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2 / 3)

副指導員主持討論。我想,她這下子該稱心如意了!可以堂而皇之地實行報複了。我準備一言不發地聽她大發一通議論,一言不發地接受她對我的批判。

她讓我先談談對自己的錯誤的認識。

我,誰都不看,隻漠然地喃喃說了一句:“我母親……死了……三天前……”說完這句話,便低下頭,用雙手捂住了臉。我憑感覺肯定,所有人的目光都一下子投注到了我身上。

一刹那間,似乎每一個在場的人都停止了呼吸,寧靜得令人窒息,好像空氣都凝固了!許久許久,我聽到副指導員用極其低微的剛剛能使人聽到的聲音說了兩個字:“散會……”

她第一個起身離開了。

當我邁動機械的步子經過連部時,聽到裏麵傳出了副指導員和連長激烈的爭吵聲,她對連長的“指示”從來是奉若神明的,我不禁停下了腳步。

“我是一連之長,難道沒有處分一個戰士的權力?”是連長惱怒的四川口音。

“我是團支部書記,如何處分一個犯了錯誤的團員,這是團組織的權力!”副指導員的聲音也那麼激動。

“你這樣做,是袒護一個逃兵!”

“逃兵?他是從戰場上逃跑的嗎?他逃到黑龍江對岸去了嗎?你知道嗎?他母親已經死了!他在母親死後第三天就回到了連隊!”

“哦!死了?”

“連長!我也是一個知識青年,我也有老父老母,他們日夜思念我,我也日夜思念他們。要不是我受自己誓言的約束,我也想立刻就回到父母身邊去,但……我不能夠!我不同意開除他的團籍!連長!請你設身處地想一想……”

我聽到了她的哭聲!

我站在連部外麵,頓時淚如泉湧!

我心裏對她充滿了感激!不是因為她代替我辯護,而是因為她說的那句話:“我也是一個知識青年……”

這一句話,完全消除了在此之前我對她的種種誤解和偏見。憑這一句話,就足以令我心甘情願地去為她赴湯蹈火。

這句話,使我看到了一個姑娘高尚的本性!一顆富有同情的心!然而,又是她,親口告訴了我一件如雷轟頂的事,在兩天後……

“我們一塊兒走好嗎?”

收工之前,她接著我鋤完了最後一條漫長的田壟。當我們鋤碰鋤的時候,她對我說了上麵那句話。這是三年來她第二次主動跟我說話。第一次,就是不久前在那條小河邊。她臉上陰沉的嚴峻的表情,令我產生了不祥的預感。

所有的人都扛著鋤頭列隊時,她又當眾大聲對我說了一句:“你留一步,我們一塊兒走!”男女青年,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也看著我。

當他們走遠,她盯著我說:“我沒有得到你的同意,就把你妹妹調到我們連隊來了。”

“啊!她……她怎麼了?快告訴我!”

“在你回家期間,她……”

“說!”

“她做了一次人工流產……”

我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險些栽倒!

她上前一步,雙手扶住了我。

我粗暴地推開她,大吼:“你胡說!”

她踉蹌著倒退一步,恐懼地瞧著我,從顫抖的嘴唇間擠出兩個可怕的字:“真的。”

我覺得自己朝腳下的土陷了進去!我可怕地想喊叫出什麼,卻似乎又有團東西堵住了喉嚨!我張大了嘴,隻發出一種嘶啞的類似呻吟的聲音。我瞪大了眼睛怪異地看著她,她卻在我眼前模糊起來。

我突然發了瘋似的朝連隊飛跑……

那天夜裏,當大宿舍響著此起彼伏的鼾聲時,我將頭蒙在被子裏,咬著被角無聲地哭了一夜。我想起了母親彌留之際的叮囑,而我還沒有將母親的死告知妹妹,她卻做出了這種身敗名裂的事,還有臉調到我所在的連隊來,企圖得到我的庇護。不!我要嚴懲她,以一個哥哥的權利!替死去的母親!

第二天,我被副指導員叫到連部,在那裏見到了妹妹。我當時一定是被惡魔附體了!我像凶猛的豹子一樣朝妹妹撲過去,雙手抓住她的頭發,使勁兒把她的頭接連地朝土牆上撞、撞、撞……

“住手!”我聽到副指導員變了調的嗓音喝止,衝上前來掰我的手。

我對她大吼:“滾開!”

