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得那麼知己,那麼親近!我感動極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皺起了眉頭:“你這麼小年紀也學會了吸煙!瞧你的手指頭都熏黃了!真是惡習沒人教就會!”她責備地瞧著我,輕輕歎了口氣,又說:“你呀!你家裏生活那麼困難,你母親又長年生病,你多寄回家幾元錢,對家裏都是一點貼補啊!”
我當著她的麵,從兜裏掏出吸剩的半包煙扔在地上,踏碎了。從此我不再吸煙。
我和她都是宣傳隊的獨唱隊員。每次演出,節目單上都少不了我倆的獨唱或二重唱。
日久天長,她這個全連年齡最小的北京姑娘,在我的尚未擺脫少年的單純和羞澀的心靈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哪一天沒見到過她,我心中便會產生一種微妙的惆悵。
後來,我們連宣傳隊參加全團調演,她被團宣傳股長指名留在了團宣傳隊……
可是幾個月後她被團宣傳隊開除,又回到了我們連隊。據說她被開除,是因為她作風輕浮、思想意識不良……
從此,她成了我們連隊最受歧視的最孤獨的一個人。
我雖然常常注意她的身影,可心中卻對她一度產生過強烈的鄙視和怨恨。我耳邊聽到種種對她的低俗的議論時,同時也覺得我自己的心靈、我自己的情感受到嚴重傷害和令人羞辱的褻瀆。
我為她、也為我自己,在夜深人靜時,用被子蒙住頭暗暗地流過淚,傷心地哭過。
…………
但從她開始一塊兒和我放羊那天起,我的心靈似乎不再感到那麼空虛了。我終於明白了我自己,我是因一度強迫自己從心靈中擯除她而感到空虛的。要從心靈中驅逐一個你暗暗地深愛過的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說從她跟我一塊兒放羊的第一天起,她就又回到了我心靈中原來的位置!暗暗的寬恕使我對她暗暗的愛情又一如既往。
有一個當上了拖拉機手的上海小夥子試探地問我是不是對放羊感到厭煩了。如果我厭煩了,他肯主動向連裏提出願意和我調換工作。
“不,我剛剛開始對羊群真正發生感情。”我的回答令他大失所望。
“原來如此……”他酸溜溜地一笑。
她剝奪了我自以為快樂的孤寂。她帶給了我真正的快樂。快樂,本是她的天性。當我們將羊群趕到遠離連隊的地方,她那被壓抑的快樂的天性就會盡情釋放。她的臉龐就會煥發出奇異的光彩。她的眸子就會更加明亮。她唱啊,跳啊,采花啊,往小河裏扔石子打水漂啊,如一個貪玩的小女孩。有時她甚至會快樂得忘乎所以,頭戴用五顏六色的野花編成的美麗花環,披散著長發,裝扮成神女的模樣,騎在馴服而強壯的頭羊背上,像九天神女騎著鳳凰一樣煞有介事。我見她這般快樂,自己也從心裏感到非常快樂。我便會想,如果誰都不必在人前偽裝自己的性格,如果誰都能像她這樣在缺少快樂的時候為自己創造快樂,那麼艱苦的、枯燥的、單調的,乃至嚴峻的生活,也會變得美好一些的……
大概她認為,她失而複得的快樂是我所給予的,因此對我感激到了懷著虔誠的敬意的程度。她快樂而盡職,生怕做錯了任何一件事令我生氣。倘若她正在快樂之際,發現我獨自沉思默想,便會悄悄走過來,在我身旁輕輕坐下,對我察言觀色,怯怯發問:“你又怎麼了?”每逢這時,我都將費一番口舌向她表明,我並沒有什麼心事,和她一樣快樂而心緒安寧。直至她確信無疑,方才重展笑容。
我們經常放羊的地方,是貢比拉河邊。這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最淺的地方,踩著露在水麵的大而圓的卵石可以毫不濕鞋地走過河。最深的地方,水可齊肩。正午,陽光將河水曬溫了,在河裏遊泳才美氣呢!
