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情侶千千萬,但其中九百九十九萬的人對於他的另一半來說,根本就沒有不可複製性。所以我們絕大部分人的愛情都貌似牢不可摧,實際上彈指間就可以灰飛煙滅。
替代品無處不在,我們和對方都太容易被另一個人取代。
寶黛愛情的難以取代之處,就在於他們具有共同的精神世界,並為了捍衛這個精神世界而與現實世界負隅頑抗。寶玉因為結交戲子琪官被賈政暴打後,黛玉去看他,哭得一雙眼睛桃兒似的,說:“從今以後,你都改了吧。”這話當然是試探,所幸寶玉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很硬氣地回答說:“便為了這些人,我死了都願意。”寶黛之間化嫌隙為知心,當始於是。
第廿三回所寫的寶黛“共讀西廂”,是兩人愛情故事中最為精彩的片段之一。卻說這天,寶玉攜著一本《西廂記》來到沁芳閘橋邊坐著閱讀,遇到了前來葬花的黛玉。黛玉忽見寶玉手中拿著一本書,便問是什麼書?寶玉見聞.慌得將書藏於身後,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後被黛玉索逼不過,隻好將書遞出.黛玉見是《西廂記》,內心喜不自禁,坐在石上翻閱。
我特別喜歡老版《紅樓夢》中對這一橋段的處理。其時正是暮春時節,寶黛二人埋首書中,不時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他們的背後,落紅簌簌而下。這畫麵美得像詩。記得電視劇熱播時,幾乎每戶人家的牆壁上都貼著這麼一幅共讀西廂圖。
在寶黛“共讀西廂”這場戲中,最有趣味的就是他們以曲詞挑情逗愛,以試真情。寶玉借《西廂記》中張生所說的兩句話“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城傾國貌’”,向她傾吐內心的愛慕之情。黛玉因顧及少女的矜持,不覺怒嗔寶玉,說要告訴舅舅,舅母去,後見寶玉向她告饒的窘態,遂又轉嗔為喜,也借《西廂記》中紅娘所說的話來嘲笑寶玉是“苗而不秀的銀樣蠟槍頭”。
試想,如果寶玉碰到的是寶釵,她會如何反應?可能會板起臉來,教訓他說:“寶兄弟,你我年紀尚小,不可被這些閑書移了性情,有空還是讀讀《中庸》、《大學》才是正經。”她絕不可能像黛玉一樣,喜不自禁,軟語諧謔。
寶黛二人均不是人間客,尚未沾染人世間的塵俗之氣,處世做人都是出自本心,還沒有學會掩飾,喜時就笑,悲時就哭,他們是大觀園中的兩個赤子。
黛玉抒發性靈的詩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詩社社長李紈就多次表示她的詩不夠“含蓄渾厚”,獨寶玉一人始終覺得這個妹妹的詩做得極好。每逢詩社,如果是黛玉拔了頭籌,他就喜不自勝地表示“極公”,如果是其他人占了上風,他馬上就跳出來說,“還要斟酌斟酌”。
寶琴拿著黛玉做的《桃花行》給他看,戲說是她做的。寶玉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寶琴說難道我的才氣不比林姐姐,就寫不出這樣的詩句?寶玉回答你年紀尚小,不比林妹妹經曆過離喪,且寶姐姐斷不會讓你寫出如此悲涼的詩句。
黛玉的詩總是能引起寶玉的強烈共鳴,在聽到她悲悲切切地念出《葬花吟》時,癡人寶玉已是悲不自勝:“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寶玉不僅是為黛玉的身世而慟,更是為生命和青春的流逝而慟。隻有他,才能讀懂黛玉詩詞中潛藏的對美好事物一去不複返的哀悼。
