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森林(3 / 3)

我轉身走到一棵和她相對的大樹前,也癱軟地坐了下去。

濃煙仍不肯放棄對空間的肆無忌憚的占領,與幸災樂禍的黑暗結成聯盟,繼續淩辱著大劫後的森林。夜晚潮濕的霧氣封鎖在森林上空,濃煙被霧氣壓低,遊竄在林間。呼吸變成一種痛苦。

我和她相距十餘步遠。從她的身影可以判斷,她依然警覺地盯著我。我暗自憂傷地望著她,心想,如果她能像白天一樣看到我的眼睛,我眼中的憂傷,也許會打動她的心吧!然而黑暗已使我們都看不清對方的麵容……

當我醒來,曙光已開始恤慰森林。我一睜開眼睛,首先向對麵望去——她不見了。我立刻站起,旋轉著身子,目光四處尋覓,終於發現她了。她在向山那麵緩行。如果她不是赤著雙腳,也許已走得很遠了。

我想喊她,張開的口又違心地閉上了。她不需要我!被傷害過的心靈,竟這般冰冷!這般吝嗇寬恕!我哀怨地望了她一會兒,穿上我那雙她不屑於接受的鞋,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

各走各的路吧!

走出幾步,我又站住了,我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再次望著她的背影。森林上空已經澄清,隻有山那麵極遙遠的地方仍彌漫著薄煙。大火分明已經撲滅,她不會在那裏遇到一個撲火的人,走向那裏,等於走向大森林的腹地!她會在林中迷失方向,何況她赤著雙腳!

我不再猶豫,向她追去。我氣喘籲籲地趕上她,對她說:“不能朝那裏走!”

“為什麼?”她目光中不再含有敵意地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出了第一句平和的話。我知道,她對我的防範,遺留在我們共度的和平的昨夜了。我心頭的重負頓時雪化冰消。

我說:“我們必須返身朝回走,否則,我們會迷失在大森林中的。”

她固執地搖搖頭:“不,我絕不朝回走!朝回走,起碼要走一百多裏,才可能走出森林。我已經沒有足夠的氣力了。向前走,在大火撲滅的地方,我們準會碰到護林隊的人。”

我竟那麼輕易地就被她說服了。

我又從腳上脫下鞋遞給她。

她不接,說:“反正我們倆總得有一個光著腳走,是你,是我,都一樣。”

我說:“我們輪換著穿。要不,我就將這雙鞋扔掉!”

一道異樣的眼波在她雙眸中一閃。那是我很熟悉的眼波啊……

我們輪換地穿著一雙鞋向前走。走走停停。我們的雙腳都被滿地的斷樹殘枝所傷。

“歇一會兒吧!”她突然就地坐下了。

我坐在她對麵的一棵倒樹上。我發現她的雙腳磨起了許多血泡——我的鞋她穿著太大。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低聲問:“你餓嗎?”

饑餓會使人希望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可吞食的。我早就餓到了這般程度!昨天中午,林業局的直升機投下了幾袋麵包。我吃到了半個,不知她吃到沒有?

她沒得到我的回答,似乎意識到自己向我問了不該問的話,臉上浮現出窘色,用舌尖舔著幹燥的嘴唇。

我首先站了起來。

她也軟弱無力地站了起來。

我們又拖著餓得虛浮的腳步向前走。我欲攙扶她,她剛強地拒絕了。她沒戴手表,我的手表在撲火時丟了。太陽沉沒在西方的林海時,我們終於走到了森林大火熄滅的地方。大火將這兒的森林毀燒得更加慘不忍睹。

我們沒有在這裏遇到護林隊的人。

“喂!……有人嗎?……”她雙手攏在嘴邊,接連大聲喊。

我也接連大聲喊。

我們隻聽到了自己飄蕩在山林間的回音。

我們茫然地默默地對視了一陣。

突然,她像被子彈擊中一樣,雙膝向前一彎,跪倒在地上。她的雙手,也同時撐在地上。頭,低低地垂下了,幾乎垂到了地麵。

“你怎麼了?”我大吃一驚。

她非常緩慢地抬起了頭。我從她臉上閱讀到了比饑渴更加可怕的,人內心絕望時的表情自白。

我上前扶起她,盡量用充滿信心的語調說:“別泄氣。我們往回走吧,我們一定能走出大森林!”

