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吉倫(2 / 3)

雪橇的主人問:“你是醫生?”

我點點頭。

對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快走!”

我掙脫後,問:“哪個連的?”

“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什麼病?”

“生孩子!”

“接生?……”我猶豫起來。我隻是在全團衛生員集訓時期聽過婦產科大課,還沒有一次接生實踐呢!以往都是醫務所的女醫生趙大夫接生,我僅給她當過幾次助手。她探家還沒回來。我為難地說:“我不會接生呀!”

“你是醫生,怎麼能不會!”對方哪肯相信!

“我不是醫生,我不過是個衛生員。”

“那麼我進去找真正的醫生。”對方說著,就往屋裏進。

“醫生不在,回去探家了。”我攔住了對方。

“說來說去,你就是不願為我們鄂倫春女人接生是不?”對方的語氣惱怒而強硬起來。

鄂倫春!難怪我聽對方說話的語音不對呢!我更猶豫了。倘然出個一差二錯,那後果是比一般醫療事故更嚴重的!鄂倫春人雖然善良,但有時也會突然爆發粗野的性格。果真碰上個魯莽的鄂倫春漢子的話,產婦或產嬰性命不保的情況下,我被當場毀了也說不定。

我心裏這麼想,嘴上就說:“你還是到營部衛生所去請醫生吧!”

“多遠?”

“四十幾裏。”

“這……來不及了啊!”

“那你就別耽誤時間了呀!反正我是無論如何不能跟你去的!”我退後一步,想關門。對方用肩膀抵住門,又一把抓住我手腕:“你非去不可,我求求你啦!”

“不行,我要……”我想說,我不能保證臨產母嬰的安全,也負不了這個責任。

沒等我把話說完,對方怒喝一聲:“別說啦!”同時,從腰間拔出了匕首,匕首尖指在我心窩,“你不去。我就殺了你!”

我剛一坐到雪橇上,鄂倫春人就連連鞭馬。雪橇如飛般離開了醫務所,馳離了連隊。

雪橇馳入山林一個多小時之後順著山坡飛滑下山穀,停在山穀間的一頂帳篷前。幾個鄂倫春人焦急地期待在帳篷外,雪橇剛一停下,他們就圍了上來,七言八語對我說些充滿信賴的話,鄂倫春話、漢話相雜。

我顧不上和他們交談一句,左推右搡分開他們,匆匆走進帳篷。在馬燈的幽光下,我看到產婦那蒼白的麵容,臉上那一層水珠般的冷汗,那輾轉反側的痛苦狀,聽到了那令人心顫的呻吟,我頭腦中的一切雜念立刻都消失了。我首先將馬燈光擰得更亮,從容而鎮定地打開了醫藥箱。

胎位稍偏,但不屬典型難產,我的信心更充足了。產婦十分堅強,緊緊咬住嘴唇,不再呻吟……

當新生兒發出第一聲啼哭,當鄂倫春女人蒼白的臉上對我浮現出感激的微笑時,那盞馬燈在我眼中仿佛變成了一輪紅日,我頓時覺得帳篷裏充滿了明媚的陽光!

“是個男孩。”我將嬰兒雙手捧送給衝進帳篷的父親。

“兒子!……”當父親的那張被山風吹得皺紋交錯的臉大放異彩!他幸福地對那粉紅色的啼哭不止的小生命端詳了許久,才抬起頭來看著我。

他突然要對我雙膝跪下去,慌得我手足無措,趕緊扶起他。可我自己卻因初次接生成功的喜悅,接生過程中的高度緊張,被感激時體驗的無比激動,在剛一轉身時暈倒了……

第二天黎明,一位鄂倫春姑娘駕昨夜那輛雪橇送我回連隊。路上,她回頭問我:“你肯原諒我麼?”

我反問:“原諒你什麼啊?”

她難為情地羞紅了臉:“我不該用匕首威脅你。”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昨夜那個鄂倫春人是她!我用友好的微笑向她表示,絕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通過交談,我知道了產婦是她的嫂子。她的嫂子算上這一次生育過四次了,前三次,孩子都一生下來就死了。她說:“我們全家人早就天天祈禱嫂子能再生下一個男孩……你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雪橇在山林中輕快地飛奔,她放聲唱了起來:

雲雀嶺上的黃菠蘿樹啊,

每年春天開白花,

嫂子曾生下過三個孩子啊,

三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死了。

雲雀嶺上的黃菠蘿樹啊,

今年還沒到開花的季節,

嫂子又生下了第四個孩子啊,

第四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會唱啦。

那呀那呀哎那耶,

是托漢族醫生哥哥的福氣噢!

