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驚訝地發現,她講故事的水平超過我們所有的人,她並不繪聲繪色,隻是娓娓道來。但那語調中流露出來的感情,是能夠打動到人的心靈深處的。
她講完了,我們都陷入沉思。隻有妹妹歎息了一聲,自言自語地說:“我真想獲得許多許多那種‘忘憂果’……”
副指導員,又是和“摩爾人”坐在一起,又是那樣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大鐵爐子裏的火光,將她的臉映照得那麼紅。火光一閃一閃,她那張美麗的臉忽明忽暗,浮現著一種虛幻憧憬和淡淡的愁思。
我不禁對她充滿了同情。如果不是三年前她立下的誓言束縛了她,她早該回家探家了。三年啊!她一定比我們每一個人都更加思念她的父母和親友。
我打開畫夾,說:“別動!‘摩爾人’,我給你們畫張像!”我的本意是,要給她畫一張肖像。因為此時此刻的她,那麼美麗那麼楚楚動人,但我沒有勇氣坦白說出。“摩爾人”顯然錯誤地認為我的話是對他的當眾揶揄,他頂不能容忍的就是這個。所以,當副指導員下意識地將頭從他肩上移開時,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冷冷地盯著我,說:“別動!叫他畫,別掃他的興!”話語中隱含著挑釁。副指導員又順從地將頭靠在了他肩上,微微一笑,也注視著我。
我再沒說什麼,認真地畫了起來。我看她一眼,畫一筆,暗想,我一定要畫得十分像。我從來沒有畫得那麼好過,真的!最後一筆,我存心一頓,把筆尖折了。
“沒畫好!”我把畫夾遞給了副指導員。
大家都圍攏過來欣賞,讚歎:
“像!像極了!”
“嘿!沒看出來你還有招不露!什麼時候也給我畫一張?”
“咦,你就畫了我自己呀!”副指導員看了“摩爾人”一眼。
“我的筆尖斷了。”我臉上微微一紅。
副指導員拿著肖像端詳了一會兒,問:“送給我?”
“送給你!”我大膽地盯著她。
她垂下了眼瞼,說:“我會仔細保存它的。”
這時,“摩爾人”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鑽出了帳篷。從那一天起,他更加沉默寡言了……
然而,什麼都可以轉讓,唯獨愛情。
我要執著追求,絕不棄她的愛。絕不……
第一場春雨降臨了。
我們開墾的烏油油的沃土,貪婪地吸吮著大自然母親的乳汁。人們都習慣把春天比作花枝招展的少女,可是當她在“滿蓋荒原”上旅行時,卻更像一位莊重的夫人,腳步懶散而從容,帶著唯一的顏色——淡綠,所到之處,漫不經心地隨意點染,畫出了綠的世界。
副指導員有一天昏倒在“流浪者”河邊,她病了。她接連兩天昏迷不醒。在昏迷中,她時時念叨著兩個字:“麥種,麥種……”醫藥箱裏所有的藥,都不能減退她的高燒。第三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首先把妹妹喚到她鋪前,問:“還有多少糧食?”
妹妹回答:“隻剩一點點了!”
她親切地環視著我們,微笑了,說:“夥計們,我代表連隊謝謝大家。我要建議黨支部,給大家都記一功,放進檔案裏。現在,這裏留下幾個人就夠了,其餘的全部回老連隊去,幫助老連隊遷移來……一定要趕在‘鬼沼’開化之前!”她輕輕地拉著妹妹的一隻手,“你留下吧,沒有你在身邊,我會寂寞的。”
妹妹說:“副指導員,我留下!”
我說:“我也留下。”
“摩爾人”看著副指導員,說:“如果你同意,我也留下。”副指導員默默地點了點頭。
“滿蓋荒原”上就留下了我們四個人。
一天,兩天……四天過去了,連隊沒有到達。整整一個連隊,幾百口人,搬遷到這裏來不是一次簡單的行動,會有許許多多的困難。在這四天之內,“鬼沼”卑鄙地聯合了起來,向我們示威!當我、妹妹、“摩爾人”第四天早晨走出帳篷時,都被驚懾得呆住了!清可見底的“流浪者”河,不知從哪裏彙集了那麼多水,隔夜之間變成了一匹脫韁的野馬,濁流湍急,打著旋渦,夾雜著雪坨、冰決、枯枝斷樹,甩了一個直角彎,奔瀉而下,河水溢出河床,灌進沼地,“鬼沼”一片汪洋!