我折磨的是妹妹,但又像是我自己,我在這種歇斯底裏中感到了一種痛快。

啪!我臉上挨了一記狠狠的耳光。

我終於鬆開了手。第二記耳光比第一記耳光更狠。

這兩記耳光頓時把我打清醒了,我不禁倒退數步,下意識地摸著火辣辣的臉頰。

妹妹,從始至終,一聲沒有吭,沒有呻吟,沒有叫喊,沒有哀求。被我抓得淩亂的頭發,遮掩了她那張毫無血色的蒼白的臉,那張淚水漣漣的臉,那忍辱吞聲的深陷在眼窩中的大眼睛。

副指導員的臉色像妹妹的臉色一樣蒼白,她緊緊地把妹妹摟在懷裏,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欲以命相搏地瞪著我。

“畜生!”

這是我第一次從她口中聽到的一句罵人話。

從那一天起,我愛上了她……

她現在就坐在我對麵,搭著帳篷的爬犁,被疲倦的鐵牛拖著,在茫茫雪原上挺進……篷簾卷著,灌進來被西北風揚起的雪粉,我們凍得縮手縮腳,但誰也不想把帳篷簾放下來。從帳篷口望出去,始終是白色……白色的大地,白色的山巒,白色的河,白色的林。“大煙泡”刮起來了,如萬千頭發了瘋的野牛齊頭奔突,示威地追逐在大爬犁後麵。

副指導員默默環視著每一個人,自言自語地說:“誰來講個故事?要不就大家一塊兒唱支歌!”

沒有誰對她的提議做出任何反應。大家疲勞了。

副指導員把目光停在我臉上。

我清了一下嗓子,唱起了《兵團戰士之歌》:

兵團戰士,胸有朝陽,

一手拿槍,一手拿鎬……

沒有一個人隨聲附和,我隻得唱了開頭兩句,便知趣地打住了。

這時,“摩爾人”王誌剛吹起了口哨。他唱歌不行,口哨卻吹得相當好。令我暗吃一驚的是,他吹的竟是著名的俄羅斯民歌《三套馬車》,這個“摩爾人”!簡直不把副指導員的存在當成一回事,可他那口哨聲真令人著迷,像黑管,又像小號,拍節、曲調吹得準確無誤,流露出淡淡的感傷和深沉的憂鬱。

不知是誰,竟低聲和著口哨唱了起來,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終於,非常自然地形成了小合唱。

我的妹妹抬起頭,瞪大了黑眼睛,愕然的目光不安地瞧瞧這個、瞅瞅那個,又很快地垂下了頭。她暗暗發出一聲深長的歎息,使我的心靈惻然一動。

我,麵對麵地注視著副指導員,猜想她立刻就會嚴肅地加以製止了!

她,卻無動於衷。頭,仍然在“摩爾人”肩上。

她竟閉上了眼睛,裝出睡意蒙矓的樣子。我發現,她放在腿側的手,分明在偷偷點著節拍!

我的自尊心被刺傷了,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

冰河上跑著三套車,

有人在唱著憂鬱的歌,

唱歌的是那……

夜幕悄悄降臨了,暴虐的“大煙泡”不知是自甘屈服,還是被全速挺進的拖拉機遠遠甩到了後麵,荒原那麼沉靜!

黑暗完全替我們垂下了篷簾……

我們的拖拉機像遠遷的鄂倫春部落,在茫茫的雪原上奔駛了整整兩天兩夜。當我們打開地圖,一致確信拖拉機履帶已經碾在積雪覆蓋的“鬼沼”的冰麵上時,正是荒原莊嚴而肅穆的黎明時分。

啊!“鬼沼”!它並非像傳說中那麼恐怖,也許因為它處在冬眠狀態,雪被罩住了它那猙獰的真實麵目吧。我們看到了什麼?仿佛看到了世界最大的湖泊被凍結在眼前,“滿蓋荒原”——它平坦得令我們這批墾荒者難以置信,直鋪到遙遠的地平線。

“魔王!你在哪裏?你出來!”我們的一個夥伴大聲呼喊。

“魔王”沒有出現。

鐵匠王誌剛突然朝不遠處一指:“你們看!”——一根從正中間劈開的圓木樁釘進土地,傾斜地立在那裏。

我們都好奇地走了過去。副指導員拂掉木樁上的雪,我們看到了一塊木碑,累累斧痕粗糙砍平的劈麵上,刀刻的字跡被風雨所侵蝕,隻能依稀認出“死於此……”三個歪歪扭扭的字。

我相信,我們每個人當時都和我一樣,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裏,還有一個!”我的妹妹又發現了同樣的不祥之物,她第一個朝拖拉機退去。

副指導員低聲說:“我們走吧,別攪擾他們安息了。”

…………

如果有人問我:“你在北大荒感到最艱苦的是什麼?”