那呀那呀哎那耶,

那依耶……

以後,我經常在早晨發現醫務所的窗台上放著一塊最好的麅肉,或者一隻野雞、一對飛龍……

北大荒有種草莓類野果——都柿。它屬低灌木科植物,果實比葡萄略小些,顏色像葡萄一樣,酸甜而含有酒力,貪饞的人吃多了便會被醉倒。它往往成片地生長在路旁、山坡上。尋找到一片都柿叢,將一塊手絹鋪在叢中,用截樹枝在都柿根部輕輕一磕,愛煞人的小果實便會落滿一手絹。

就在第二年秋季,我獨自進入山林采中草藥,發現一片都柿叢,竟吃醉了。待我酒醒後,見自己倒臥在都柿叢中,我身旁坐著一位鄂倫春姑娘,口中輕銜一莖嫩草,瞧著我正樂悠悠地笑呢。我一眼認出,她就是用優美的歌聲唱“雲雀嶺上的黃菠蘿樹”的那個鄂倫春姑娘。

她吐掉嫩草葉,說:“我經過這裏,見一個人醉倒在都柿叢中,怕被什麼野獸傷害了,便跳下馬走過來守護著,卻沒想到會是你。”

我記得自己走入都柿叢是中午,此刻夕陽沉落,天已黃昏。我感激地問:“你一定在這裏守護了我很久吧?”她笑而不答,站起身,去到路旁牽她的馬。我也站起身,跟在她身後走到路上,莊重地謝過她,轉身剛要離去,被她攔住了。

“這兒離你們連三十多裏呢!你走不了多遠,天就會黑下來的。你騎上我的馬回連隊吧!”她說著,將馬韁塞在我手裏。

“那你……”

“我山路熟,可以穿密林走,用不了多久便能回到我們的帳篷。”說罷,她邁步就走。我不想拒絕她的好意,怕她生氣。騎上她的馬後,喊著問:“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啊!”

她站住了,轉身告訴我:“阿依吉倫!”對我揚揚手,匆匆走入了密林……

想不到今天她竟參與了這種令我迷惑的劫持!另外兩個劫持者這時也扯下了蒙麵的黑布。我認出他們是阿依吉倫的老父親和哥哥。

阿依吉倫說:“你沒想到吧?我們是來解救你的!”

“解救我?你們怎麼會知道我遭遇的事?”

“你的兩個好朋友進入山林告訴我們的。今天這麼解救你,是他們和我們一起商量的。”阿依吉倫說完,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折疊的紙條遞給我。我打開一看,認出是王文君的筆跡,寫著:

我們自己毫無辦法幫助你,隻好去通知你的鄂倫春朋友,請他們解救你。記住,從此以後,你就是一個“失蹤”了的人,萬萬不能輕易離開山林。我們相信,你的鄂倫春朋友們會對你很好的。我們以後也會想方設法和你取得聯係。

我想到自己剛才還暗暗咒罵過他們,心中慚愧極了!世上隻要還有真實的友誼存在,人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應對生活絕望。

我如收起一件珍寶一樣,仔細地將那紙條收藏在身,抬頭望著阿依吉倫,說:“阿依吉倫,你真是個好心的姑娘!你的父親和你的哥哥也都是好心的人!可我,怎麼能連累你們哪?我要永遠永遠記住你們今天赤誠相救的一片恩情,但我卻不能夠和你們進入深山老林做一個失蹤了的人。”

阿依吉倫聽我說出這樣一番話,神色頓時沮喪起來,用憂鬱的目光注視著我。

阿依吉倫的父親,老鄂倫春獵人這時說:“孩子,你不該說出這樣的話。你的話已刺傷了我女兒善良的心,也令我這個老人非常失望。我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才解救你。解救好人是我們鄂倫春人的品德!何況你有恩於我們一家呢!我請求你和我們從此一起生活吧!”老人說罷,打了一聲呼哨,從對麵樹林中應聲奔出一匹馬來。