巧的是,當寶玉為晴雯做《芙蓉女兒誄》時,唯一的聽眾也是黛玉。有人說,《芙蓉女兒誄》是借晴雯來悼黛玉,我倒覺得,這是一首青春的悼歌,流露的仍然是“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的傷逝之感。
在高鶚的續著中,失去了通靈玉的寶玉,變得癡癡傻傻,恰恰這個時候,鳳姐安排了調包計,寶玉和黛玉越來越隔膜。我寧願理解成,是因為失去了黛玉,寶玉才華彩盡失。
寶黛二人確實是真正的知音,好像彼此在人群中的回聲,美是他們共同的宗教。他們執著於青春,執著於美好,執著於理想主義。他們借所愛來完成了自己,他們的生命,也因為彼此的存在才能更加煥發光彩。
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一回中,賈政批評寶玉說,他所得也無非是一些“精致的淘氣”罷了。在我看來這簡直是最好的讚美。“精致的淘氣”並不易得,它需要有錢、有閑和一顆真正懂得纏綿的心,大觀園中符合這個條件的,隻能找出雙玉來。
顧城說,他渴望被人精美地愛著。我想,寶黛之戀的動人心魄之處,就在於他們都被彼此精美地愛著吧。
情深不壽
十幾歲的時候看《書劍恩仇錄》,乾隆贈陳家洛一塊玉佩,上麵寫著“強極則辱,情深不壽。溫溫君子,其謙如玉”。
看到“情深不壽”四個字,不知為何,忽然心中一酸。人們說,情深不壽說的是香香公主,我當時聯想到的,是同樣早夭的林黛玉。
在高鄂的安排下,一生淒涼的苦絳珠在病床上魂歸了離恨天。其實,與其說黛玉死於病,死於不幸,倒不如說她死於情,死於自身,大觀園中的“風刀霜劍”隻不過加快了她的毀滅。
自古情多累美人,本非人間客的林妹妹注定是個悲劇人物。
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回中,黛玉得了一枝芙蓉,題詞為“莫怨東風當自嗟”。這就說明了,黛玉最終的結局怨不得他人,隻是性格使然。
當理想主義者不能實現自身之理想時,往往不願苟活於世上。在黛玉的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執著於自我的不合時宜者是如何走向毀滅的。
一部紅樓,主題就是把美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黛玉的氣質中自有一種清冷,骨子裏卻是極熱的,因此曹公送她一個“癡顰兒”的外號,甚至在《紅樓夢》章目中再三點出黛玉之“癡”。譬如:“癡情女情重愈斟情、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癡即執著,黛玉看起來通透,實際上是大觀園中頭一個看不透、勘不破的癡人。這個“癡”並不局限於感情上的“癡情”,而更接近於一種不為流俗世故漸染的赤誠,一種孤高耿介不合時宜的人格。
她喜散不喜聚,是因為受不了歡聚過後的那份淒涼,比之寶玉的喜聚不喜散來,看不透的程度更進一層;她日日苦吟,病尤不輟,正是源於那份為詩著魔的癡性;和寶釵互剖金蘭契後,她在風雨之夜心念著閨中知己,偶然露出了深情的本性。晉時王衍所謂:“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此話可移為顰兒自道。
黛玉之癡外化為流之不盡的淚珠兒,她到人間的使命原本就是“還淚”。
她不單是為自己落淚,還為落花垂淚,對明月悲泣。對春花秋月尚且如此多情多意,何況對人。天若有情有亦老,深情如斯,如何能永?
