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森林
太陽畏縮到大山後麵去了,白晝的光明也被滾滾濃煙逼退到大山後麵去了。灰燼像黑雪漫天飄舞。勢不可當的天火剛剛從這裏嘯卷而過,劫後的大森林變成了一座可怕的“煉獄”。一棵棵仍在燃燒的樹木不時掉落下帶火的枝丫。它們在我眼中像熬受火刑的巨人,似乎都在痛苦地抽搐著、扭動著。空氣中充滿嗆人的焦炭味兒,每一次呼吸都刺疼氣管和肺膜。
我背著她走了很久,又繞回原地。我迷路了。樹皮開裂之聲不絕於耳。大森林在呻吟。暮色扯開無形的網,將“煉獄”籠罩在險惡的黑暗之中。
我累,我渴,我餓,我一點氣力也沒有了。我覺得我的胸膛內也燃燒著一團火。我覺得自己頃刻間也要呼的一下燃燒起來了。我覺得她像一座山壓在我身上。我再也不想邁出一步。我背著她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喘息著。被燒黑的粗細不同的樹幹,如綽綽鬼影。在我的幻覺中,周圍群魔亂舞,張牙舞爪。恐懼和強大於恐懼的孤獨感從我心底升起。
我想哭,我想喊叫,我想僵直地倒下去。然而我並沒有倒下去。我努力使雙腿不抖,站得更穩。意誌警告我:絕不能倒下,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她。我閉上了眼睛,使昏眩的頭腦得到片刻休息。汗珠從額頂滴下,滴在我的上唇。我禁不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想用自己的一滴汗潤潤自己的唇舌。舌尖舔到的卻分明不是汗,而是黏糊糊的什麼。騰出隻手抹了一把,睜眼一看,是血。剛才有一截帶火的樹枝掉下來砸在我頭頂。
我這時才感到了傷處的疼痛。
她,顯然伏在我背上睡著了,睡得很死。她的頭側枕在我左肩上,她的雙臂在酣睡狀態中摟著我的脖子。
這場森林大火燒了兩天兩夜還沒被撲滅。火頭已翻過大山,向森林的更深密處卷去。濃煙繼續從大山那麵升騰到空中。火光將山那麵的天穹映得一片通紅。大山像一道屏障,黑暗得意而知足地統治了山的這麵。
生產建設兵團、農村社隊、邊防駐軍,上千人聯合出動,齊心協力剿撲這場森林大火。山的那麵,此刻仍進行著人與火的頑強搏鬥。而我在這裏,背的是她!無可奈何地靜待黑夜將我和她吞沒在“煉獄”之中!
如果我當時認出是她,我絕不會背起她!她的臉被煙灰和汗水塗得那麼黑,隻有一雙大眼睛是潔淨的。她的長辮子被火燒焦了,散亂在背後。她的衣服被燒得襤褸不堪。她在我身旁揮舞著一柄大斧,砍斷燃燒的樹枝。她是突然暈倒的。
“你!照顧她!”
有人對我大吼一聲。那是個什麼人?我不知道。反正他當時命令了我,我當時服從了。在那種時刻,似乎誰都可以命令另一個人。誰都會像我一樣立刻服從。我甚至都沒有對命令我的人看一眼,便將手中的撲火工具扔掉,彎腰抱起了她。我將她抱到了安全地帶。撲火者們和火頭卷在一起轉眼喧囂而過。她的頭仰垂著,我注視了她一眼,認出了她,差點一下子放開了抱住她的雙手……
我和她曾在一個連隊。
一年前,我們團從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引進了一千隻細毛羊,分配給我們連隊二百隻。我們連是全團小麥高產穩產標兵連。連長對細毛羊不感興趣。他隻對優良麥種和聯合收割機感興趣。而我,卻並不像許多男知青那麼迫切地想當上拖拉機手或聯合收割機手。我不。我希望一個人承擔某項工作,又髒又累也無所謂。隻圖沒人管束我,自由自在。隻圖能真正享受到一種孤寂,享受到一種使空虛的心靈獲得寧靜和平衡的孤寂。那一時期,我不知為什麼,突然感到了一種心靈的空虛,連我一向很熱衷的宣傳隊的活動也無興趣參加了。而這空虛又是不能告人的。我將這“空虛”封閉在心靈裏,祈禱它自生自滅。但被封閉在心靈裏的“空虛”如瓶子裏的水,是不會蒸發掉的。我不知拿自己如何是好。我企圖靠孤寂掩飾我的“空虛”。放羊這活正投我意。於是我一要求,連長二話沒說,便爽快答應。我就做了一杆羊鞭,成了羊倌。天上飄著白雲,地上遊著羊群,在幽靜的小河邊,在勾留人的山坡下,羊貪戀的是青草,我體驗著那種使人心靈迷醉的美妙的孤寂。在遠離連隊的地方,躺在隨便一棵什麼樹的樹蔭下,眺望著天邊絢麗的彩霞彙紫聚紅,聆聽著林中快活的鳥兒千啼百囀,辨聞著微風從大草甸子上吹送過來的各種野花的鬱香,深吸著河麵飄漫過來的潮濕清涼的空氣,你會覺得你同周圍優美的景色融為一體了。你會頓感胸懷開闊而安寧,再也不複空虛。那的確是一種美妙的孤寂!但願自己永遠置身在這般境界!你很可能會思念父母親。連那思念也轉化為纏綿而安寧的情愫。哦,那一種忘我的孤寂……
