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

月琴有四根弦,形如其名,琴身渾圓猶如滿月。月琴誕生時,琴頸和如今的三味線一般長短。經數百年改良,到了明末,月琴的琴頸大幅縮短,已呈團扇形狀。月琴在德川幕府後期一度流行,但眼下不過是初期,月琴還是稀罕的舶來樂器,因而阿蘭的技藝就顯得難能可貴了。就算不去做唐人的生意,僅憑彈奏月琴的技藝,就足以吸引大批藝伎上門拜師了。故而,阿蘭家整日熱鬧非凡,弟子、來客絡繹不絕。

這正中統太郎下懷。阿蘭家越熱鬧,就越便於他們藏身。統太郎和吉井偽裝成“學醫的親族兄弟”,藏身於阿蘭家二樓最角落的客房裏。

這日,統太郎正在房內研墨打算作畫,吉井多聞則躺在一旁打盹。隔扇忽然被拉開了。“統太郎,這會兒方便嗎?”說話的是這宅子的主人,阿蘭。

“方便,怎麼了?”統太郎放下墨,問道。

“我得借這房間一用。”阿蘭單手拿著月琴,在她身後跟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姑娘,粉嫩嫩的小臉討人喜愛,隻不過此刻秀眉緊鎖,抿著嘴唇,似乎有煩心的事情。

“好,好。”統太郎馬上起身。

“我要單獨教導這丫頭,還得麻煩兩位去樓下稍等片刻。”阿蘭的語氣有些許不多見的強硬。

“房東有令,豈敢不從……走了,走了。”吉井很快地從被褥上爬起來,顯然根本沒睡覺。兩個男人不敢逗留,趕忙離開了房間。

阿蘭催姑娘進屋,拉上了隔扇。隨著“啪”一聲隔扇碰撞的輕響,那姑娘跪倒在地,立馬就要哭出聲來。“噓,別作聲!”阿蘭連忙掩住姑娘的嘴巴。等聽到外麵的腳步聲漸遠,消失在樓梯口,她才收回了手。

“抱歉、抱歉,我沒忍住……”

“沒事,那兩人都是我身邊人……阿仙,到底出了什麼事?你這樣慌張。”阿蘭低聲問道,同時用象牙撥子弄出些聲響。

“大事不妙,官府在這趟自泉州來的船上發現了《聖經》!”

“什麼?”阿蘭驚叫,又慌忙捂住自己的嘴。

阿仙提到的《聖經》,並非佛教經文、儒家典籍,而是天主教的經典著作。

在切支丹 元和 而現在不過是原城之戰後的第六年。幕府將荷蘭商館從平戶移至長崎,為的是將蘭人 每有唐船入港,長崎奉行的檢吏都會攜通事(翻譯)一同上船,將寫有相關法度的木板掛在桅杆上,由通事高聲朗讀,並要求外海船員一一複讀,但這些顯然都是走流程的表麵工作。進行貨檢的目的也不過是防止人參、麝香、沉香等走私進港。然而誰想這次竟發現了與天主教相關的文書。

“是橫版文字的?”阿蘭問道。

阿仙搖搖頭,說:“是漢文的……”

“啊……”阿蘭一聲歎氣,“這可真……橫版還好解釋,怎麼偏偏是漢文!”

赴日通商的明商為了圖便利,不斷向幕府灌輸“唐人無切支丹”的觀念。但事實上,天主教早就在中國南方地區傳播,和葡萄牙人頻繁接觸的廣東、福建地區,有不少天主教徒。而和日本通商最多的,正是粵、閩兩地。

正因幕府堅信“唐人無切支丹”,唐人教徒經常會協助日本地下切支丹傳遞消息。唐船上有漢文的天主教文書,就是明擺著承認唐人有切支丹。若是橫版洋文,還可狡辯說看不懂,不知是何物;若是漢文的,就辯無可辯了。

“這《聖經》是給日本教友捎帶的,還是一時疏忽帶上船的?”阿蘭強行鎮定心神,但她的睫毛在微微顫抖。

阿仙搖頭,聲如蚊蚋道:“不是疏忽,就是給日本教友帶的。”

“好吧……”阿蘭撥動著象牙撥子,如泣如訴的琴聲響起,“我彈些曲子,省得外麵人生疑。阿仙,你繼續往下說,我聽著。”阿蘭用修長纖指撫著琴弦。

“官府從船上抓了七人。”阿仙繼續道。

“全部被帶走了?”

“嗯……據說,這書是伊勢町的莊次大叔托唐船的人捎帶來的……”阿仙說到一半,又流下了眼淚。

“簡直胡鬧……”阿蘭這話剛一出口,卻又不忍繼續責備了。委托唐人偷運禁書,確實過於輕率荒唐,但在長期封閉的環境中,一本能夠讀得懂的漢文《聖經》是多大的誘惑,阿蘭身為切支丹,怎會不理解。

“莊次大叔一定是太想讀那書了,不然不會這麼糊塗的……”

阿蘭彈奏月琴的節奏逐漸放緩,歎了一口氣,說道:“是呀,將心比心,誰不糊塗呢?”