情深不壽似乎是大多數天才型詩人的最終歸宿。在黛玉的身上,似乎能看到鬱鬱早亡的晚唐詩人李賀的影子。
李賀本是曹雪芹十分鍾愛的詩人,他的朋友敦誠曾誇獎他“詩追李昌穀、狂於阮步兵”,又說“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穀破籬樊”
。說明曹雪芹的詩風與李賀一樣,皆具變幻莫測之妙,都有著獨特的浪漫風格和奇幻的筆調。
縱觀大觀園群芳之中,誰的詩風最似李賀?毫無疑問是林黛玉。我猜想,興許曹公是想借這位女詩人來一展他的詩才詩情和審美情趣。李賀詩境以幽僻冷豔為主,他的《將進酒》以“琉璃鍾,琥珀濃,小槽酒滴真珠紅”起首,卻以“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作結。一句“桃花亂落如紅雨”,那繽紛的花雨飄灑在大觀園的紅樓一夢之中,成為彌漫於這部曠世巨作及黛玉春恨秋悲中的基本情韻與色調。
黛玉之花家又名“埋香塚”,有學者指出,應取意於唐李賀《李長吉歌詩》卷四《官街鼓》
“柏陵飛燕埋香骨”,第廿七回目下句正作“埋香塚飛燕泣殘紅”:曹雪芹將黛玉比趙飛燕,除了以其形體之瘦削象征她性格之清高孤傲而外,從李賀詩句聯想構思也有可能。
李賀和黛玉一樣,都是性格抑鬱的人,這種人容易放大生活中的不幸。一遇挫折,即使正值青春年少,也難免會感歎“我當二十不如意,一生愁謝如枯蘭”。黛玉之詩被人目之為“怨”,正是源於這股抑鬱不平之氣,而長期處於這種狀態,肯定對健康不利。
這毫無疑問是個悖論,上天仿佛存心和天才們過不去,你要麼多愁多病,要麼流於平庸。李賀也好,黛玉也好,他們都沒有辜負上天賜予的情性和才華,他們一生都在與詩糾纏,他們的得意與失意,都在詩之中。
在宿命麵前,他們沒有逃避,而是勇敢地迎了上去。有時候我想,黛玉雖然早夭了,卻是真正的勇者。至少,她從不怯懦。
現在關於黛玉之死的推測很多,我覺得她應該是病死的,也就是書中所說的淚盡而亡。前八十回中為她患病身亡其實鋪墊得挺多的,如果是自殺,沒必要設這麼長的伏線。但不管自殺還是病死,黛玉對於死亡的態度是迎合,而不是抵抗。她拒絕再在這個幻滅的世界上生存下去。
【蕭紅的黛玉心】
近來重讀蕭紅的文集,聯想起其人其事,忽然覺得,這個跋涉在生死場上的東北姑娘,在她剛烈大氣的外表下,埋藏的,是一顆剔透玲瓏的黛玉心。
聶紺弩曾對蕭紅說:“蕭紅,你是才女,如果去應武則天皇上的考試,究竟能考多高,很難說。總之,當在唐閨臣前後,決不會到和畢全貞靠近的。”
蕭紅笑著說:“你完全錯了。我是《紅樓夢》裏的人,不是《鏡花緣》裏的人。”
這使聶紺弩頗感意外,他不知道蕭紅會是《紅樓夢》裏的誰?
蕭紅解釋說:“我是《紅樓夢》裏的那個癡丫頭。”
她說自己像那個夢裏也做詩的癡丫頭香菱,其實她的才氣遠遠超過香菱,直逼黛玉。在遇人不淑這方麵,她和香菱的命運確有相似之處。香菱最大的特點便是“呆”,對於薛蟠的打罵,她毫無怨言,對夏金桂的荼毒,她逆來順受。
可蕭紅這個女子,豈是一個“呆”字能夠形容的。
她最大的悲哀是,有著香菱那樣不幸的遭遇,偏偏又似黛玉般孤傲敏感,她的疼痛一定是加倍的吧。
這個倔強的東北姑娘,從故鄉的烏蘭河漂泊至香港的淺水灣,一路求索,一路流離,在情愛裏沉浮,在情愛裏顛沛,最終卻帶著滿心遺恨,客死於異鄉。
蕭紅和黛玉一樣都是異鄉人,她們的靈魂伴著疲憊的身軀四處漂泊,與生俱來的叛逆天性注定了她們的與世不合。當周圍人都試圖去融入生活時,她們卻固執地退守於自己的幽僻小天地中,拒絕和生活達成和解。
