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指的可是鄭芝龍?這人曾經是咱父親的下屬。”阿蘭一臉自豪。

“啊?”統太郎的眼珠子險些掉地上。

“我想讓你和大明撇清關係,所以沒有和你細說父親的事。既然都這樣了,我也應當告訴你了。父親姓顏,名思齊。顏思齊,你可耳熟?”

“何止是耳熟……”統太郎點頭,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他有些麻木了。

顏思齊這名號在平戶可謂家喻戶曉。眾人提起此人皆交口稱讚:好一位威風凜凜大英雄!唐人給顏思齊取了一個綽號“日本甲螺”。“甲螺”在日語裏和頭目的發音相同,可見其在唐人心中的地位何等崇高。“日本甲螺”顏思齊的俠義事跡算得上滿坑滿穀。據說他武藝高強,還深諳日本武術。

“這樣的大俠,竟是我父親……”統太郎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情。他來到人世二十餘載,首次得知生父身份,居然還是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這讓人怎能不心潮澎湃。恰巧,海麵上飄過一張白如初雪的巨帆,猶如一道極光掠過碧藍,仿佛在回應統太郎那不可名狀的感慨。他的視線不禁隨這白帆遠去……某種柔弱如絲卻又堅毅如鋼的思緒襲上心頭,他不自覺地脫口而出:“阿姐要出海,愚弟願同行!”

此言一出,阿蘭瞠目結舌。別說阿蘭,就連統太郎自己都不敢相信這是自己所說的話語。

“你、你可別說笑……”

“若我胡說,天打雷劈。”統太郎堅毅地說。

“你……”阿蘭語塞,雙眸緊盯統太郎,確認著他的心意。

統太郎遠眺那白帆。“阿姐,若我胡說,天打雷劈。”統太郎堅定地重複著,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是嗎……”阿蘭垂下了頭,聲如蚊蚋,“你在日本二十餘載,已經和此地渾然一體,本該像這樣太平一生。全怪我帶著你的身世,把你牽扯到那塊陌生的土地……”

“阿姐可千萬別這樣說,我不怨你,還得感謝你……”白帆消失在海平線下。統太郎心中湧起從未有過的堅定:命運要他離開日本這片土地。他想起從小到大,呼喚了無數次的“福鬆”。這莫非是某種冥冥中的啟示,預示他將離開日本。

“好吧……”阿蘭歎道。她知道弟弟心意已決,決定不再相勸。

“阿姐,你這是答應帶上我了?”統太郎的喜悅溢於言表。

“是,但又不是……我可以把你帶出日本,但離開日本我們就要分道揚鑣。”阿蘭語氣裏透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嚴肅。

“分道揚鑣?”

“嗯,我去台灣。你去福建南安,找你兒時的玩伴,福鬆。”

“為何?”統太郎打心底不願再與親人分離。

“實不相瞞,我一直懷疑父親的死有別的原因,絕不像坊間相傳的那般簡單。所以,我要去父親逝世的地方查明真相。”

“那弟弟隨你一同去。為何安排我去福建?”

“我懷疑福鬆的父親鄭芝龍和父親的死脫不了幹係。你想想,父親死後,誰得益最多?不正是當時海盜團夥的接班人、現今風頭正盛的鄭一官嗎?據我調查,鄭芝龍現在就在福建南安縣。”

“父親過世時,福鬆他老爺子是否在場?”

“他在……我長話短說。但一切真相需要親自去南安探查。”言罷,阿蘭將關於父親顏思齊之死的傳言娓娓道來。顯然,她對此謠傳深表懷疑。

“日本甲螺”顏思齊,字振泉,萬曆十四年(1586)生於福建海澄縣,天啟五年(1625)客死台灣。顏思齊生前常住日本平戶,統率在日唐人,頻繁出海從商。這所謂“從商”,包括搶劫的海盜營生。要做此類營生,威望必不可少。顏思齊麾下可謂臥虎藏龍,有楊天生、張宏、林福、林翼、李俊臣、陳衷紀、鄭芝龍等人,都不是泛泛之輩。

在德川幕府的統治下,日本局勢漸漸歸於平穩,結束了戰國亂世。幕府又因為切支丹禁令,對外相當敏感。這樣的狀況使得日本已經不再適合做經商和劫掠的根據地了。作為船隊首領的顏思齊早有換地方的打算。他起初計劃將老巢轉移至浙江海域的舟山群島。但舟山群島處於大明轄下。明王朝雖是強弩之末,但還不至於衰弱到允許海盜在自己的疆土上安營紮寨。相比較,台灣的管束就鬆很多。荷蘭東印度公司占據了台灣南部,其勢力還未延伸至北部。經過再三斟酌探討,顏思齊最終決定割據台灣北部。

寬永元年(1624)八月二十五,顏家船隊從平戶南下。啟程的一月前,七月十四,鄭芝龍的妻子多喜誕下福鬆。兒子剛剛滿月,鄭芝龍便追隨首領南下。翌年九月,相傳顏思齊因酗酒過度而客死於台灣豬玀山。

“豪飲暴食,不幸感染傷寒病,數日後一病不起。”阿蘭從信使口中得知此噩耗時當場慟哭:“這不可能。這是騙人的!騙人的!”