我的回答是:“墾荒。”

為了尋找有水源的林子的理想地點,我們的足跡幾乎踏遍了“滿蓋荒原”。我們發現了一條在地圖上沒有標出來的小河,它是“滿蓋荒原”上唯一潔淨的水源,被我們命名為“流浪者”。我們發現它之前,它像流浪漢在荒原上不知徘徊了多少歲月,現在我們在它身邊紮下了帳篷。

當冰雪消融的時候,當“流浪者”唱起了“拉茲之歌”的時候,我們閃亮的犁頭劈進了“滿蓋荒原”的胸膛。若非墾荒者,誰能體會拖拉機翻起第一壟處女地那種喜悅?這荒原上有那麼多的狼,光天化日之下,它們三五成群,大模大樣地尾隨在我們的拖拉機後麵,捕食被犁頭翻出的肥大的土撥鼠。夜晚,它們就在我們帳篷四周嗥叫。創業的艱苦,使墾荒隊的每一個小夥子都變成了聖徒。副指導員跟我的妹妹和我們同住在一頂帳篷裏。一塊毯子分隔開了她們的狹小世界,毯子後麵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巴黎聖母院”。

一天深夜,我從睡夢中偶然醒了一次,卻沒有聽到拖拉機翻地的轟響。我一下子跳起,來不及多想,隻穿著短褲,就闖進了“巴黎聖母院”,將副指導員從被窩裏捅了起來。

“你!你要幹什麼?!”

“拖拉機不響了!‘摩爾人’,在翻地!”

“啊!”副指導員順手就操起了步槍。

拖拉機不響,意味著“摩爾人”出了事。所有的人都驚醒了!正當大家要奔出帳篷,“摩爾人”從外麵鑽了進來。馬燈光下,我們見他身上背著一隻狼,兩手拽著狼的兩隻前爪,頭頂住狼脖子;那隻狼朝天張大著嘴,兩隻後腿抓在他的腰胯上。

“摩爾人”大聲說:“快動手!它還活著!”

我們各自操家夥,棍棒齊下,將那隻狼在他背上打死了,好大的一隻白毛老蒼狼!

“摩爾人”一下子坐在地鋪上,喘息了半天,才說:“拴大犁的鋼絲繩斷了,我回來換鋼絲繩,這東西跟上了我,出其不意地將兩隻前爪搭在我肩上……”他的臉上、手上盡是血痕,棉衣被撕成碎片。他擰著眉脫下棉衣,裏麵的絨衣和皮肉被狼的後爪抓得稀爛!

副指導員命令我的妹妹:“快,拿醫藥箱來!”

這時,我們才發現,她僅穿著襯衣襯褲,光著一雙腳。她也意識到了什麼,在我們的目光下一時顯得不知所措。隨即,她鎮定了下來,從容地說:“都瞪著我幹什麼?沒你們的事了,全睡覺去!”

大家都一個個順從地鑽進了被窩,我沒有。我將馬燈舉在“摩爾人”頭上。

副指導員柔情地看了我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立刻從妹妹手中接過醫藥箱,替“摩爾人”小心翼翼地包紮傷處……

我妹妹是墾荒隊員的“內務大臣”,給我們做飯、洗衣服。從連隊帶來的凍菜吃光了,任何一種野菜還都沒有從荒原上生長出來。為了使我們能吃得稍微滿足點,她對剩下的兩袋麵粉發揮了充分的創造性:饅頭、發糕、花卷、烙餅;甜的、鹹的、又甜又鹹的、先蒸後烙的……

如果說我是因為副指導員而參加墾荒隊的,妹妹則是因為我才來到“滿蓋荒原”上的,我是她唯一的親人。我走到天邊地角,她會追隨我到天邊地角。我那麼凶狠地對待過她,她卻依然在心理上對我希求著蔭庇和保護。我表麵上對她仍舊冰冷異常,可感情上早已徹底饒恕了她。

隻有自己罪惡深重的人,才不肯饒恕別人。

何況她是我的妹妹,唯一的妹妹!

