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真有這個心思,咱們就往大興安嶺奔馳,那依呀!
咱們趕快備上馬鞍,咱們趕快跨上獵馬,咱們一塊兒向大興安嶺奔馳吧!
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
阿依吉倫的嗓音非常動聽。隻有在大山林中天長日久引吭高歌的姑娘才會練出這般動聽的嗓音。這是嘹亮的、圓潤的、自由隨意的優美嗓音。當她站在一座山頭上放聲高唱,歌聲會飛過周圍所有的大山。而當她像此刻這樣低吟悄唱,那歌聲中又充滿了纏綿的深情,如角哨,如長簫,似斷猶續,抑抑揚揚,播送到大山林幽靜的黑夜遠處。
她唱罷,低下頭去,久久不語。她忽而又從心底發出一聲歎息,懷著滿腹難言的憂思苦緒,站起身緩緩地走出帳篷去了。哥哥申肯和她的老父親,注視著她走出帳篷之後,又一起將目光聚焦在我臉上。老獵人輕輕咳了一聲,於是那當哥哥的似乎得到什麼暗示,也站起身退出了帳篷。
帳篷裏隻剩下我和那鄂倫春老人時,他低聲開口說道:“孩子,我們就要回定居村去了,你願意跟隨我們回到定居村去麼?”目光仍然停留在我臉上。
我點點頭。我這時才意識到,我在感情上和心理上是多麼依戀這鄂倫春一家。我不敢想象,如果離開了他們,獨自留在大山林中的日子對我來說將有多麼可怕!
鄂倫春老人又說:“孩子,你想過沒有?回到定居村,你不是鄂倫春人,一定會受到種種猜疑。定居村又不都是鄂倫春人,還有你們漢人,隻怕對你很不便啊!”
“這……”我怔住了。
老人猶豫了一下,問:“阿依吉倫今天送給你一個小樺皮盒?”
“是的。”
“孩子,你知道它表示什麼意思嗎?”
“我……隻知道一個男人身旁有了它,心就不會感到孤獨……”
“它不僅表示一個姑娘對你的友情,還表示了愛情啊!我的阿依吉倫……她是喜歡上了你……孩子,如果你願意一個鄂倫春姑娘做你忠實的妻子,我這個當父親的鄂倫春老人,是絕不會反對的。我們鄂倫春人早就與漢人通婚……”
我呆若木偶。過了許久,才喃喃地說:“可是,我……我已經有了一個心愛的姑娘。她發誓,永遠永遠等待著我,我不能夠……”
當父親的鄂倫春老人也愣住了。
他很費勁兒地低聲從口中吐出幾個字:“那,就把我的話當成吹過你耳邊的山風吧!”
我懷著一種有天良的負心人的內疚,腳步沉重地走到帳篷外麵去了。我發現了阿依吉倫站在帳篷外的身影,她也同時發現了我,迅速隱到帳篷後麵去了。
夜裏,我躺在自己的帳篷中,聽到阿依吉倫又在低吟悄唱。她唱的是一支鄂倫春人的古老的歌,一支關於母鹿和小鹿的歌。這支歌的大意是:
小鹿說:“媽媽,媽媽,你肩膀上掛著什麼東西?”
母鹿說:“我的小女兒,我的小女兒,沒有什麼,那是樹葉子。”
小鹿說:“媽媽,媽媽,別騙我,不是樹葉子。告訴我吧,告訴我吧!”
母鹿說:“我的小女兒,告訴你吧,是獵人用槍把我打傷了,血在流啊!”
小鹿說:“媽媽,媽媽,我的心都為你感到疼啊!讓我用舌頭把你傷口的血舔淨吧!”
母鹿說:“我的小女兒,那是沒有用的,血還會從傷口往外流啊!你快去那邊的高山上找你的爸爸,找到爸爸以後,和大夥一塊兒走的時候,別闖在最前頭,也別掉在最後頭。喝水的時候,別站定了喝。快走吧,人要來了!”
…………
她的歌聲那麼哀婉。
從帳篷口可以望到她的身影,坐在草地上,一動也不動。
月光如水銀似的,灑在她身上。
從夜到明,我沒合上過眼睛。
對麵帳篷裏還是靜悄悄的。我急急忙忙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打成一個小包,悄悄離開了住地。我本想將樺皮盒留下,但一想到準會嚴重傷害阿依吉倫的心,便決定帶在身上。
晨霧還沒有散盡,我已穿過了兩片林子,走上了一條鄂倫春獵隊的雪橇常年往返壓成的山路。
到哪裏去呢?我眼前雖有路,卻走投無路。
一陣馬蹄聲傳來,身後有人大喊:“等一等!”
是阿依吉倫的哥哥申肯那粗獷的聲音。
轉身,兩匹馬一左一右,把我夾在山路中間。
申肯兄妹同時跳下了鞍。
我像一個偷走了人家東西的賊被物主追上,羞愧得沒有抬頭正視這對鄂倫春兄妹的勇氣。
申肯將馬韁朝鞍上一撩,一步跨到我麵前,氣咻咻地說:“你為什麼偷偷離開我們呢?隻有對朋友失去了信任的人才會這樣做。難道我們已經失去了你的信任嗎?你不告而別,叫我們將來如何向你們連隊交代?不但你的兩個朋友請求我們關照你,也是你們連長和指導員把你托付給我們的!”