阿蘭成年後,每當有原父親的下屬,或自南而來之人提到顏思齊的臨終模樣,她總會選擇逃避、否認。據這些人所言,顏首領在彌留之際哽咽道:“顏某和弟兄們出生入死已逾幾載,本想和諸位共富貴,哪承想竟落得這半生不死的模樣……怕是再不能和諸位共赴波濤,揚帆遠航了……”他說完這句便斷了氣,至死都沒有指定接班人。眾人隻能盼望死去的顏思齊能顯靈,將接班人選告知他們。

關於接班人選拔,坊間傳聞有兩種說法:其一,眾人將顏思齊生前愛用的寶劍插在米山上,候選者逐一上前祭拜,若寶劍微動,則是顏思齊在天之靈的肯定。這是楊天生出的主意。結果很明顯:鄭芝龍上前祭拜時,寶劍動了。其二,候選者紛紛焚香祭天,每人將瓷碗擲於堅石之上;若瓷碗無損,則是顏思齊顯靈。結果自然是隻有鄭芝龍幾度嚐試摔碗不碎。陳衷紀不信邪,喊道:“顏老大,你若是在天有靈,要讓鄭芝龍接班,便讓兄弟這碗也摔不碎!”言罷,他用盡全力把碗一摔,恨不得將其摔為齏粉。隻聞“砰”的一聲,瓷碗完好無損。楊天生高聲道:“這是上蒼之意,更是首領之命,毋庸置疑,擇吉日推戴芝龍登首領之位!”這兩種說法無一例外都是依賴鬼神斷定,年僅二十一歲的鄭芝龍接班。

聽完這兩段匪夷所思的傳說,阿蘭冷靜道:“聽了這些,你說這鄭芝龍是否可疑?誰不覬覦‘日本甲螺’的遺產呢?或許有人會為他辯解,當年不過二十出頭,但誰又能保證他背後不是另有主謀。倘若父親真是逝於病榻之上,怎會連遺言都來不及留下?隻有一種解答:爹的死有蹊蹺。換言之,他是被謀害的!”

痛失至親的這十多年來,阿蘭在心裏把上述這番話重複了千萬次,將殺父仇人手刃了千萬次。現如今,被教友出賣,害得阿蘭無家可歸,時隔多年替父報仇的怒火再度熊熊燃起。

“統太郎,你和福鬆自幼交好,南安鄭家必定不會將你拒之門外。福鬆如今已過了弱冠之年,又是家中長子;他要收留你,不會有人反對。”

“這都是後話了,當務之急是怎樣離開這是非之地。你且回我那宅院,時刻小心奉行的眼線。明日一早,拿黑布裹上我的月琴,去袋町找一家叫作五島屋的當鋪。若不出意外,阿仙會在那兒等你……阿仙就是前些日來找我的那姑娘,接下來就交由她去辦。”

說來奇怪,阿蘭分明是臨時決定帶上統太郎同行,說起計劃來卻有板有眼,仿佛早有準備。

“明早什麼時候?”統太郎問道。

“大概巳時前後……對了,你那吉井大哥能看破我切支丹的身份,絕非尋常的郎中。明日把他也帶過去。能否勸得動他就看你的本事了。”

“他又無別處可去。我相邀,他不會拒絕的……問題是,你打算怎樣安置他?”

“待我找人商議後再做打算。”

“好,明日巳時,我會準時。”

“事不宜遲,你回去吧。我再看會兒風景,別再回頭來找我了。”阿蘭言罷,背過身去。統太郎不敢多逗留,若再磨蹭,免不了要遭阿蘭責罵。

他趕回阿蘭的宅子;上樓,拉開房門,隻見吉井多聞呈大字仰躺在榻榻米之上,雙目眨也不眨地盯著房梁。“我猜一猜……你打算隨阿蘭老板娘逃出日本,對不對?”吉井突然說道。

“你……”統太郎徹底服氣了。正如阿蘭所言,吉井絕非泛泛之輩,現在距他下決心離開日本不到半個時辰,吉井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吉井渾然不顧目瞪口呆的統太郎,繼續道:“巧得很,我也受夠了這破地方……能捎我一同上路嗎?”

“怎麼說?”統太郎好奇道。

“我是對長崎失望透頂了,都說這兒有像樣的蘭醫,哼,竟是些欺世盜名之輩!我前陣子倒是聽說,福建的鄭一官從台灣請來了荷蘭的名醫給母親治病。仔細想想,台灣是荷蘭東印度公司的地盤,長崎隻能算他們的租賃地。去哪裏找像樣的蘭醫?哈哈,說到底,還是我膩了這一畝三分地,想出海,看看外麵的世界。”吉井言罷,興致勃勃地坐了起來。

統太郎見狀隻好答應:“好吧……不管怎樣,明天先隨我過去。”

“去哪裏?”

“去典當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