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出去散散心?”鄭森問友人。

“我正好心裏苦悶,走吧。”陳方策言罷,兀自向前走了;鄭森趕緊跟了上去。

“去哪裏散心?”

“除了曲中,還能去哪裏?”

曲中是秦淮河畔的尋歡街。早在明初,便有富貴院等眾多大名鼎鼎的銷金窟聚集於此,故而周邊又被當地人稱作舊院。洪武帝 地處曲中的妓院大多在秦淮河沿岸,故又被統稱作水樓。

秋日的暮色灑在淡藍的絲綢簾子上,將屋內染成翠綠。“是啊,解憂非舊院莫屬……”鄭森笑道。

二人抵達妓院門前,陳方策忽然調侃道:“大木兄,你流連這等尋歡地,怎對得起千裏之外在福建的新婚嬌妻?”

“新婚嬌妻?我已有一子,新從何來?”鄭森豁達大笑。

“那,你是否思念自己的骨肉?”

“無一日不思念。”鄭森坦然道。

“身世顯貴,有家有室,羨煞旁人。”陳方策雖是正經官宦之後,但家世平平,難稱富貴,和豪強一方的鄭家相比自然是相形見絀。

“唉,不提這個了。”陳方策話鋒一轉,笑道,“你打算怎樣安排少珠?”張少珠是兩人經常光顧的名妓,在鄭森來南京之前本是陳方策的相好,誰知竟被鄭森奪得了佳人芳心。陳方策大度,便退讓了。

“難辦,我正煩惱。”鄭森答道。

“煩惱什麼?以你的家世,多娶幾房妻妾回去又何妨?你該給她落籍了,莫耽誤了人家青春年華。”

“我起初是有此打算的……”

“怎麼,你現在改主意了?”

“再三斟酌下,這怕是行不通……少珠必須照料體弱多病的母親,不可能離開金陵。”

“盡孝道,這是必然,她為何要離開家鄉?”陳方策一時沒反應過來對方的話中意,“難道說大木兄要回福建?”

“這些煩心事,改日再聊。不是來解憂消愁的嗎?”鄭森言罷,推開了半掩的院門。

數聲犬吠之後,滿臉媚笑的老鴇迎了上來。金陵的妓院都會養一隻看門犬,用來告知有客上門。這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不談國事,一旦談論必遭人側目。鄭成功與陳方策二人都是風月場的老手,懂得規矩,熟門熟路地登廳堂、喊姑娘、叫茶圍。鄭森把玩著酒杯,不禁低聲吟誦了幾段白樂天的詩作。即便這隔絕亂世的溫柔鄉也無法讓兩人縱情酒色,忘卻心中煩惱。

“大木公子,今日怎有空來看奴家?”張少珠給鄭森斟酒,“大木公子”的稱呼方式表明兩人不一般的關係。

“時日無多,自然想日日相見。”鄭森答道。

“明日你莫邀我,壞了你二人獨處。”陳方策冷漠道。好友顯然先把歸鄉之事告知了姑娘。他心裏有些不痛快,轉念一想,若換作自己也會先向紅顏知己傾訴。酒過三巡,眾人還未盡興,鄭森卻落杯道:“備畫舫。”

畫舫,顧名思義是以畫裝飾的小舟。尋歡客和妓女可在畫舫上共度良宵。

張少珠喚丫鬟去準備畫舫,鄭森卻語出驚人:“方策,你也隨我上船。”

“你這鬧的是哪一出?”陳方策猝不及防;隻見姑娘麵色不變,看來鄭森已經打過招呼了。

“我有些話,要單獨和你說。”

“好吧……”陳方策不再推辭。他猜測,鄭森想說的八成是尋歡所裏禁忌的國事。

燭火通明的畫舫不僅是水上的溫柔鄉,還是密談的好場所。唐代杜牧有詩雲“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足以佐證早在盛唐,秦淮兩岸便已是燈紅酒綠。從四方而來的畫舫駛進同一條河道,儼然就是一列看不見盡頭的船隊;從遠處眺望,便是一條遍體通紅的火龍。夜幕降臨,河麵上管弦交鳴,熱鬧非凡。

“說吧,到底是什麼事?”陳方策打破短暫的沉默。

“我求方策兄……關照少珠。”鄭森道。

“好算盤,你回福建逍遙快活,卻讓我來照顧她?”

