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喊

走出興福寺,統太郎在寺門前駐足。

朱紅門柱非但不落俗套,反倒洋溢著某種清新質樸之感。藍底的門匾,題有三個蒼勁的金泥大字——東明山。現今,位於長崎市寺町的興福寺也掛有一塊寫著“東明山”的門匾,題字出自隱元和尚之手。

而我們的故事開端於寬永 此時,林田統太郎抬頭仰望著的“東明山”三字,是興福寺現任住持默子和尚的手筆。而明朝知名畫師逸然和尚則接受默子和尚的赴日誠邀,今日剛抵達。

“統雲……”統太郎自言自語道。

統太郎立誌成為一名畫師。而今他自認為已經是一名畫師了。他自幼愛畫,誌以自身美學呈現塵世萬象。年幼的統太郎曾經想不明白:這世上難道還存在比畫師更好的謀生之道嗎?世人為何不憧憬成為畫師呢?而時年二十二歲的他則想給自己取個能標榜畫師身份的雅號。經朋友吳少峰的介紹,他拜訪了剛剛來日本的逸然和尚,請求賜名。

“貧僧便從施主本名中借用一字……統雲,如何?”逸然和尚笑道。

初赴日本的逸然和尚還不能與人用日語交談,還得仰賴在日謀生多年的吳少峰做通譯。而統太郎從平戶的唐人畫師那裏學了些漢文,即便沒有通譯,他也能懂些簡單的漢語。

吳少峰在寺門口對統太郎略抱歉道:“逸然師父長途跋涉而來,需要休息。今日便不多留你了。”

“豈敢,豈敢,我還要多謝款待。請轉告師父好生歇息,容晚生兩日後再來拜訪。”統太郎作揖道。吳少峰告辭,返回寺院。

統太郎再度仰觀門上的匾額,深感不虛此行。逸然大師雖然惜字如金,他的話卻是字字珠璣。他一邊在心裏反複揣摩高僧所說的一字一句,一邊朝山下走去。此時的城鎮已被暮色籠罩。“啊!”統太郎突然感到後腦勺一陣劇痛,便昏了過去。

一個黑衣黑褲的人將癱軟在地上的統太郎拖進密林之中。

長崎有三處唐人寺,最古老的東明山興福寺建於元和六年(1620),為“三江”(江蘇、江西、浙江)人士捐建,當地人稱其為南京寺;其次是建於寬永五年(1628)的分紫山福濟寺,由漳州人士捐資而起,故又得名漳州寺;最後是建於寬永六年(1629)的聖壽山崇福寺,由福州人士所建。這三座寺廟之名中都帶有“福”,故被統稱作“三福寺”。

興福寺的住持默子大師 在如此盛名之下,逸然大師剛剛抵日,便有一位年輕人——林田統太郎,通過寺廟木匠的引薦上門拜訪,請求大師賜一雅號。隻是即便兩位高僧修行再高,也料不到統太郎會在離開寺院的歸途中遇襲。

不知昏迷了多久,統太郎緩緩睜開眼,眼前近乎一片漆黑,隻在觸及不到的地方有一扇窄小的鐵柵窗投入些光。而他渾身不著片縷,正躺在冰涼的地板上。還好當時正值盛夏,若是寒冬臘月,他怕是活不過一盞茶的時間。

統太郎伸手向四周摸索,觸碰到了一張草席。他剛想坐起來,又摸到了一塊布片。他意識到那是兜襠布,無奈地苦笑。既然有兜襠布,總該還有其他衣物吧。他索性四肢著地,趴在地上摸索,但還沒有挪動多少,手指便碰到了牆壁。看來這小黑屋隻是空有高度,麵積卻不大。雖然不能指望找到其他衣物,但也不能總像這般赤裸著。他站起身,穿上兜襠布,又看見窗下有扇結實的木門;用力推了推,木門分毫未動。