有人說,蕭紅這樣的女子才是真正地勇敢。但是我想,她在選擇忠於自我天性時也會有所猶疑吧。像她這樣敏感抑鬱的人,任何一點痛苦都會讓她有所感應,她不管不顧地勇敢著,心裏卻未必是不痛的吧。就像她說的那段名言,“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不錯,我要飛,但同時覺得……我會掉下來”。
非常喜歡劉超在評價蕭紅時的一段話:“蕭紅是帶著疼痛感而生活的,自然也是帶著疼痛感而寫作的。這在常人,是不可承受之重;然而,也恰恰是此點,成就了蕭紅輝煌的文學世界。”
或許帶著疼痛感寫出來的文字才更加打動人。蕭紅和黛玉的文風都有著淡淡的憂傷和濃濃的詩意,我想起初讀《呼蘭河傳》時,讀到“滿天星鬥,滿屋月光,人生何如,為何如此悲涼”時,感覺胸口一慟,像是有隻手在那裏捶了一下。這種對生命本原狀態的追問意識,和黛玉在《問菊》一詩中呈現出的情境何其相似。
回望蕭紅一生的坎坷情史,我有時候禁不住替林妹妹慶幸,我不敢想象,如果黛玉沒有遇到寶玉,而是嫁給了薛蟠,會不會和蕭紅一樣呢?
蕭軍當然不像薛蟠一樣粗俗無知,但他的不懂憐香惜玉,又和呆霸王有什麼區別。葛浩文在蕭紅傳記中說,在“二蕭”的關係中,蕭紅是個“被保護的孩子、管家以及什麼都做的雜工”,她做了多年蕭軍的“傭人、姘婦、密友以及出氣包”。
他們原本可以演繹一段有如寶黛之戀那樣的傳奇故事。那時,蕭紅被人拋棄在小旅館中,貧病交加,是蕭軍向她伸出了援手。他甚至是她的第一個伯樂,是他發現她的文學才華,並鼓勵她走上了文學創作這條路。如果沒有這個義薄雲天的鐵漢蕭軍,就沒有後來寫出《生死場》、《呼蘭河傳》的蕭紅。
那時的蕭紅如何能夠想到,當初那個從天而降的青年俠士,有一天會將拳頭對準她纖弱的身體?他發現了她的才華和美好,卻並不懂得珍惜和愛護。
蕭軍曾說:“她不欣賞我的‘厲害’,而我又不喜歡她那樣多愁善感、心高氣傲、孤芳自賞、力薄體弱的人。我愛的是史湘雲,尤三姐,不是林黛玉。”
不幸的是,蕭紅恰恰是一個酷似林黛玉的女子,她沒有碰到真正懂她的知音。
比較起來,黛玉能夠遇見寶玉,該是怎樣的幸運。所以我想,黛玉在臨死之前,是不可能直呼“寶玉你好……”的,經曆了手帕題詩、互訴衷腸等一係列事件後,寶黛之戀終於走向成熟,之前的嫌隙一掃而光,他們已經心心相印。黛玉對她唯一的知音寶玉,隻有感激和牽掛,並無猜忌和怨恨。
淚盡而亡,隻是耗盡了對這個世界的熱望而已。是這個世界傷了黛玉的心,而不是寶玉。她走得有些遺憾,但還算安心。
彌留之際還在呼喚情郎名字的,是蕭紅,她在病榻上說:“如果蕭軍知道我病著,我去信要他來,隻要他能來,他一定會來看我,幫助我。”正因為一輩子受盡白眼冷遇,沒有得到過豐盛的愛,所以她特別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她也隻有永眠於碧海藍天之間,“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
那一年,她隻有31歲。
若幹年後,她的第二任丈夫端木蕻良在年近七十時,還曾和劉心武說:“心武,我這麼一大把年紀,我想續寫《紅樓夢》,還不知道能不能把這件事做出來。”
我不知道,如果端木來續紅樓,他會怎樣去寫黛玉之死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