妹妹憂愁地說:“今天連隊再不到達,我們就一點吃的也沒有了。”
我和“摩爾人”同時看了她一眼,都沒說什麼。我們擔心著更嚴峻的事情……連隊將如何涉過“鬼沼”?
妹妹一聲不響地又鑽進帳篷裏去了,我和“摩爾人”也跟進帳篷,見她坐在副指導員的地鋪旁,瞧著昏迷中的副指導員垂淚。我們進來,她趕緊抹去眼淚站起來,拿上一把鐮刀和一個小土籃,說:“我去挖野菜。”
將近中午,妹妹的喊聲突然從遠處傳進帳篷:“哥哥,哥哥,快來呀!”
我和“摩爾人”同時跳了起來,奔出帳篷,但見妹妹像一隻小獵犬,在追趕一頭弱小的麅子。她一揚手,將鐮刀飛拋出去,砍中了麅子後腿,麅子一頭栽倒。她猛撲上去,卻撲了個空。那小動物掙紮著跳了起來,帶著傷向沼地裏逃竄,妹妹跟在後麵緊追不舍。小麅子在沼地邊沿停了一下,似乎還回頭看了她一眼,躍進了沼地,一拐一拐地向沼地深處逃去。
“站住!”
“小妹!”
我和“摩爾人”對妹妹大聲喊。
妹妹追到沼地邊,欲罷難舍,焦急地來回奔跑。她終於停住了,望著陷住四蹄寸步移動的麅子,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向“鬼沼”邁出一步。
“回來!危險!”“摩爾人”高吼一聲。我和他同時朝妹妹跑去。
妹妹回過頭來望了我們一眼,揮動了一下手臂,好像是在任性地說:“你別管我!”她跑進了“鬼沼”。
當我和“摩爾人”追到沼邊時,她已捕住了小麅子。她和那小動物在沼泥中搏鬥了幾下,一眨眼間,忽然深陷了下去,一下子被吞陷到胸部!還沒等我和“摩爾人”有所反應,沼澤中便隻露出了她的一隻小手。那小手也隻來得及在空中抓了幾下,倏忽間便從眼前消失了!
“哥哥!別過來!……”她留在這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擊響我的耳鼓!
“小妹……”我發出一聲可怕的叫喊,不顧一切地向沼澤衝去。
“摩爾人”兩條有力的手臂,從後麵緊緊將我摟抱住了。我掙動了幾下,眼前一黑,昏倒在他懷裏。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帳篷裏。妹妹的那隻小手像電影中的疊印鏡頭一樣,重複地在我眼前出現。我耳邊又響起了母親臨終的叮囑,淚水唰的一下淌了出來。我硬撐起身,看見“摩爾人”那高大的身軀,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在帳篷外。慘白的月光照在大地上,將他的身影襯托得格外分明。“鬼沼”那邊,傳來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異鳥叫,也許是“收魂鳥”將妹妹的魂靈收走了吧?我雖然並不迷信,但這種迷信的思想卻在我頭腦中閃過。我盯著“摩爾人”的身影,心中突然對他產生了強烈的憎恨!甚至思路狂亂起來。如果不是他摟抱住我,我相信我是一定可以救出妹妹的!對小妹的死他是有罪過的!
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出帳篷。“摩爾人”聽到我的腳步聲,緩緩地轉過身來。他駭然地瞪大了眼睛,也許他看到了我怒不可遏的狂亂的臉色,本能地朝後退了一步。
我霍然對他揚起了拳頭。
“你……”他驚愕地朝後退了一步。
“我恨你!”我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三個字。
他的目光,盯在我臉上,低沉地說:“如果是因為你的妹妹,那我有權替自己辯護。你以為我有一顆魔鬼的心嗎?你以為我就不為你妹妹的死難過嗎?如果當時我的生命能換取她,我甘願躺在沼底的是我!如果你是因為她……”他朝帳篷裏看了一眼,“那你盡管動手!隻要我活著,隻要她還沒有宣布做你的妻子,我就有權愛她,並且追求她!”
他的話,令我的雙手發抖了。好像為我的小妹致哀,我垂下了頭。寧靜的夜晚,荒原顯得更加沉寂,連“收魂鳥”那種怪異的叫聲也聽不到了。
“摩爾人”注視了我一瞬間,慢慢朝我背轉了高大的身軀,朝荒原黝黑的深處走去,消失在黑夜的巨口中。
“你們吵嚷什麼?”