她說:“你受我連累,才會落到這種處境。”

我有些生氣地大聲回答:“我心甘情願!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種話?”她對我苦笑地搖搖頭。那種我所熟悉的奇異的眼波,又在她雙眼中飛快地閃現了一次。

我們互相依扶著向來路走。

忽然,她擺脫開我,獨自向前走了兩步,從地上撿起什麼——那是半塊麵包,上麵爬滿了螞蟻。她用衣襟將那半塊麵包撫了幾下,立刻塞進口中,狼吞虎咽下去。

我背過身去,咽著口水。我估計她已吞光了那半塊麵包時,才轉過身。

她幹燥的嘴唇上粘著麵包屑,失神地看著我。

我想,她的饑餓感定會被胃中那半塊麵包刺激得更加強烈。

她一下子用雙手捂住臉哭了。

“我……真自私……”她羞慚地哭著說出這句話。

“我並不怎麼餓,真的!”我們又互相依扶著,繼續向前走。

我把那雙鞋扔掉了。它對於我們倆傷痕累累的腳,已經是毫無價值了。

天,又快黑下來了。

我們走出還沒有一百米,她突然尖叫一聲。與此同時,我發現了一頭大熊立在我們對麵十幾米遠處!熊眼眈眈地瞪著我們!一陣恐懼像高壓電流頃刻遍布我的全身!然而那一瞬間產生的恐懼雖然巨大卻立刻消失,受一種突發的勇敢的驅使,我一把將她扯到我身後,緊握雙拳,預備跟熊進行一場殊死搏鬥,用生命保護她。熊和我們對峙了一刻,像一個狹路相逢的陌生人似的,大搖大擺地走了。我望著它黑色的軀體消失在樹林中,心裏還來不及為我們感到慶幸,冷汗便從額頭上淌了下來。我精神的、身體的全部餘力,在那短短的幾秒鍾內消耗盡淨。我幾乎癱倒,身子搖晃了一下,被她扶住。同時,她將什麼東西交在我手中。我低頭一看,是那柄匕首……

我緊緊地握住匕首鞘,在心裏對自己說:從現在起我要具備一個真正的堂堂男子漢的勇敢,我一定要帶著她走出大森林!

…………

我們在大森林中度過了第二夜。

我們沒有再離得像昨夜那樣遠。我們坐在同一棵大樹下,互相緊緊地依偎著。為了從對方身上獲得溫暖,也為了從對方身上獲得一種安全感。我們在黎明時分被同時凍醒了,然後羞澀地發現,彼此竟摟抱得那麼緊。羞澀使我們都不免有點神色慌亂。我們迅速分開了。雨,不知從什麼時候下起的,我們的衣服都淋濕了。隻有我們的衣襟是幹的,保持著對方的體溫。瀟瀟的秋雨,耐心地洗刷著劫後的大森林的創傷,雖並不急驟,但更加使我們感到了處境的淒慘。我們的衣襟頃刻也被淋濕了。我們都冷得嘴唇青紫,瑟瑟發抖。

我們必須繼續向前走。沒有第二種選擇。

於是我們又向前走。

我們已經迷失了方向。我們不過是在盲目地走。

但是我沒有把這一點告訴她。

一具動物的屍骸橫在我們眼前。令人惡心的臭皮囊下麵的腐肉,已被山鷹和其他動物食盡。蟻群活躍地在骨架上忙亂。死亡呈現著它極其醜惡的麵目。

我們都打了一個寒戰,彼此看一眼,默默地繞過去。

她滑倒了。

“我……不能再走了,真的!……你撇下我,自己走吧!別管我了……我成了你的累贅……”

我扶起她時,她說出這話。

我不能用任何語言強迫她。

“就是死,我也要陪著你死!”我一字一句地回答了她。

我動手用匕首削砍樹枝,費了很大功夫,割傷了手,才撐起一個可以避雨的小小的“幃蓋”。我吃力地抱起她,坐到“幃蓋”下。她一動也不動地偎躺在我懷裏。她的身子那麼燙。她在發燒!我緊緊地將她摟抱在我的懷裏,希望我的體溫能減退一些她的燒寒。

她喃喃地說:“你……撇下我吧……”

我沒有回答,隻是把她摟抱得更緊。

“你……真……愛我麼?……”她的聲音極其細微。她說時,微微仰起了臉。

我俯視著她的臉,無言地點了一下頭。我又回想起了貢比拉河畔白樺林中那永遠令我感到羞恥的往事。此刻我真想親吻她的臉,親吻她那發紫的嘴唇啊,然而我如今已經學會了克製我的情感。我隻是用手輕輕梳理著她那淩亂的頭發。

“我的臉很髒是不?你替我用雨水洗洗吧!”