“阿蘭姐,你說唐船的水夫會把莊次大叔供出來嗎?我聽說奉行的拷問手段可嚇人了。”

“傻丫頭……你多慮了,”阿蘭輕聲安慰道,“就算是在脖子上架著刀,他們都不會開口的。尤其是唐人信徒,他們成天把‘信義’二字掛在嘴邊,可做不出這等背信棄義的事。”

“嗯……”阿仙輕飄飄的答複被琴聲所掩蓋。阿蘭撥動琴弦的節奏又加快了。

“阿仙,你不是有朋友在奉行做通事嗎?如果有這七個人的消息,麻煩盡快告訴我。”

“好。”阿仙乖巧地點點頭。

在明治二十年(1887)編纂成冊的《長崎年表》中,在正保元年(1644)一欄記載了三項,恰巧都涉及唐人。第一項提到了逸然和尚赴日:

唐僧逸然,大明浙江仁和縣人士,名性融,號浪雲居士,來日擔任興福寺第三代住持。擅作畫,渡邊秀石 第二項如下:

任唐人林友官、黃武官、周辰官為切支丹密探,徹查信奉天主教的唐人。

最後一項:

查出唐人天主教信徒共七人,處斬。

那一年擔任長崎奉行的有兩人,分別是山崎權八郎和馬場三郎左衛門。

在長崎的海岸邊上,有一座名為立山的尋常山丘,山頂平坦,草木繁密。當時葡萄牙商人還被允許在日本境內活動,他們中有人懇求幕府不要在尋常地點處決;也許是官吏收了他們好處,竟也許可了。慶長元年(1596)十二月,曾在立山處決二十六名切支丹,立山也因此揚名。

自那次大殉教後,立山以及周邊就變成了處決切支丹的專屬場所。被發現私藏禁書的那七名唐船乘客也殞命於此。

在異國,因異端之罪名被處死,這七名唐人的命運著實悲慘。若是日本教徒,肯棄教,就能保全性命。勸說切支丹棄教對官吏來說是前途可期的大功一件。故而審問日本教徒時,官吏都會不擇手段、軟硬兼施地誘導其棄教,給在牢獄中的教徒一些優待,打些感情牌,等等。但勸唐人改宗就算不上任何功勞了。在官吏搜出漢文《聖經》的那一刻,這七名唐人就已難逃一死了。

數日工夫,在唐船發現《聖經》一事便傳遍了長崎。據說,長崎奉行想借此機會查出更多日本教徒。

在阿蘭家二樓,兩名食客正談及此事。吉井多聞歎息道:“能不能審出更多切支丹,可是關乎官老爺的前程。可這七名唐人,唉……”言罷,他瞥了眼統太郎的反應,“你一定很焦心吧?”

“我?”統太郎一時沒反應過來。

“同胞受難,你不難過嗎?”吉井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道。

“哦……還好……”統太郎含糊道。他有些後悔和吉井太過推心置腹了。

“身處異國,舉目無親,他們一定活得戰戰兢兢,不容易呀……”吉井說完倒頭就睡。

對於七名唐人切支丹遭嚴刑拷問的傳聞,長崎民眾私下議論紛紛,輿論的風向更偏向同情。自從幕府頒布鎖國政策後,唐人在長崎市內被規定了指定的住處——“指宿”。“指宿”和混居的區別不大,多少考慮長崎當地人的情緒。唐人行商在長崎市內住宿,除了住宿費,還要依據交易額向客棧老板支付“口錢” 另外,長崎作為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雖然幕府有禁令,但民眾對切支丹沒什麼偏見。在這種環境中,當長崎民眾得知七名唐人切支丹的遭遇時,即便不敢口頭聲張,在心裏還是會同情。

由於被捕唐人未必懂得日語,所以需要有通事參與審問。這些通事大抵是在日唐人的後代。通事一職按等級分作大通事、小通事、實習通事、內通事,審問人犯一般會用小通事或實習通事。審問的消息傳到了丸山町,人們無不聞之色變:“你們聽說了嗎?潁川小通事去做了審問的通譯,離開奉行所的時候,那麵色就像從地獄走了一遭。”

“你還真別說,吳通事那日也像是被攝走了魂魄一樣。”

“林通事到家後,連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這些唐人子孫有保留祖上漢家姓氏的,也有改日本姓氏的。即便改姓,他們也會優先選擇祖上的家鄉名稱,例如“潁川”就是河南地名。

阿蘭心如刀絞卻不敢表露分毫,因為她明白:身為切支丹更該謹慎,一言一行都可能關乎教友的安危。越是在這種特殊時刻,阿蘭反倒笑得更爽朗了。一直以來,阿蘭身邊的弟子、訪客對她的印象都是“不拘小節、豪爽英氣的巾幗女師傅”,沒有人知道在這爽朗的笑容之下,她有多痛苦……

這日,吉井多聞從奉行所歸來,嘴裏嘀咕著:“明知這些人死期將至,還要盡力救治他們,治好了又能怎麼樣?再讓他們多受些苦嗎?如果行醫就是這樣的職業,我寧願去做苦力!唉……人在屋簷下呀……”這句自言自語的嘀咕,讓阿蘭心中繃緊了數日的弦突然斷裂。她比誰都清楚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何等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