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吉倫
押解我的,是我在連隊的兩個最親密的朋友——哈爾濱知識青年王文君和北京知識青年朱燕生。他們從連隊把我押解到團保衛股,就算完成了任務。他們是主動向連裏要求完成這一負有“政治”責任的差事的,真使我迷惑。連裏竟同意了,更使我不解。
我被牽連進了所謂“知識青年反動通信案”。凡受此“案”牽連者,無一不被加上“策劃投敵叛國”的罪名。而全部罪證,無非是分散在生產建設兵團各個師內的我們六名高中同班同學的來往書信。隻有一點屬實,我們這些來往信件內充滿了對“四人幫”種種倒行逆施的政治義憤。
從連隊到團部有五十八裏。“囚車”是我們連隊的一輛馬車。兩個押解人員各背步槍。
臨上路,王文君當著連長和指導員的麵大聲對我說:“你可別想半路逃跑!你若敢逃跑,我們就開槍!”
全連的知識青年差不多都走出了男女宿舍,站在宿舍前,默默地不無同情地望著我。
朱燕生用細麻繩捆上了我的腕子。一邊捆也一邊提高了嗓門說:“你要聽明白王文君的話,子彈可是不長眼睛的!”
鮑虹從姑娘們中間撲到我跟前,勇敢地當眾緊緊擁抱我、親吻我。
“鮑虹!……”連長大喝一聲。
她回頭朝連長看了一眼,不得不放開我。文書韓竹平斜倚著男宿舍的門框,兩臂交叉抱在胸前,眯縫起眼睛瞥視著我,輕輕地悠然自得地吹口哨,滿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的神氣。我知道,他心裏一定快活極了。我對他恨得咬牙切齒!是他向團保衛股出賣了我。他卑鄙地偷看了我和同學們的來往信件……
倘若他是出於某種政治動機而扮演猶大的角色,我也許還不至於這般痛恨他。但他完全不是出於政治動機,而是出於對鮑虹的低劣的愛,出於對我的一種陰暗的報複心理。
難道這種低劣的愛也配被一個姑娘接受嗎?
難道靠這種出賣情敵的卑鄙手段也能夠獲得真正的愛情嗎?
可恥的靈魂!
我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一接觸我的目光,便仰起他那張漂亮而虛偽得可憎的臉看天。
王文君和朱燕生把我架上馬車後,鮑虹突然失聲痛哭了。
“我等著你!永遠等著你!”她哭著對我說。
我眼中流下了淚水。
趕車的汪大胡子一屁股坐到馬車上,揚起鞭子在空中“啪”地甩了一聲響鞭,胸膛裏憋著股惱怒似的大吼:“駕!……”
馬車離開了連隊……
汪大胡子四十多歲,是個為人厚道而又十分重義氣的山東漢。
路上,他沒有再鞭過一次馬。他在我們連老板子中是有名的“急急風”,每次出車,隻要車上載得不重,就常常一路將馬兒鞭得鈴聲嘩嘩。今天他卻很反常,似乎很有耐性,任馬兒慢悠悠地走著。馬兒停下來舔雪,啃路旁雪被下露出來的枯草,他也懶得吆喝一聲。王文君和朱燕生也不催促他。
我明白,汪大胡子有意將馬車趕得如此慢。由他趕著馬車把我往火坑中送,他心中別扭,甚至可能還會覺得有點對不起我。我理解他。三個月前,他的小女兒患重病,生命垂危,由我護理。到團部醫院,醫生卻說沒治了,不收,他又趕著這輛馬車悲哀而絕望地將心愛的小女兒拉回連裏。我在他家炕前白天黑夜守了那女孩一個多星期,將我這個連隊衛生員按規定應維持用半年的三瓶吊針都用上,終於保住了他小女兒的生命。他從此對我“感恩戴德”。將馬車趕得慢點,也許能減少他自以為很對不起我的內疚。
至於我那兩個平日的好朋友,我可實在不知該怎樣理解他們。他們為什麼主動要求押解我呢?而且當眾對我說了絕情絕義的話!他們一路不跟我再說一句話,我也一路沒開過口。我沒什麼可對他們說的。我到了這般地步,還有什麼可對他們說的呢?何況他們不是在給我送行,而是押解我。