統太郎在心裏納悶:是什麼人,為了什麼要把自己俘虜至此?若是劫財也輪不到像自己這樣的窮鬼……仇家尋仇?笑話了,自己無家無門,無親無故,哪能惹上這般麻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想到這裏,統太郎又突然不想花心思去深究了。比起他的好奇心,他唯恐發現一些見不得光的蛛絲馬跡。畢竟,他已經和自己的身世過往“決裂”了。

統太郎出身於平戶藩的下級武士林田家。在十歲之前,他對自己的身世深信不疑。然而在他父親死後,出現了“統太郎並非我林田家血脈”的聲音。親戚說:他父親無法生育,統太郎是暗中過繼的他人之子;這是欺瞞祖上。

林田家並非家財萬貫,也並非地位高到讓人眼饞,隻是會有落魄親族想把自家無處安身的次子、三子塞進林田家。在那年月,大戶人家領養義子做嫡長子的情況並不罕見,不用煩瑣的官方程序,又是從小撫養長大,就更不存在親疏的問題。但作為領取俸祿的封建家臣,這的的確確是欺上之舉。這種事一旦搬上台麵來說,林田家可就承受不住了。

長輩憑空捏造就將統太郎廢嫡。據說還為此召開了家族會議,甚至找到了能證明統太郎與其父並非親子的“證人”。而統太郎自幼一心向佛,決意遁入空門。就這樣,親族不管統太郎要不要出家,索性先把他丟到了長崎的寺廟。

林田家的老仆孫兵衛親手將統太郎托付給住持。臨別之際,他忍淚對少主道:“統少爺,您要堅強。您的好朋友,福鬆少爺剛滿七歲就隻身一人去了語言不通的異國。這長崎雖遠,您至少還能聽得懂大家說話,不是?”

自那以後,統太郎每每難忍孤獨之苦,便會想到比自己還可憐的福鬆。“福鬆”二字一出口,自己受的這些苦難似乎就不值一提了。統太郎勒緊兜襠布,朝駭人的黑暗盡情呼喊:“福鬆!”

大明海商鄭芝龍在平戶時,迎娶了下級藩士田川氏之女,誕下兩子——長子福鬆,次子次郎。“海商”二字看起來冠冕堂皇,說直白些,就是海盜。在那年月,出外海商船無一不是全副武裝。兩艘商船在大洋上遭遇,難免一場血戰,強者掠奪弱者的錢財貨物。這就是海商的“規矩”。

鄭芝龍原在海盜首領顏思齊手下辦事。顏思齊在台灣因酗酒過度身亡後,鄭芝龍接任,隨後又接受朝廷的招安,擔任水師將領,將大本營遷移至福建泉州府。

如此一來,和日本的妻兒相聚就成了難事。他請求日本幕府讓自己一家團聚。幕府不知出於什麼緣由,或許是考慮到次郎年幼,難堪長途跋涉,隻同意七歲的長子福鬆出國。兒子次郎走不了,妻子多喜自然也就留在了日本。

就這樣,寬永七年(1630),也就是統太郎遭廢嫡的前一年,年僅七歲的福鬆隻身一人,漂洋過海去投靠生父;啟程那年,幕府還未將長崎港設為日本唯一的通商港口,平戶港口還隨處可見唐船。

“福鬆,再會!”那日自己在岸邊朝船上的福鬆高聲道別的場景,仿佛昨日一般,即便時隔十數年,統太郎仍清晰地記得。

統太郎和福鬆是鄰居,但這並不是兩名孩童交好的因由。林田家隔壁還有一個和統太郎年紀相仿的孩童,但統太郎從沒和他玩耍過。他猶記得,親族裏的老奶奶瞧見兩人玩耍的模樣,笑道:“果然呀果然,這倆孩童,真是意氣相投。”異樣的語氣讓統太郎覺得不像是在稱讚孩子間的友誼,反而還有幾分責難之意。直到最近,他總算是明白了這陰陽怪氣的“果然”的原因——他的生父也是明朝的海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