一天,我背依老柳,坐在小河邊唱歌: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親愛的媽媽。
我沒有禮物,送你一朵鮮花。
這鮮花開放在,高高的山上……
我的嗓子不錯,這是我唯一值得驕傲的。在學校,在連裏,我都是宣傳隊的獨唱隊員。
這支歌是我來到北大荒後常常想要唱的歌。我唱的時候,羊兒似乎也能理解我的情懷,受到感動地停止了吃草,紛紛抬起頭憂鬱地望著我。我不禁想,它們也一定思念天山下的新疆大草原了吧?也一定思念它們昔日的主人了吧?我唱完後,仰首凝望著天空的浮雲。白色的浮雲在綠草地上投下一片片淡影。雲的影子互相誘惑著,追隨著,像神秘的精靈的化身,從容而慵倦地移動著。
忽然,我聽到有人在我身後低泣。我的身子離開了樹幹,驚詫地朝後轉過去,發現是我們連隊的北京女知青韓楨楨站在我身後。她挎著個小籃,呆呆地佇立著。小籃傾斜,籃中采的黃花,差不多撒落在地上一半。她淚眼盈盈,神容哀婉。
我站起身,問她:“你到這兒幹什麼來了?”那語調很像是一位牧主審問出現在自己牧場的陌生人。我心裏是真不願意有第二者涉足我的“領地”。
她用手背輕輕拭去臉頰上的淚痕,雙眸咄咄地盯著我,幾乎是惡狠狠地回答:“你管我呢!這裏又沒劃分給你!”說完轉身就走,像個撒花仙子,在綠草地上撒下一路黃花。
我喊一句:“你的黃花撒了!”
她仿佛沒聽見,頭也不回。
我一直望著她走遠,心裏有點惱怒她攪擾了我的安寧心境……
第二天,我趕著羊群剛出連隊,身後有人叫我。回頭一看,又是她,抱著一隻小羊羔。她走近我,說:“它被你關在圈裏沒放出來,急得咩咩叫!”
我毫無表情地瞧著她,冷冷地說:“那現在就請你放下它吧!”她彎下腰,輕輕將羊羔放下,看它擠進羊群,臉上呈現出那麼一種女孩般的天真爛漫的笑容。
她直起腰,臉上仍保持著那種笑容,十分認真地說:“你就不謝謝我?”
我依舊用冷冷的語調反問:“你就那麼愛聽到別人對你說‘謝謝’二字?”說完,撇下她,吆喝著羊群便走。
她追上了我,麵對麵地攔住我的去路,咬著下唇,兩眼瞪視我。
“你這是幹什麼?”我有些生氣了。
“昨天,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還不成嗎?”她的樣子怪凶,語調卻多少有點低聲下氣。
“我才不愛聽你的道歉話呢!讓路!”我用羊鞭杆將她往旁一撥,昂頭從她身邊走過。走了沒多遠,我不自主地回頭看了一次,見她仍站在原地,呆望著我。像一個在體操課上被罰站的學生,呆望著操練的隊列。我心中因自己的行為倏然感到了愧疚。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姑娘呢?何況她是我們連隊年齡最小同時又最受歧視的姑娘!何況我不是一向認為對她的那種歧視是不公道的、是過分的嗎?我怎麼竟也像別人一樣如此無禮地對待她?這與欺負一個在人格上缺乏自衛能力的姑娘有什麼兩樣?我不是很清楚地知道,她那種在人前裝出來的高傲和凶狠模樣不過是一個受歧視的姑娘的本能的自衛嗎?
我又回頭看了她一次,她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第三天清晨,我從羊圈裏放出羊群時,她又很突然地出現在我麵前。
“我要問你一句話。”她低聲說。
我關好圈門,拿起羊鞭,無言地瞧著她,等待她發問。
她那雙大眼睛盯住我的臉,問:“你一個人放羊,很快活是嗎?”
我點點頭。
“你喜歡孤獨?”
我又點點頭。
“孤獨就那麼好?”
她這句話使我心中怦然一動。我是一個自尋孤獨的人。而她是一個真正孤獨的人。她在全連知青中沒有一個好夥伴。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苦笑了一下,說:“孤獨會使我感到心裏非常安寧。”
“真的?”