“確實如此……她若遇上了煩心事,還望你照顧她。”

“哈哈,你不怕我乘虛而入?”

“這世間緣起緣滅,沒到最後,誰猜得到結果……”

“我懂了……好你個鄭森,你是厭棄了這南京的種種醜陋,想逃回家鄉享福去!”

“非也!你方才說這亂世之中,憑實力說話。就憑我倆的兩對手腳,赤手空拳豈能救國於危亡?我在南京是一介書生,回福建,依附我南安鄭家的權勢,就有兵有船,有了實力!”

“戲言而已,莫較真……據說,朝廷賜封令尊南安伯?令尊真乃亂世英雄……但鄭森你有能力繼承這家業嗎?”陳方策注視鄭森道。

南明朝廷派欽差陳謙赴南安賜鄭芝龍南安伯爵位。相傳:當時,南明朝廷根本沒把地處福建南陲的南安放在眼裏,隻當是邊陲小城。欽差陳謙持賜封文書到了南安,竟誤以為自己走錯了道,掉馬回頭。

“我正有此意。”鄭森堅定地點點頭,“家父年僅二十便坐上了第一把交椅,但對船隊沒有絕對的統帥權。之後二十餘年,他不斷鞏固權力,這努力的成敗就在當下了。如今,南海眾頭領名目仍在,若一招不慎,就會頃刻分裂。我這般匆忙回鄉,為的是在緊要關頭輔佐父親。”

“你家裏是否有兄弟?”陳方策問道。

“有四個異母的弟弟,尚年幼。”鄭芝龍將鄭森生母留在了平戶,回鄉又娶了一房顏氏,育有四子。他不顧鄭森年幼便安排他回國,無異於對外宣告其繼承人的地位。鄭家擁天下五鬥之財,誰不覬覦鄭家的巨額財富?但鄭森不甘隻做這富有四海的財主。

前任首領顏思齊暴斃,眾人推舉資曆最淺的鄭芝龍繼位。這是防止權力壟斷的良策。鄭芝龍上位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集團的大權由陳衷紀牢牢掌控。其後,集團分裂成了“招安派”和“台灣派”。以鄭芝龍為首領的招安派歸順了朝廷。陳衷紀則率領台灣派留在了台灣,開墾貿易。然而這分裂卻是集團的計策,畢竟曆朝曆代對海盜都毫不容情。故而他們佯裝分裂,留一半人在台灣作為保障。鄭、陳二人之間的聯絡從未中斷過,鄭芝龍仍遵從陳衷紀的命令。到了崇禎元年(1628),陳衷紀在海上遭同行李魁奇殺害。翌年,鄭芝龍在金門灣捕獲李魁奇,替陳報仇。崇禎八年(1635),鄭芝龍全殲海盜劉香船隊才算獲得真正的統帥權。迄今為止,鄭芝龍以官兵的名義,不斷討伐海盜,收編敗者,以擴充實力。

集團的原頭領在鄭芝龍帳下做幕僚、長老,地位崇高。然而隨著集團吸納各方勢力,不斷壯大,長老的權威漸漸減弱,又在無形中提高了鄭家的權威。除此之外,鄭芝龍極具經商天賦,一官船貿易所帶來的財富,使得他的地位更加穩固。南安伯的爵位意味著鄭家勢力步入鼎盛。

“方策呀,方策……”鄭森悠悠歎道,“我本想在金陵學有所成,入朝為官,經世濟民,奉此一生。縱故鄉有萬貫家財又與我何幹?朝廷俸祿足以溫飽,餘財悉數贈予家弟。然而事與願違。現今國難當頭,我鄭家勢力便是救國之力!故而,我絕不能讓這力量落入旁人手中。福建縱然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回去。”鄭森正說到激情處,一艘笛鼓喧鬧的畫舫從一旁經過,搖晃的隻有船上青年的憂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