從團裏再被保衛股的人押解到師部軍事法庭以後,我將會受到怎樣的審訊與判決呢?“現行反革命”的帽子是注定要被戴在頭上的了。勞改?入獄?我的命運今後隻有任人擺布……我想到了鮑虹。她還要等著我,永遠等著我。癡心的姑娘嗬,但願你能早早從心裏把我忘掉!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這條路上還沒有任何車輛通過。我們的馬車在雪地上碾出了第一道車轍。天空陰沉,可能還會接著下雪。灰色的厚重的雲塊堆砌在遠處的山頭,和覆蓋山頭的白雪相襯,形成一種大自然的令人感到憂鬱惆悵的調子。
我往日的兩個好朋友盤腿坐在我對麵裝馬料的麻袋上。一個將槍橫放在腿上,一個將槍豎摟在懷中。
馬車開始上山時,他們對視一眼,王文君幹咳了一聲,終於開口說:“你聽著,我們有話跟你說。”
我茫然而漠然地瞧著他們。
朱燕生接著王文君的話對我說:“你麵臨的處境,你自己比我們更清楚。我們隻想提醒你,無論你遇到什麼情況,都要冷靜。”
王文君又補充了一句:“什麼事你都可能遇到,也許在這一路上就會發生。”
我緩緩地將目光轉向遙遠的地平線,一時品味不出他們的話中有什麼特殊的含意。
汪大胡子這時從鼻孔裏重重地哼出一聲,頭也不回地說:“瞧你交的這兩個好朋友!話說得多重情義!”他路上第一次開口,分明在用這句話敲點兩個扮演“解差”角色的人。
馬車像甲蟲似的爬上了二龍山的緩坡,進入了山林地帶。下了山再走十多裏,就可以望見團部了。“解差”們分別朝兩旁的密林中張望,不時交換一次莫名其妙的眼色。我觀察出,他們分明都有點“心懷鬼胎”的樣子。
汪大胡子喝住馬,跳下車,倒過鞭杆朝他倆屁股上毫不客氣地各捅一下,惡狠狠地說:“坐得倒怪舒服,起來!”說罷,放下鞭杆,還沒容他倆挪動身子,就使股猛勁兒將麻袋從他倆屁股底下抽了出來。拖得他倆同時倒在車上。汪大胡子也不理睬他倆,自顧自拎起麻袋去喂馬。
王文君跳下車,有點發火,嚷道:“大胡子,你今天存心找我們的別扭是不是?”
汪大胡子朝他一瞪眼:“怎麼?你他媽衝我嚷什麼?嚷火了老子,老子揍你!”
王文君忍氣吞聲,不再言語。
朱燕生息事寧人地說:“得了得了,平常關係都挺不錯,今天無緣無故幹嗎翻臉啊?”
汪大胡子又朝朱燕生一瞪眼:“誰跟你他媽的關係不錯啦?”
朱燕生也被罵得啞口無言。
汪大胡子掏出旱煙包,蹲在地上,卷起一支又粗又長的旱煙,獨自吞雲吐霧。三匹馬並不餓,嘴巴分別在麻袋裏拱了幾下,就不再理睬草料,都去舔雪。汪大胡子隻好將麻袋甩上車,喝馬前行,他自己跟在車下走。
馬車行了不遠,汪大胡子又將馬吆住了。他在車下瞪著兩個“解差”說:“你們要是還有點人情味兒,就給他解開捆手的繩子,讓他暖暖手。”
兩個“解差”互相看了一眼,朱燕生首先說:“不行!他要是跑了,你負責還是我負責?”
我說:“我不跑。”
王文君說:“不跑?傻瓜才信你的話!”
“就算我對驢念唱本!”汪大胡子嘟噥了一句,從自己手上摘下一隻棉手悶子,套在我被捆住的雙手上。
我感激地對他低聲說:“大胡子,我忘不了你!”
這山東漢子卻挺動感情地轉過臉去了。我心中不免暗暗怨恨我平日的兩個好朋友——他們也未免太盡職了!人在難中,友情的淡薄,使我心中很感傷。
突然,從路兩旁的密林中闖出三個騎馬的人,將我們和馬車從三麵包圍住。從他們所騎的馬和他們的衣著,一眼便可以看出是三個鄂倫春人。他們出現得那麼突然,且來勢洶洶!三支烏黑的步槍槍口,分別指向了王文君、朱燕生和汪大胡子。
他們攔我們幹什麼?難道他們要搶劫不成?可馬車上、我們身上也沒什麼可搶的呀!再說從來也沒有聽說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還發生過鄂倫春人搶劫路人的事啊?他們是大森林的主宰,是陌生路人的善良的幫助者和保護者……會不會是冒充鄂倫春人的越境者?……
這判斷在我頭腦中一閃過,我便本能地想要起而反抗。但僅僅是想,卻並沒有動一動。我的雙手是被捆著的。
我問:“你們要幹什麼?”