我扭回頭,見副指導員站在帳篷口。四天內,她病得虛弱不堪,如果她鬆開拽著帳篷簾的那雙手,一定會無力地癱軟在地。我半天才從雙唇間擠出了一個字:“狼……”
“狼?”她懷疑的目光久久地審視著我,追問:“你一定有什麼事情瞞著我!‘摩爾人’呢?你妹妹他們到哪兒去了?快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妹妹……她……她……她死在‘鬼沼’裏了!”我雙手捂住臉,克製不住巨大的悲痛,失聲號啕了。
副指導員像被猛擊了一錘,發生短促的一聲“啊”,昏倒在帳篷口。
深夜,“摩爾人”還沒有回來,他到哪裏去了?在我缺乏理智地對待了他之後,他會不會也恨我呢?他還會回來跟我同住在一頂帳篷裏嗎?他會不會遭到什麼不幸?如果他真遭遇到什麼不幸,那殺害他的就是我了……
我懺悔極了,不安極了,我感到黑夜的漫長。我守護著昏迷中的副指導員,第一次體驗了在這廣袤無垠的荒原上,孤獨是一種多麼可怕的處境。我整夜沒有合眼。
黎明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我奔出帳篷,“摩爾人”已經在帳篷外跳下馬背。
“馬?哪來的馬?……”我忘記了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一切不愉快的事,親切地跟他說話。
他說:“前幾天,我曾在樹林中發現了被獵刀砍斷的樹枝,斷定這附近可能有鄂倫春獵人。昨天夜裏我找到了他們,向他們借了這匹馬。副指導員怎麼樣?”
“還是昏迷不醒。”
“鄂倫春獵手們說,可能染上了出血熱。”
“出血熱?!”
我的心頓時冷卻了。我聽說過這種病,奪走一個人的生命,像秋風吹落一片樹葉。
“摩爾人”又說:“你立刻騎上這匹馬,順著我們的來路護送副指導員過去!你一定能迎到我們的連隊,副指導員就有救了!”他完全是命令的口氣。
“不!你護送她,我留在這裏!”
“我的身體太重,半路上非把這匹馬壓垮不可。它已經跑得夠累了!由此向西五十裏,可以繞過‘鬼沼’,你們沿沼地向西走吧!”
再爭執就是卑劣的虛偽。
“摩爾人”用行李繩將昏迷中的副指導員縛在我後背,扶我跨上了馬鞍。
“把槍帶上。”他把步槍遞給了我。
“你留下!”
“你帶上,以防萬一。”他將步槍掛在馬鞍上,拉著馬韁掉轉馬頭,用充滿信賴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在馬屁股上猛擂了一拳。
那馬嘶叫一聲,撒開四蹄,朝西疾馳而去。
朝西雖然比朝東少繞三十裏路,但卻要經過一片“塔頭”甸子。幸虧那馬是純種鄂倫春獵馬,在“塔頭”地裏也行走如飛。這種馬體形矮小,其貌不揚,但能吃苦耐勞,是獵人之友,是沙漠裏的駱駝。
繞過“鬼沼”,仍一路不停地踢著馬腹。那馬仿佛體諒我的心情,速度毫不懈慢。又疾馳了大約三十裏路,我的棉褲被馬身上的汗浸濕透了。突然它打了幾個響鼻,四腿發抖,蹄步搖擺起來,它似乎還想全力奔馳,但前蹄卻跪倒了。我的雙腿剛剛離開馬鞍,在地上站穩,它便側身一臥,伸長了脖子——它徹底累垮了!馬腹忽起忽落,鼻孔噴出熱氣,嘴裏吐出白沫來。這有靈性的動物,在倒下時,也絕不用身子壓住騎者的腿,它那雙琉璃眼,歉意地悲哀地望著我。
“放下我,放下我!這是什麼地方?我們為什麼在這裏?你要把我背到哪兒去?”
副指導員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了,她在我背上掙動著被縛住的身子。
我解開繩子,將她輕輕放在地上,讓她的頭和肩靠在我的胸前。
我輕輕對她說:“副指導員,我要護送你迎接連隊,你病得很嚴重!”
她喃喃地問:“我要死了,是嗎?”
聽我所愛的人說出這種話,我如萬箭穿心,難受極了!我大聲回答她:“不,你不會死的!”
