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方策動容道:“鄭森,你回鄉吧。這南京確實已爛到骨子裏。”

“朝有奸佞,上有……”鄭森本想趁喧鬧吐出“昏君”二字。崇禎帝自縊的噩耗從京師傳來,南京朝野動蕩,就新君人選展開了明爭暗鬥。那時,在南京周邊避難的皇族隻有福王朱由崧和潞王朱常淓二人。福王乃萬曆之孫,若按血統,當立福王。潞王是隆慶帝之孫,血統稍遜福王,卻勝在賢明。選血統,還是要賢明?鄭、陳二人之師錢謙益堅持國難當頭,當以賢明立君,但最終還是敗給了以馬士英為首的福王派係。

這福王是“了不得”的人物。昏君的潛質——貪財、好色、嗜酒、不孝、殘暴,他一樣沒落下。但越是這樣的昏君,對馬士英等人而言就越容易左右。

福王的登基可謂疑點重重。崇禎帝自縊後,太子下落不明,據說是李自成逃亡時將其擄走。即便如此,崇禎帝除了皇儲之外,還有眾多皇嗣不知所蹤。按慣例,先帝皇嗣尚生死不明,理應由監國代理國政。然而馬士英等奸黨不顧禮製,強行扶植福王登基繼位,並改元弘光。

明朝的皇帝有各自的年號,民間也習慣以年號稱呼皇帝。但唯獨這福王,沒人願稱他“弘光帝”。且不提繼位的合法性,單看福王的秉性就難以服眾。正史的《明史》記載明朝國祚終於崇禎皇帝,南明數位帝王無一計入正史。不出所料,福王剛繼位,便一展昏君本色,辦起了先前提到的選秀。

關於福王還有一段後世相傳的軼事。某日,福王眉頭緊鎖,怏怏不樂;臣子還以為其憂心國家社稷,關切問道:“陛下因何事煩憂,臣等願粉身碎骨,為陛下分憂。”

“愛卿深知朕意!朕正為宮廷梨園無名角而憂愁。傳朕旨意,搜羅天下名角入宮!”國難當頭,福王不思富國強兵,倒關心起梨園來了。

馬士英等奸佞利用君上昏愚,排擠忠臣良將,一時間權勢滔天。而駐守江北的四鎮將軍各懷鬼胎,不思禦敵,隻熱衷於圈地割據。正如陳方策所言,南明已是窮途末路了。

“我若有你那般的家世背景,早就回鄉繼承衣缽去了。你打算何時動身?”陳方策問道。

“後日一早便動身。”

“耽擱到後日?你不是已經歸心似箭了嗎?”

“若不出意外,明日我家使者抵京,和他商議後再啟程不遲。”

“也好,你對南京總有些難以割舍,比如說這少珠姑娘……”陳方策本想調侃,鄭森卻不接話茬兒,隻是癡癡地注視著水麵。

離京前夕,鄭森拜訪孝陵。

南京紫金山因遠眺呈紫金色而得名。明朝的永樂帝遷都北京,其後帝陵便都選在了北京城郊,即明十三陵。相傳建文帝死於戰亂,卻不見屍首,故無從下葬。所以南京的明皇陵隻有太祖洪武帝的孝陵。

孝陵附近沒有外人,除了鄭森,便隻有從福建遠道而來的使者,姓甘名輝,是鄭氏水師麾下勇冠三軍的猛將。鄭森本想邀請甘輝一同參拜太祖,但他停下腳步,婉拒道:“森少爺,末將在此恭候。”為何不願同往參拜太祖?鄭森的疑惑呼之欲出,但見對方一臉嚴肅不願多答的樣子,便作罷了。反倒是甘輝邀請道:“森少爺可有雅興陪末將登上這紫金山?”

“正有此意。”鄭森點頭。

紫金山雖不是高峰,從其山頂可以睥睨金陵全域。

“金陵倚靠長江天險,該如何攻略?”甘輝自言自語道。鄭森語塞,他似乎能理解對方為何拒絕參拜了。如今情勢,金陵淪陷是遲早之事,奪回南京之戰不可避免。畢竟在長江以南,能和清軍角力的便隻有鄭家了。

鄭森緊盯南京城池,不敢挪開視線。他這些年寒窗苦讀,隻為出入朝堂,尋求經世濟民之道。如今看來,迄今所學皆化泡影,要複興大明,隻能仰仗沙場浴血、刀兵弓馬。入相不能圖強,出將卻能救國。沙場不念傷感,隻有勝負。身為武將,眼裏隻有一兵一卒、一攻一守,兵來將擋……多愁善感怎能領兵?參拜太祖陵寢或許能一吐悲憤傷感,但真要挽救金陵,還是得登上這紫金山,尋求禦敵方略。

“我明白將軍的用意了。”鄭森歎道。

“請牢記眼前的一山一河、一城一郭,切忌仰賴地圖。”甘輝的聲音毫無感情。

“銘記於心,永世不忘。”鄭森答道。

兩人在山頂上逗留了一炷香工夫,天色漸暗。

“下山吧,明日還得早起。”甘輝言罷,轉身便走。

“明日在哪個渡口上船?”鄭森問道。

“桃葉渡。”甘輝加快了腳步。

來日重返金陵,此處必當化為修羅場。想到此處,鄭森心中感傷,酸苦難耐:無憂無慮的求學生涯今日便要畫上句號。這般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十來年,稱得上他這輩子的黃金期。鄭森在心中默默起誓:願天下人都有屬於自己無憂無慮的黃金期!這便是他畢生追求的心願。掐指算來,鄭森的南京遊學生涯不滿一載,但這短暫的時光,便是他一去不複返的青春歲月了。

“末將已將啟程時刻和地點告知陳方策公子。”無愧於南安鄭家的智謀之名,甘輝已對鄭森的社交圈了如指掌。

“感激不盡。”鄭森道謝。

“末將還順道知會了少珠小姐。”甘輝語氣不變,似乎在道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啟程那日,陳方策和張少珠前來送行。情郎惜別,少珠的神情明顯不自然。“奴……等郎歸來。”言罷,淚珠已默默劃過麵頰。

“保重,我一定來看你……”佳人梨花帶雨,鄭森隻能這般回應,“我一定會回來!”他不由加重了語氣。

“少爺,該登船了。”甘輝語氣不變,似乎眼前的依依惜別不存在一般。鄭森登船,船靜靜地離岸遠去。

“人生如夢……”鄭森遙望渡口,陳方策和少珠仍佇立原地揮手告別。鄭森茫然地揮手回應。他心中感慨萬千:南京遊學、邂逅佳人、皇上自縊……這一切,是夢嗎?

“眾人都翹首以盼少爺歸來。”甘輝道。

“勞長輩們掛念。”

晨霧繚繞的紫金山之上,鄭森仿佛看見長自己一年的妻子的嬌顏若隱若現,幼子的容顏卻久久沒能浮現,隻隱約聽聞嬰兒在耳邊啼哭。

“還有一事要向少爺稟報,一名叫作統太郎的青年投奔您府上,說是從東瀛平戶而來,是少爺的兒時好友。”

“統太郎?噢噢,是林田家的……”這讓鄭森有些意外。他已經不記得這位兒時玩伴的模樣,不過見了便知。不知母親是否安好……提起東瀛,鄭森難免想起遠在異國的生母,鼻子隱隱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