我用一隻手接著“幃蓋”滴淌的水,認認真真地替她將臉洗得非常清潔。

她的臉上呈現著玫瑰紅色的燒暈。

她抓住我的一隻手,輕輕握著,又喃喃地說:“我有一種預感:我們走不出大森林了……我們會餓死,或者被野獸吃掉……我們都這麼年輕,我們都沒有真正愛過……我從來沒有允許一個男人,像你現在這樣對我……那些傳言,都是鬼話!宣傳股長太卑鄙,他對我懷有歹心,我沒順從他,還打了他一記耳光,他懷恨在心,就給我加上了莫須有的罪名……相信我說的都是真話吧!……”

“我相信。”除了這三個字,我那時再找不出一句別的話對她說。

“你如果真心實意愛我,你……就愛吧……現在生命和情感還屬於我,我允許你愛……我此刻願把自己給予你,報答你這兩天內對我的照顧……我……也早就喜歡你……”

淚水從我眼中唰唰地淌下來。

“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並不真正愛我?我的話,令你鄙視我了嗎?……那,就求你用匕首殺死我,把我埋了,自己走吧!被你殺死,總比被野獸……”

我情不自禁地用雙手捧住她的臉,含著滿眶熱淚大聲對她說:“不!你別這樣胡思亂想!我愛你!我發誓永遠永遠愛你!我們一定要活著走出大森林!我們要堅強!我們誰都不能死,我要你將來做我親愛的妻子……”

她像個被我摟抱在懷中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

我抱著她,在大森林中,在冷雨中,度過了又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拂曉,雨停了。她的高燒一點也沒減退,開始陣陣昏迷不醒,時不時發出我聽不清的囈語。

我背起她,盲目地走。

太陽出來了,我們身上的衣服漸漸被照射進森林的陽光曬幹了。

我終於背著她走出了森林。我在路上意外地撿到了一個打火機,不知是撲火者還是獵人遺落的,按動一下,還燃著火苗。我驚喜極了!

我又背著她走了一段路,走到了一處“盆地”。四周都是山,山上都是林。“盆地”野草齊腰,這裏是人跡罕絕的地帶。

我實在太累了,便輕輕放下她。

暖和的陽光將她曬醒了。她發現我們已走出了森林,便一下子坐了起來。但四周觀望一陣,眸子又被絕望罩住了。

“我們會得救!”我掏出打火機給她看,又說,“你別動,我攏一堆幹草,點荒火!荒火一定會引起護林隊的注意!”

她兩眼立刻明亮起來,也動手幫我攏幹草。

我們很快就攏了一堆幹草。我正要按打火機點燃幹草堆,她突然一把從我手中奪下了打火機。

“不,我們不能點荒火。四周都是森林,荒火會燒到山上去,引起第二次森林大火的!”

她的提醒,使我呆愣住了。

我從她手中拿過打火機,看了一會兒,甩手遠遠地扔出去了。

就在這時,天空傳來飛機聲。

我們不約而同地抬頭望著天空。一架直升機從我們頭頂飛過。一會兒,又飛回來,降低了高度,在我們頭頂盤繞。我們都看到了飛機上的標誌,是林管局的飛機!

我們揮舞手臂,大聲喊叫。

飛機卻顯然沒有發現我們。

她忽然脫掉了上衣,沒等我理解到她要幹什麼,她已連胸衣都脫了下來。

就是我所熟悉的那件紅色的胸衣。

她赤裸著上身,揮舞著紅色的胸衣。

飛機又降低了高度,機艙門打開了,懸梯垂下來了。

她扔掉胸衣,反身無比激動地擁抱住了我。

我撿起她的上衣,披在她身上。我雙手捧住她的臉,狂吻起來。

淚水同時從我們眼中湧流不止。

從那一天開始,我覺得我真正長大了。我覺得我懂得了生命、愛和其他的許多許多……

那一年,我二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