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對吉井多聞了解不深,隻知道他是郎中,來長崎是為了學習蘭醫。統太郎遭人綁架險些喪命,被偶然路過的吉井搭救。但他絲毫沒有避難的自覺,整日毫無顧忌地拋頭露麵,還拜了一位蘭醫為師。湊巧這位醫者又應招去診治奄奄一息的唐人切支丹,吉井便借擔任助手的機會,混進?牢裏。

聽吉井聊到七名唐人的慘狀,阿蘭趁旁人不注意,使勁地揉了揉自己的麵頰,強裝開朗地搭話:“吉井老板,幹一行愛一行,消極怠工可不成!”

“苦命呀,熬過了這麼多折磨,最終還是難逃一死。”吉井伸伸腰,“唉,漂洋過海到異鄉謀生,竟落了個慘死他鄉的結果……”他的語氣中沒有絲毫的幹勁,想必今日又要告病假了。

還好,他好像沒注意到我的臉色……阿蘭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冰涼的麵頰。從吉井口中得知七名唐人被處以死刑的那一刻,阿蘭隻感覺體溫被一絲絲地抽走。恐怕隻有阿蘭知道自己這副開朗的偽裝能維持多久。

在大殉教的年代,刑場的柵欄外還有人支持切支丹死囚。但如今支持者都會被當場逮捕,步柵欄中人的後塵。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人會來湊處決切支丹的熱鬧了。

柵欄之外,目睹處決全程的吉井哀歎一聲,對身旁的統太郎道:“唉,怎一個慘字啊……”

“遠在家鄉的家眷若得知至親這般慘死,不知會做何感想……”統太郎和柵欄中人非親非故,卻心如刀割,隻感覺體內那另一半唐人血脈滾滾發燙。

在歸途,兩人一路無話,腦海之中全是那慘無人道的一幕幕場景。“你發現沒有?”吉井忽然打破沉默,“阿蘭老板娘也來觀刑了。”

“噢?真的?”統太郎略有驚奇。他既沒看見阿蘭,更沒法把自家姐姐和信奉天主教的唐人扯上關係。統太郎轉念一想,阿蘭雖是女兒家,卻生性古道熱腸,她也同樣有一半唐人的血脈,來給苦命的同胞祈福,也亦無不可。七名唐人在日本無親無故,有同胞在場送行,也不算走得孤獨。統太郎斟酌再三,謹慎答道:“老板娘怕是見這七人無親無故,心生同情,專程來給他們誦經祈福的。她就是這善良的性子,要不怎會收留我們?”

“祈福?還指望他們能成佛?”吉井苦笑道。

對方忽然來這麼一句諷刺,讓統太郎有些摸不著頭腦:“此話怎講?”

“‘誦經’無外乎‘南無阿彌陀佛’,切支丹會念‘南無阿彌陀佛’嗎?”吉井這番話說得麵無表情,腳下木屐踩著石階,“哢哢”作響。

“為何又扯到切支丹?”統太郎總覺得這詞彙有一股異樣的感覺,似乎在“生”和“死”之間徘徊,又有些異域情調,讓人聯想到閻羅地獄……

“你和阿蘭老板娘的關係想必非同一般吧?這世道,哪有人能義無反顧地收留你這樣的是非之人……但阿蘭老板娘做到了,情分都到這種地步了,你真的不知道阿蘭老板娘的身份?那我真是高估你了!”

“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身份?”

“還能有什麼身份?阿蘭老板娘是切支丹。”吉井語氣不變,就像在嘮家常。腳下已經由石階換成了濕漉漉的草地。統太郎停下了腳步,看著吉井隨腳把一塊石子踢進身邊的小河裏,“撲通”一聲,仿佛沉入了統太郎心底,讓他感覺渾身冰涼。

統太郎壓低了聲音,緊張地質問道:“莫要胡說,你可有根據?”

“你可還記得那日,阿蘭老板娘帶了阿仙姑娘來,還讓咱倆讓出二樓房間給她們單獨說話?”

“自然記得,那又如何?”

“我留心去打聽了一番。你猜如何?那日恰巧是七名唐人被捕之日。”

“此話當真?”

“我再渾球,也不至於拿切支丹說笑。”

“你怎麼留心的?”

“我一看到那阿仙姑娘,就覺得她有心事。不知你聽到沒有,我們剛走出屋子,裏頭便隱約有些抽泣聲。想必是沒了外人,那姑娘一時沒忍住。”

“你太多心了,我絲毫都沒聽到。”

“不僅如此……”吉井繼續道,“咱們下樓後,樓上傳來阿蘭老板娘的月琴聲。我雖是個粗人,卻略通音律。那琴聲和尋常相比多了一絲慌亂。”

“僅憑這幾點就斷定阿蘭老板娘是切支丹,也太……”統太郎仍殘存有一絲僥幸,又不得不承認吉井的猜測很有說服力。

“確實不夠,但自那以後,我便暗自留心老板娘的神色舉止,越是觀察,便越能篤定心中猜測……你且寬心,我不是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不會告密。”

