現在田二伏的業餘愛好是受到一些影響的,主要是時間上的限製。從前他在鄉下的時候,真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都可以聽廣播的,就算是勞動的時候,甚至是村裏開什麼會的時候,都可以聽聽的。但是現在不行了,上班時候肯定是不可以聽的,不上班的時候呢,同宿舍的人如果想睡覺,他聽廣播就會影響別人,所以田二伏去買了一個耳塞,將聲音塞到耳朵裏,這樣就不會影響別人。開始的時候他有些不習慣,總覺得耳朵裏脹脹的,不舒服,甚至還有些輕微的疼痛,但是聽了一陣以後,這些不習慣和不舒服就消失了,慢慢適應了新的形式,如果他不用耳塞,就會覺得主持人的聲音不真切,遙遠得很,而且雜雜的,反而不習慣了,隻有戴上耳塞,才能夠找回聽廣播時那種貼心的愉悅。田二伏現在正在聽著城市頻道的《生活熱線》節目,這是他常聽不厭的節目,他也仍然習慣做筆記,將聽到的有關內容記下來。他的筆記本上的電話號碼越來越多,很快就要換新的筆記本了。隻不過有一點和鄉下不同了,在鄉下的時候,老鄉們有什麼事情,會來找田二伏的,但是在城裏卻沒有人來找田二伏問什麼,他們都比他見多識廣,他們也會聽廣播,還可以看電視,而且隻要拿一張當天的晚報,上麵是什麼都有的。所以剛剛開始的時候,田二伏甚至有一點失落感,他仍然像在鄉下一樣,主動去給別人提供信息,但是別人的信息比他還多呢。
咦,這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噢,那事情我早就聽說了。
他們甚至還會指出田二伏信息裏的錯誤和不實之處。
咦,不是這樣的,是那樣的。
哎,不是那樣的,是這樣的。
所以田二伏現在雖然依舊能算是一本百科全書,卻不大有人來翻他這本書了。田二伏的信息越來越多,卻無法輸送出去。
田二伏想,城裏和鄉下到底是不一樣的。
田二伏這麼想著的時候,廣播裏正在說一個法律方麵的小故事,說有幾個警察冒著生命危險奮不顧身抓住了歹徒,但是踩壞了一個人院子裏的蘿卜,後來這個人就要求派出所賠他的蘿卜。他的這個要求,遭到了大家的反對和指責,人家看見他都是指指點點地戳他的背脊骨,甚至他的單位也覺得他給他們丟了臉,就把他開除了。記者去采訪他的時候,他就躲起來,他覺得這件事情很難為情……
隱隱地好像有人叫了一聲馬小翠,田二伏習慣地向外麵看看,他就看見有兩個男的已經站在了門口。
喂,馬小翠在不在?
咦,咦,田二伏一時有些不明白,馬小翠、馬小翠怎麼會在這裏?
不在這裏,能在哪裏?兩個人中的一個說,他的麵相凶凶的,好像很生氣。
他們中的另一個是更生氣的樣子,你想包庇她?休想啊!他說。
你們說什麼呀?田二伏說,什麼呀?
你想跟我們玩緩兵之計?
我們不會上你的當。
真的不在這裏。田二伏說,要是在這裏,我的信也有著落了,再說了,要是在這裏,我還寫什麼信呀,天天見麵說說話就可以了。他心裏這麼想著,但是沒有說出來。
昨天還在這裏上班呢,今天就不在了?騙誰呢。
上班?田二伏這時候把耳塞摘了下來,他聽見他們說上班,就更聽不懂了你們找誰啊?
王小香。
喔喲喲,搞錯了,搞錯了,田二伏笑起來,冬瓜纏到茄棵裏了。
怎麼會搞錯呢?他們說,不會搞錯的,王小香就是在這裏的,休想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