“真的。”
她那長長的睫毛慢慢垂下,遮住了眸子閃亮的一雙眼睛。她輕輕銜著下唇,在思忖什麼,在暗下某種決心。
我不願讓人看到我和她這樣麵對麵地長久站在一起。我轉身想走。
“等等!”她倏地抬起頭來。
我聳了一下肩膀:“你到底還有些什麼話呢?”
“如果,如果……如果我願意和你一塊兒放羊,你討厭我不?”她臉上閃耀出某種希冀的光彩。
她竟問出這樣的話!我一時怔住了。
也許她以為我不屑於回答她,臉上那種希冀的光彩頓時失去了。
她又咬住了下唇,尷尬而不知所措地瞪著我。她突然猛轉身想跑掉,我抓住了她的一隻手。
“我一點也不討厭你!我為什麼要討厭你呢?”我盯著她那雙因窘迫而噙滿淚水的眼睛,反問她,也在問自己。
我大聲對她說:“我非常願意你和我一塊兒放羊,真的!”
“那,你不相信別人議論我的那些話?”
我相信,但我對她搖了搖頭,她抽出了被我攥住的那隻手。很大一滴淚珠從她眼中滾落。
“我忍受不了啦!大家都討厭我,都歧視我……我要和一個不討厭我的人在一起幹活,幹什麼活都行!隻要這個人不太討厭我……”
她雙手捂住臉,哭了。
那一刻我的心整個被一種聖潔的憐憫之情所占據。我真想用世界上最溫柔的語言安慰她,可是我在此之前還從來沒有想到過為了安慰某個哀傷的姑娘應該預先學會一兩句溫柔的話。我變成了啞巴。我隻是用鞭梢挑下一條爬到她衣襟上的小毛蟲,用鞋跟狠狠地碾進泥土裏……
當天晚上,連長找我談話。連長首先對我這個羊倌表示很滿意,接著說:“二百隻羊,估計今年起碼會生出幾十隻小羊羔來!真不知團裏怎麼想的,咱們是農業連又不是畜牧連,分配給我們這麼多羊不是瞎添亂嗎!不過,既然強加給我們了,我們總不能越養越少是不是,你一個人肯定管理不過來,再派給你一個人吧?……”
“誰?……”我唯恐連長吐口派給我的不是韓楨楨,而是別人。
“韓楨楨。”連長猶豫了一下,才說出她的名字。
我暗鬆一口氣,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可我故意裝出一聽到她的名字就十分反感的樣子,皺起眉頭,用很不快的語調說:“連裏那麼多人,為什麼偏偏把她派給我?”
連長撓撓頭皮,說:“是她自己再三要求的。我看,暫時就是她吧,啊?今後你要多用無產階級思想影響她,多幫助她加強思想改造,啊?……”
從此,我不再是一個孤獨的牧羊人了。
男知青們開始在大宿舍裏取笑我。
“謔!羊司令一天比一天神氣起來了!終日有個美麗的牧羊女陪伴著,夠快活的吧?”
這類話,算是比較文雅的。揶揄中不無別種成分。從這類話中我品味到,他們平素對她的種種議論,其實是虛偽的。如果他們有我這樣的機會能夠天天和她在一起,大概是他們誰都不肯失去的。我因為從來沒有參加過他們平素對她的種種褻瀆的議論而感到心中坦蕩。我不願加入那些輿論背地裏對她“圍剿”。缺少我這條舌頭,她的名譽和人格所遭受的非議也夠她承受了!何況她是我們連隊年齡最小的一個姑娘!
有一次她回北京探家,我請求她在哈爾濱轉車時,將我為母親買到的幾錢鹿心血捎回家。當時我和她還不熟悉,連一句話都沒說過。我向她提出請求時,見她為別人捎帶的東西很多,一路無伴,不免感到難為情。她卻毫不猶豫,一口答應,問明我家的地址,向我保證辦到。她找到我家,我母親卻因心髒病複發住進了醫院,家中懸鎖。全家人都陪在醫院裏。她又向鄰居問明醫院,趕到了醫院裏。她在去醫院的公共汽車上丟失了裝有兩百多元錢的錢包。這件事她既沒有向我家裏的人講,回到連隊後也隻字沒向我提過。那兩百多元錢是連隊的其他知識青年托她買東西的。每個人要買的東西,她卻都給買到了。她丟錢包的事,是之後又有北京知識青年回家,從她家裏人的口中得知,回連後轉告給我的。我因此對她既感激又負疚,在大宿舍東借西借,當天就湊足了二百元錢,親自找到她要她收下。她卻惱了,說:“我丟錢,是我自己不謹慎,怎麼能收下你的錢呢!”我手拿二百元錢,不知如何是好。她見我一片誠意,終於轉嗔一笑,說:“你哪來這麼多錢?準是借的吧?借了這麼多錢,你什麼時候才能還清呀?你聽我的話,快把錢還給人家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