我單獨放羊時,每天正午都要在河裏遊一次。她跟我一塊兒放羊後,我就再沒下過河。我沒有勇氣以在遊泳場裏那副樣子被她瞧著。河兩岸都是草甸子,綠草茵茵。羊兒在這裏吃草幾乎連頭都不願抬一次。這兒幽靜極了。我們互相叮囑,絕不將這處地方告訴別人。我們發現了這美好的地方,我和她要長久做這裏的主人。
一天,我們又到這裏來放羊。我正靠在一棵樹下為她削一根鞭杆,聽到她呼喚我。循聲走到河邊,見她在河中遊泳。她的衣服和鞋襪,東一件西一件,漫不經心地扔在河邊。河水清湛得透明。她像一條體態秀美的魚兒。她忽然潛下水去,浮上水麵時,已變換為仰泳的姿勢。
“你愣著幹什麼呀!快下來遊哇!”她在水中慫恿我。
這時,天陰了下來。大塊的烏雲,在我們頭頂急速地彙聚。遠處,傳來一陣沉悶的雷聲。
我對她搖搖頭,說:“你快上岸吧,要下雨了!”
“下雨怕什麼呢?你沒冒雨遊過泳嗎?”她在水中靈活地一側身,輕鬆自如地交替揮揚著手臂,濺起片片水花,遊遠了。
我坐在岸邊一塊大青石上,欣賞著她那動人的泳姿。
又一陣雷聲過後,暴雨突然下起來。
我站起身就往河邊的白樺林中跑。
“哎!把我的衣服抱著呀!”她在河中喊。
我又趕快轉身跑回河邊,一件件撿起她的衣服、鞋襪……
枝葉稀疏的白樺林遮擋不住暴雨。暴雨瓢潑似的淋在我身上。我解開衣扣,將她的衣物用我的衣襟罩住,裹嚴,緊緊摟抱在胸前,唯恐被雨淋濕一點點。我背貼一棵白樺樹站著,心中倏然產生一種朦朧的動亂。我竟可恥地覺得被我摟抱在胸懷中的並不是她的衣物,而是——她本人。一種奇妙的溫暖從她的衣物傳導到我的心靈。我的心靈因產生了從未體驗過的萌動而戰栗不已。這戰栗是發自我心靈深處的,是潛在而劇烈的。我對自己心靈的這種可怕的戰栗恐懼極了。我幾乎想從衣襟下取出她的衣物立刻扔掉。但這隻是一閃之念。我反而將她的衣物摟抱得更緊,並蹲下身去,用我的胸口擋住可能會淋濕它們的暴雨。為了抗拒某種欲念,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反複背誦泰戈爾的詩句:“雨點吻著大地,微語道:‘我們是你的思家的孩子,母親,現在從天上回到你這裏來了。’……”
暴雨過去了,我被淋得像一隻落湯雞。我開始感到有些冷,卻仍未放鬆懷抱的衣物。
她不知何時走入了林中。我剛站起來,她已走至我麵前。無袖無領的紅色胸衫裹在她身上,像套在一尊潔白的石膏像上。一個身材無比美麗的姑娘的全部動人之處呈現在我麵前。水濕的長發披罩著她的雙肩,晶瑩的水珠從她皮膚光潤的裸臂上滾落著。雨後明媚的陽光透過林間葉隙斜射在她身上,將她遍身塗上了一層金橘色。白樺林中充滿了迷醉人的清新的帶股淡淡的甜味兒的氣息。
“我的衣物呢?”她向我伸出一隻手。
我默默地從衣襟下取出她的衣物,遞給了她。我的心怦怦地跳動。我不敢再大膽地注視她,不自然地側過臉。
“呀,一點都沒濕啊!”她用不無感激的語調說了一句。
我突然擁抱住了她!
在最初的一瞬間,她沒有反抗。她像被獵人突然逮住的小獸,一動也不動。隻有她那雙大眼睛裏,流露出極端的惶恐。而那一瞬間閃逝得那麼快!
“啊!你……放開我……”她低聲地急促地說著,開始掙脫。
我竟變得那麼粗野!那麼凶暴!那麼強悍!
她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反抗是多麼軟弱、多麼徒勞的。
她終於屈服了。
那是弱者絕望的、悲哀的、羞辱的屈服。
“你……”她的全部的抗議和乞求都凝集在這個字中。
她不再掙紮,身子在我的臂膀中戰栗。
當我的火熱的雙唇正要吻在她額角上時,兩顆淚珠從她那長長的睫毛下擠了出來,滾落在她麵頰上。她那張秀婉的臉蒼白如紙!