她吃力地微笑了一下:“我不怕死,真的。”你忘了,我們的紮根誓言中,不是有這樣兩句話嘛,“埋骨何須故土,荒原處處為家。”遺憾的是,我再有幾個月就可以回家探望我的爸爸媽媽了,我真想他們啊!他們想我,大概都想瘋了呢。我已經給他們寫了信,保證我們在‘滿蓋荒原’上秋收之後……”
我嗚咽了,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她臉上。
“別哭,”她輕輕握住了我的一隻手,“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把我埋在‘鬼沼’旁,我要和你的妹妹做伴。她是個好姑娘,我喜歡她。我隻有一點請求,在我的碑上,在我的名字前麵,刻上墾荒者三個字……”一大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慢慢淌了出來。
我緊緊摟抱著她,放聲大哭。
“你看,那是什麼?多像書上寫的那種忘憂果!你給我折一枝來,好嗎?”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忽然閃亮閃亮的,盯著附近的什麼東西。
我順著她的目光,發現了一叢紫紅的尚未開放的達子香花。我將她靠在馬鞍上,站起身去折那叢達子香花。待我折了一束花回到她身邊時,她已經閉上了眼睛。
她和那匹鄂倫春獵馬同時停止了呼吸!
大地在我腳下旋轉,藍天變成了黑色。
我擦幹了眼淚,將那束達子香別在她衣扣裏,跪了下去,在她漸漸消失著血色的雙唇上,長久地親吻著。我相信,她若有靈,是不會嗔怪我的。
我又背起她,繼續朝前走。
這時,在地平線上,我看到了我們搬遷的連隊的帶狀的影子……
全連隊為副指導員默哀了許久許久。
每一個人都流出了真誠的眼淚。
當我們全連隊的馬車、爬犁、拖拉機和團裏支援我們搬遷的卡車所組成的車隊行進到“鬼沼”前,冥冥的暮色開始在荒原上織成了幃幔。有人發現了一頂棉帽子,掛在傾斜的作為墳碑的木樁上,還壓著一塊石頭。我首先走過去取下那頂帽子,認出是“摩爾人”的狗皮帽。帽兜裏有一張紙,上麵寫著這樣幾行字:“我探出了一條涉過‘鬼沼’的路,以樹枝為標記,由此向東,一裏遠處……”
當天晚上,我們將可能陷沒的車輛停在了原地,全連隊的人都平安地涉過了“鬼沼”。可是我們卻到處也尋找不見“摩爾人”。
第二天黎明,在“流浪者”河邊,發現了“摩爾人”血跡斑斑的衣片、一柄大斧、三隻死狼……周圍的一切,都無聲地向我們做證,這裏曾進行過怎樣觸目驚心的人與獸的搏鬥,可以想見,強壯勇猛的“摩爾人”是怎樣拚盡了最後的氣力才倒下去的……
我們在悲痛的日子裏,開始在“滿蓋荒原”上播種。
按照副指導員的遺囑,我們將她埋葬在“鬼沼”旁。我們從百裏外的駝峰山上運回了一塊大青石,連隊的老石匠將它鑿成了石碑,碑文上刻著:墾荒者李曉燕和她的戰友王誌剛、梁珊珊長眠於此。
我們從駝峰山上伐下了上千棵義氣鬆。沿著“摩爾人”做的標記,在“鬼沼”上鋪了一條墾荒者之路。第二年,又有好幾個連隊建點在“滿蓋荒原”上。
“鬼沼”,它終於被征服了!
當我帶著墾荒者的勝利,在一個黃昏默走到“墾荒者”墓前憑吊的時候,一個陌生的青年也在那裏。我發現墓碑上放著一束達子香花,那是妹妹生前最喜愛的花。
我立刻明白,他是妹妹生前所愛並愛過妹妹的那個人!
他臉上的表情令我深信,他永遠也不會離開“滿蓋荒原”了!
我們對望一眼,他便掉頭緩緩離去了。
我沒有叫住他,沒有問他的姓名,甚至沒有想到問問他是哪一個城市的青年……
他是我們那一代中的一個,這一點足夠了。
我們經曆了北大荒的“大煙泡”,經曆了開墾這塊神奇的土地的無比艱辛和喜悅。從此,離開也罷,留下也罷,無論任何艱難困苦,都決不會在我們心上引起畏懼,都休想叫我們屈服……
啊,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