阿依吉倫的哥哥申肯,正當壯年的鄂倫春漢子,像剛才劫持我時一樣,從鞍上朝我彎下腰,兩條強有力的手臂平穩地將我提到了為我預備的馬上。

…………

多布庫爾河解凍了,春天來了。

我已經與阿依吉倫一家共同生活了四個多月。他們對我像對待他們家庭中的成員一般親熱。然而我始終鬱鬱寡歡。我畢竟不是一個鄂倫春人。我畢竟不能夠像他們一樣習慣於長久生活在大山林之間。這種山林生活對他們來說是自由的,但對我來說無異於一種囚禁。我一天比一天更加思念我的連隊,思念我們醫務所那幢全連獨一無二的破舊磚房,思念我的好朋友王文君和朱燕生。所有這些思念,都抵不上我對一個姑娘的思念——鮑虹的音容笑貌和她那苗條豐滿的身影常出現在我夢中。對她的思念使我多少個夜晚歎息難眠。

阿依吉倫似乎比她的父親和哥哥更能理解我的心,她用無言的關懷給予我種種深情的安慰。她是一個美麗的鄂倫春姑娘。不,美麗、俊俏、娟秀、嬌媚——所有一切讚美一般女性的詞句,其實一句也不能用來準確地讚美一個鄂倫春姑娘。在鄂倫春姑娘中尋找不到一個花容月貌的女子。夏季的赤日曬黑了她們的膚色,冬季的山風吹皺了她們的臉龐,山林中的狩獵生活使她們無暇也無心修飾自己。她們的美,美在心靈,美在氣質。

當阿依吉倫身穿“蘇恩”,足蹬“奇哈密”,頭戴“滅塔卡”,騎著她的名叫“卡普參”的白獵馬,雙臂平舉獵槍,馳騁在大山林中追擊野獸時,她那身姿,她那氣概,就會使你情不自禁地發出讚美:好一位英武的鄂倫春姑娘!

一天,我在河邊釣魚,一種寂寞之情倏然籠罩心頭。甚至覺得,被我從河中釣上來的魚都是非常寂寞的,懷疑它們完全是由於寂寞所以才紛紛咬鉤的。

阿依吉倫不知何時悄悄來到我身邊,與我並坐在河岸一塊大青石上。當她提醒我魚咬鉤了,我才發覺她的存在。她輕輕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我們過幾天就要回定居村去了。”

聽了她的話,我不禁一陣發呆,心中暗想:我怎麼辦呢?她一家走後自己繼續孤零零地留在大山林中,還是跟隨她一家下山到鄂倫春定居村去呢?我可以跟隨他們到定居村麼?我有足夠的勇氣獨自留在大山林中像個野人似的繼續生活下去麼?

“如果我送你一樣東西,你要麼?”阿依吉倫的話打斷了我的沉思。我隨口答道:“你送我什麼,我都很高興收下。”

她始終背在身後的一隻手伸到了我麵前,手中拿著一個小巧精美的橢圓形樺皮盒。我從她手中接過樺皮盒,憂鬱的心情暫時輕鬆了許多,非常喜愛地端詳著。樺皮盒蓋上刻有很好看的花朵。

我問:“刻的什麼花啊?”

“南綽羅花。”她臉上飛起兩朵紅暈,立刻站起身,急急地走了。

南綽羅花?我知道,鄂倫春人認為,男子有了南綽羅花在身旁,心就不會感到孤獨了。我苦笑了。阿依吉倫,阿依吉倫,你又如何能理解我心中的孤獨並非南綽羅花所能排除的啊!

我串起釣到的不少魚回住地,見阿依吉倫兄妹正和他們的父親做下山前的種種準備。我的心中又被憂鬱嚴密籠罩了。

晚上,喝過魚湯後,我們圍坐在篝火旁,每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不願首先開口說話。阿依吉倫輕輕唱了起來:

威拉參哥哥,我有點小米,給你做點小米飯,那依呀!

韋麗豔姐姐,我來不是為吃你的小米飯,而是找你的好意,那哈依呀!

威拉參哥哥,我有點樹雞肉,給你做點樹雞肉吃,那依呀!

韋麗豔姐姐,我來不是為吃你的樹雞肉,而是向你求婚來的,那哈依呀!

威拉參哥哥,我有點飛龍肉,給你做點飛龍肉吃,那依呀!

韋麗豔姐姐,我來不是為吃你的飛龍肉,而是和你過幸福生活來的,那哈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