三個騎馬持槍的攔路者都不回答。蒙麵黑布的上方和麅皮帽子之間的三雙眼睛,根本不朝我瞥視一下,咄咄地盯著他們槍口所指的人。
汪大胡子突然從車轅底下抽出支車杠,操在手中想發起反抗。攔路者之中的一個對他威脅地大吼一聲,不輕不重地在他手背上搗了一槍托,支車杠從汪大胡子手中落到地上。他揉著手背,後退了一步,對方的槍口又指向了他。
另外一個攔路者從鞍上探腰奪去王文君和朱燕生的槍,熟練地卸下槍機,遠遠扔到路旁的林中去了,然後又將槍還給他們,說:“等我們走後,你們去尋找吧!”
他倆背靠背地緊挨在一塊兒,嚇得渾身瑟瑟發抖,就要哭出來的樣子。這兩個蠢貨,我心中鄙視地罵了他們一句。此刻我才對自己徹底承認,我平日交了這麼兩個朋友真算瞎眼。
第三個攔路者這時把臉轉向我,喝道:“下來!”
我坐在馬車上一動不動。
“下來!”又一聲大喝。
我還是一動不動。
前方傳來了汽車喇叭聲,有汽車開過來了。雖然由於山路的彎度還看不見車身,但聽喇叭聲離我們不遠了。
那攔路者在馬上雙腳踩鐙而立,還沒容我有所反應,他早已向我探過身來,輕舒雙臂,兩手插在我腋下,將我從車上提起,舉放到他的馬鞍前。他的動作那麼突然,矯健如猿,迅猛如豹。他一條胳膊挾製著我,打了一聲呼哨,首先縱馬馳入路左麵的密林中。
穿過林帶,我被劫持著翻山越嶺,飛踏過兩條冰凍的河流。馬不停蹄地奔跑了不知多久,漸漸放慢速度,終於站住了。我又被從鞍上提起,輕放在地。
劫持者之一向我撥轉馬頭,慢慢扯下了蒙麵的黑布。麅皮帽子下現出一張圓臉形的眉目英俊的鄂倫春姑娘的麵龐,對我微笑。
“阿依吉倫?!……”
我的驚愕無法形容……
我們連隊地處山林之中,與鄂倫春人有密切的接觸。每年秋末冬初,鄂倫春定居村的獵隊便從我們連經過,進入深山老林狩獵。第二年春,他們陸續撤出深山老林,回定居村去,也經過我們連。一往一返期間,他們常在我們連小休幾日。狩獵期,也常派人下山到我們連,請求援助一些糧食、子彈、醫藥、鹽、酒之類的東西,我們連都盡力滿足他們。“等價交換”,是鄂倫春族的傳統道德觀念之一。每次從我們連獲得援助,歸獵時,總會送給我們連不少麅肉、野豬肉或各種山禽。其實,這種交換總是不等價的。他們償還的,一向多於獲得的。友善、慷慨、有恩必報,是鄂倫春族的民族品質。
我第一次見到鄂倫春人,這些帶有濃厚傳奇色彩的森林大帝們,便給我留下難忘的印象。
一天深夜,我出診歸來,見連隊醫務所前的空曠場地上露天睡著十幾個人,他們的身子都鑽在“烏拉”裏。“烏拉”是用麅皮縫成的被褥合一的鋪蓋。他們一律頭枕馬鞍,槍支放在鞍下,鞍旁預先架好一小堆幹柴。他們的馬匹拴在醫務所門前的幾棵楊樹上。這情形使我聯想起了革命年代紀律嚴明的紅軍部隊。
完全是出於好奇心,第二天我起得很早,刮掉窗子上的霜花朝外看,他們正紛紛“起床”。他們首先將昨夜預先架在“枕頭”旁的小幹柴堆點燃,烘烤一陣衣服,然後才開始穿。
當我洗漱完,走出醫務室,他們已離去。場地上的火堆遺跡和幾棵樹下的馬糞,打掃得一幹二淨。我們醫務所的柴垛上,放著半隻凍麅子,償還用去的幹柴和樺皮……
不久後的一天深夜,有人急促地敲醫務所窗子,把我從夢中驚醒。
我問:“什麼人?”
外麵回答:“找醫生的。”
我趕緊從被窩爬起,披上大衣,開了門。門外,停著一具雙馬雪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