我有責任保護她。無論在那件可恥的事情發生之後或者之前,我對她盡到過一個哥哥的責任了嗎?沒有!到北大荒的第一天,當我們經過鹿場,她被鹿群迷住了,她請求我和她一塊兒留在鹿場。隻要我願意,那是完全可以的,我卻沒有留在她身邊。為什麼?我不願和妹妹在一個連隊。我覺得她太嬌氣又太任性,同在一個連隊會給我添無盡的麻煩。為潔身自好,我逃避一個哥哥的責任,而在她成為輿論和道德嚴厲譴責的對象後,我首先想到的又是她敗壞了我的名聲。因此我憎恨她,不肯給予她半點憐憫和同情……

在“滿蓋荒原”上無數個不眠之夜裏,我內心進行著深刻的反省,我認識了自己的真實麵目。我懺悔我是一個多麼自私的哥哥,一個多麼可鄙多麼卑劣的人!

有一天,當帳篷裏隻有我和妹妹的時候,我叫了她一聲:“小妹!”

她正在案板上揉麵,聽到我叫她,立刻抬起頭。她怔怔地望著我,臉上浮現出無比激動的表情,一雙黑眼睛裏頓時充滿了淚水。

“小妹,你還生我的氣嗎?”我輕輕走到她身邊。

淚水,大顆大顆的淚水,慢慢從她的黑眼睛裏淌出來,順著她蒼白的臉頰落到案板上,被她的雙手一下一下地揉進了麵團裏。

“小妹……”我的聲音哽咽了。

她倏地轉過身,撲在我身上,沾滿麵粉的雙手緊緊抱住我的脖子,頭偎在我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淚水從我眼中簌簌而落。

許久,她才止住了哭聲。她問我的第一句話是:“媽媽的病好了嗎?”

我的心像被捅了一刀!

哦,母親!如果您在九泉之下聽到妹妹這句話,肯定也會老淚縱橫的吧!

但願您聽不到這句話,但願您不再為您的兒女們傷心,可我又多麼希望您能夠聽到這句話啊!妹妹比我更愛您啊!

我沒有勇氣實告小妹,母親已不在人世了!她那脆弱的情感、脆弱的心靈是經不起重擊的。

我低聲回答小妹:“媽媽沒有生病,媽媽太想念太惦記我們了,我告訴她我們都很好,她就放心了。”

妹妹嘴角掛上了一絲笑容,一絲苦澀的笑容,幾天來的第一次笑,如果那種慘然表情也能算是笑容的話。

“告訴我,那個人是誰?我要教訓他!”

妹妹堅決地搖了搖頭。

“你……愛他?”

妹妹無語地點了一下頭。

“他呢?他也愛你嗎?”

妹妹又點了一下頭。

我注視著妹妹。她臉上呈現出一種天使般聖潔的表情,那是心靈的反射。我茫然了。

妹妹忽然肯定地問:“哥哥,你愛她?”

“誰?”

“副指導員。”

“你聽什麼人胡說的?”

“我看出來了,她……也挺喜歡你的!”

“真的?”我雙手緊緊抓住了妹妹的兩條胳膊。

“真的。”

“不,我知道她喜歡的是‘摩爾人’!”

“她隻是信任他,我也信任他,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任何一個姑娘都會信任像他那樣的人。但她喜歡的是你!她說你是個具有詩人氣質的小夥子,是個雪萊型的小夥子。她說她喜歡雪萊,不喜歡拜倫,雖然他們都是天才的詩人,她還說拜倫隻能評定一個女性外表的美醜,而雪萊卻能窺察一個女性內心的善惡。她也知道你愛她……”妹妹突然住口了。

我們幾乎同時發現副指導員不知何時呆呆地站在帳篷門口,她顯然聽到了我和妹妹的談話內容。

“哎呀,我晾在河邊的衣服還沒收回來!”我找了個借口逃出帳篷,在荒野上盲目地奔跑,我覺得“滿蓋荒原”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地方。

當天,吃過晚飯以後,我們又圍聚在帳篷裏,講起故事來,這成了我們精神生活的唯一方式。我們什麼故事都講:神、鬼、荒誕的、恐怖的、風趣的……我們每個人,包括副指導員在內,都擺脫了在連隊的種種束縛,真正成了“滿蓋荒原”上“頂天立地”的人。

副指導員娓娓動聽地講了希臘神話《奧德賽》中的一段故事:偉大的俄底修斯攻打了特洛伊城以後,率領他手下的勇士們從海上返回家鄉伊塔克,結果被逆風吹到了一個孤島上。島上的居民專靠吃一種“忘憂果”度日。他們熱情地把“忘憂果”捐送給俄底修斯和他的勇士們吃。勇士們吃了“忘憂果”,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家鄉和父母,忘記了兄弟姐妹和妻子,忘記了一切朋友,竟無憂無慮地長久留在了孤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