她聽憑我擺布地閉上了眼睛。
她那兩顆淚珠所表述的無聲的強烈的詛咒和憎恨,像母親召喚孩子一樣,將我的理性召喚回來了。
我小心地、輕輕地放開了她。
她的衣物踐踏在我腳下。
白樺林中異常寂靜。
仿佛每一棵白樺樹都變成了睜大眼睛的憤怒的目擊者。
我懷著一種犯罪感,一轉身跑出了白樺林……
我在河邊呆呆地坐了很久。如果我麵臨的不是一條淺可見底的小河,而是一條大河,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跳進河中自斃!我想走回白樺林中向她懺悔,跪在她麵前請求她饒恕。可聽到她的哭聲從白樺林中斷斷續續地傳出,那麼悲傷,使我連向白樺林再回首一望的勇氣都徹底喪失了。
直到黃昏後我們應該趕著羊群返回連隊時,她才走出白樺林,身上穿著被泥水弄髒的衣服。路上,她沒瞧過我一眼,我也不敢正視她一眼。吃飽了的羊兒們,咩咩地叫著,對我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事漠不關心。
羊入圈後,她將我替她做的那杆羊鞭插在圈門上,轉身就走。
我心中曾有過的一切聖潔的情感和崇高的衝動,以及我對以往生活的詩意的全部體驗,在那一天,仿佛被我自己所拿的一塊髒抹布一幹二淨地抹掉了。
第二天,我將羊群趕出連隊,在路旁等她。等了許久未見她的身影。路過我身旁的女知青排的姑娘們告訴我,她病了。
第三天,她仍病著。
第四天,連長找到我,撓著頭皮對我說:“她說她不願再和你一塊兒放羊了!這個韓楨楨!簡直成問題!想幹什麼,死磨活磨,非幹不可!三天新鮮,說不幹,甩手就不幹了!今後,哪個班還願意要她!誰還願意和她在一起幹活!”
又過了兩天,聽說她主動要求調到山裏一個偏遠而艱苦的新建連隊去了。她調走之前那幾天中,我一次也沒有機會見她的麵。她調走之後,我也再沒有聽誰談起過她。
我又成了一個孤獨的牧羊人。
我再也不到貢比拉河邊去放羊……
而此時此刻,她伏在我背上。
她摟抱著我脖子的雙手忽然鬆開了,她從疲乏的昏睡狀態中醒來了。
“你是誰?你為什麼背著我?放下我!”
她一落地,沒等我轉過身來,又問:“咦!火撲滅了嗎?撲火的人們都走光了嗎?”
多麼熟悉的一聲“咦”啊!
我向她緩緩轉過身去,仿佛一個逃脫過審判的罪犯向法官轉過身去。
“你?!……”她出乎意料地後退了一步。這在她,表現出一種心理上的戒備,一種下意識的防範。而對我,意味著是多麼嚴厲的一種“判決”啊!
我用乞求寬恕的目光望著她,說:“火燒到山那麵去了,你在撲火的時候昏倒了……”
“我的鞋呢?……”她咄咄地盯著我,冷冰冰地問。沒消除戒備心理,沒鬆懈一絲防範。
我這才發現,她赤著雙腳。她的鞋不知我背著她在大森林中瞎闖時丟到哪兒去了。
“把鞋還給我!”
我彎下腰,從自己腳上脫下我那雙跑丟了鞋帶的翻毛皮鞋,扔在她腳旁。
她對我的舉動和我那雙鞋不予理睬。她朝山那麵望了一眼,山那麵的火光已經暗淡,大火燒向更遠處了。她又低頭瞧著自己的赤腳,思忖了一刻,毅然轉身朝山那麵走去。
我跑到她前邊,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一隻手,緩慢地伸到燒破了的衣襟下,鎮定地眯起眼睛,瞪視著我。
“你追不上撲火的人……”我說著,向她走近一步。
“別靠近我!”她低喝一聲,那隻探在衣襟下的手迅速抽了出來,手中攥著一柄匕首,自衛地反握胸前,利鋒對我。
我怔住了。
我早就聽說,山裏連隊的男女知青,每人都有護身的匕首,用鋤板、鐮刀頭或山林隊遺留下的廢炮彈皮鍛造的。
想不到她會以匕首與我相對!
我向她伸出手,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說:“把它給我。它帶在我身上,會比帶在你身上更有用。”
她卻分明將匕首握得更緊了。
我又說:“不管你如何對待我,我們兩個都隻有在這裏過夜了……”
聽了我的話,她似乎開始意識到,在此過夜是唯一理智的,表情終於略有緩和。她握著匕首,一步步向後退,退到一棵大樹下,身子緊靠樹幹站定,抬頭朝樹上看了一眼,見樹火已完全死滅,才慢慢坐在樹下。目光,仍盯著我。匕首,仍反腕握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