“難以置信……”統太郎囁嚅道。

“老弟,覺得難以置信不見得是壞事。人活於世,知道得越少越輕鬆。”吉井一腳踩在泥濘之中,抬腳時用力過猛,帶起一攤泥水,飛濺到了統太郎的額頭上。統太郎沒說話,默默地拭掉額頭上的泥水。

從回城的山道上,可一瞥長崎的一隅海景。統太郎眺望著海麵上飄揚著的船帆,思緒萬千。兩人經過一棵古鬆,走在前頭的吉井忽地駐足,而魂不守舍的統太郎險些撞了上去。

“統太郎……”鬆樹後傳來一聲呼喚,統太郎聽出來是阿蘭。

“這叫說曹操,曹操到!”吉井笑道。

“你們正聊我?別是在背後數落我吧?”阿蘭豁達地笑道,平日裏再尋常不過的笑聲,此時聽起來卻有幾分不由衷。

“哪能呀,我正誇老板娘人美心善。”

“您真愛說笑。”阿蘭態度一轉,嚴肅道,“吉井大哥,我想和統太郎單獨說兩句,您能否回避一下?”

“哎喲,那我可真礙事了。你倆不會是……”吉井的眼神頓時曖昧起來。

“您何必明知故問呢?朝夕相處了這麼些日子,您應該早就瞧出我和統太郎是同父異母的姐弟了。”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姐弟說話了。我這就靠邊站。”吉井四下張望,想尋一處地方歇息。

“我倆不知要耽擱多久,要不您先行一步?”

“嗯,那回頭見。”吉井似乎事不關己一般,扭頭便走。

“阿姐,出什麼事了?”吉井還沒走遠,統太郎就毫不避諱地稱阿蘭“阿姐”。現在沒有隱瞞兩人關係的必要了。

阿蘭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等吉井的身影消失在坡道盡頭,才開口道:“統太郎,阿姐我……不能回家了。我本想就這樣走的,但還是忍不住想見你最後一麵……我是來道別的。”

“阿姐,你別嚇唬我,到底出了什麼事?”

“莫問緣由,這是為你好。總之,我沒法在長崎待下去了……不隻是長崎,就連日本……”話未說完,阿蘭忽然噤聲,退回到鬆樹陰影處。原來是兩個觀刑而歸的路人朝這邊走了過來。

待那兩人走遠,統太郎也走進樹蔭處,低聲問道:“阿姐,你真是切支丹?”

“你從哪裏聽說的?”阿蘭很吃驚。

“不瞞你說,我剛和吉井就在聊這個。他懷疑你是切支丹……”

“那郎中?他說聊起我,就是說這?”

“是……但你大可放心,他不是那種賣友求榮的人。”

“無所謂了,反正我就要遠離這是非之地了。”

“阿姐這是打算出海?”

“嗯,去父親的家鄉。我對長崎……不,對日本已經心灰意冷了,無論是人還是事,全都是背叛和欺騙……”

“背叛?誰背叛了?”

“阿仙托熟人查了,這次的唐人切支丹一案是因為教徒裏有叛徒出賣,謀求私利!那人還裝成一副受害者模樣,真令人作嘔!”

“有人告密?”

“對,我已經知曉那人的身份,告訴你也無妨……他叫莊次,住在伊勢町。他先是故意委托唐人教友捎帶《聖經》,轉頭就向官府告密。下一步怕不是妄想把日本的教友一網打盡。好在唐人教友講信義,寧死都沒有出賣……你說這畜生是不是令人作嘔?”阿蘭氣極,狠狠地啐了一口。

“這麼說,那宅子已不能再待下去了?”

“奉行已盯上那宅子了,我暴露身份是遲早的事……統太郎,你最好也另尋他處避一避。”

“那阿姐你……”

“不用擔心,自會有人肯收留我。父親生前的手下就住在長崎……海盜最講忠義,不會出賣頭領的家眷……”說到這裏,阿蘭的雙眸又濕潤了。

“咱生父的……手下?”統太郎瞠目結舌。自從被趕出林田家,統太郎就已經有了無父無母、浪跡天涯、孤獨一生的覺悟。然而,同父異母的姐姐阿蘭告訴了他關於已故的父親的事情。阿蘭對於這位亡父諱莫如深,又或許是因為她也對生父知之甚少。

這位生父有下屬,且就住在周邊……統太郎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蘭察覺到了弟弟的異樣,問道:“發什麼愣?”

“你說,咱生父有下屬?”

“這有什麼稀奇,他可是數一數二的南海霸王。”

“那,那豈不是和福鬆的老爹一樣……”

說到南海霸王,統太郎立馬聯想到福鬆的父親——鄭芝龍。在長崎誰人不知曉?從大明南部來的唐船上都掛著“鄭”字旗。鄭芝龍,字飛黃,是家中長子,故得綽號“一官”。福建方言中,“官”不僅指朝廷官吏,更是民間泛用的尊稱。長崎當地人將鄭家唐船統稱為“一官船”。說來湊巧,被處刑的七名唐人切支丹,全是一官船上的船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