“真的?……”我有些懷疑地望著申肯。
阿依吉倫從旁證實:“真的!你們連長和指導員是我父親的朋友,也是我哥哥的朋友。”
我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似的,垂下了頭。
阿依吉倫又說:“哥哥,既然追上了他,你就別發火了。你先走吧,我有話單獨對他說。”
申肯氣惱地哼了一聲,上馬奔馳而去。
馬蹄聲消失後,我才怯怯地抬起頭。阿依吉倫的眼睛正盯著我呢!一接觸到她那流露出慍怒和譴責的目光,我立刻又垂下了頭。
阿依吉倫平靜地說:“你因為我愛你,就要離開我們麼?我愛你,與你有什麼相幹呢?我並沒有糾纏你呀!我的父親和哥哥並沒有逼迫你做我的丈夫呀!我不配成為你的妻子,成為你的妹妹也不配嗎?……”
我又內疚又感動,覺得非常對不起她,不知該對她說些什麼話好。
“我的父親和哥哥,已經允許我繼續留在山上陪伴你,今後就讓我們像兄妹一樣相處好麼?……”
我又一次抬起頭看她,她期待著我的回答。
“阿依吉倫妹妹……”我情不自禁地這樣稱呼她。如果我的心,我的愛,不是已經給了另一個姑娘,我一定雙手將它奉獻給眼前這個鄂倫春姑娘!我一定情願做一個鄂倫春人,永遠和阿依吉倫共同生活在大山林中!
阿依吉倫輕輕地說:“哥哥,我們回住地去吧!”
我們彼此無言地走了一段路,她首先打破沉默,問:“你那心愛的姑娘和你在一個連隊?”
我點點頭。
“她叫什麼名字?”
“鮑虹。”
“你一定非常非常思念她,是不?”我看她一眼,見她的目光是那麼坦白,毫無妒意,又點點頭。
阿依吉倫站住了。她說:“哥哥,我一定把她接到山上來一次!我知道,她一定也非常非常思念你!我一定要想辦法讓你們見上一麵!”
我將她的話理解為對我的安慰,感激地苦笑了一下。不料我的苦笑惹惱了她,她說:“你以為我是在說空話欺騙你麼?我們鄂倫春人是從來不用空話欺騙朋友的!”
我被她的真誠打動,抓住她的一隻手,緊緊握在我的雙手中說:“阿依吉倫,好妹妹,我完全相信你的話,真的!隻是,你為我們這樣做太不值得了!你今後千萬別再產生這樣的念頭,答應我好嗎?”
她抽出手,發誓說:“不,我一定要做到這件事!我們鄂倫春人有句諺語,戀愛的嘎呀鳥一旦長久分離,是會因相思而死的!”
“阿依吉倫,好妹妹,有你的友情,我絕不會像嘎呀鳥那樣死去!”
“那你的心也會痛苦,你的感情也會憂傷,我要解除你的痛苦和憂傷!”
第二天,她下山去了,很晚才回到住地。她顯出異常快活的樣子,坐在帳篷口,從晚上一直唱到深夜。唱的不是哀婉傷感的歌,而是柔曼抒情的歌。
申肯問她為什麼這般快活,她笑而不答。
幾天後的一個黃昏,阿依吉倫要我陪她去打樹雞。我們並馬下山,她一路不停歌唱。她引導我走上了一座山頂。我們勒馬佇立,她朝遠處一指:“你看!”
哦!我們的連隊!在我居高臨下的俯瞰視野中,連隊那麼遠,又那麼近!它被織在暮靄的緯線和炊煙的經線之中。我真希望我騎的是一匹神馬,可以躍馬行空,一下子飛落在連隊!我真想大聲呼喊,呼喊連長和指導員,呼喊王文君和朱燕生,呼喊趕車的汪大胡子,呼喊我晝思夜想的姑娘鮑虹。我張開嘴,嘴唇顫抖,發不出聲音。淚水順著臉頰淌到口中,鹹鹹的。
“你就待在這兒看你的連隊吧!千萬別離開。”阿依吉倫說罷,撇下我,縱馬奔下山去。
不久,她的馬又奔上山來,我一眼看出,馬背上馱著兩個人。
“鮑虹!……”我立刻明白阿依吉倫為什麼引我到這裏來了。果然,她在半山坡勒住了馬,鮑虹從她背後跳下來。我也跳下馬,朝她們跑過去。我和我朝思暮想的姑娘緊緊擁抱在了一起!她一邊撫摩著我的臉,一邊說:“可憐的,頭發胡子長得這麼長!你都快變成一個野人啦!”
我被意外的相逢所激動,狂熱地親吻她。她躲閃著,輕輕推開我,轉身朝背後看了一眼。阿依吉倫不知哪裏去了,她的馬在安閑地吃草。
我的情感冷靜了下來,問:“韓竹平還糾纏你麼?”
鮑虹梳理著我的頭發,說:“他已經辦手續回城去了。王文君和朱燕生在他離開連隊那一天,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
我沉默了許久,終於鼓起勇氣,低聲說:“鮑虹,你把我忘掉吧!我也許要在山上待一輩子的啊!”
她愣了片刻,忽然又撲入我懷中,緊緊地偎貼在我胸前,說:“不,不!我愛你,我不變心!有阿依吉倫,我們會經常見麵的!……”
…………
阿依吉倫陪伴著我在大山林中又度過了四個多月。一種聖潔的深厚的情感,使我們在那四個多月中,親如兄妹,又超過兄妹……
一天早晨,我和阿依吉倫正在烤肉,滿山林忽然響起許多呼喊我名字的聲音。我和阿依吉倫同時跑出帳篷,隻見王文君、朱燕生、鮑虹、我們的連長和指導員騎著馬一邊呼喊一邊向我們的住地而來。
他們一看到我,便幾乎同時跳下馬朝我跟前跑。他們圍住我,輪番地長久地擁抱我。指導員把我從連長懷中扯入自己懷中,擁抱了我好一陣才放開,兩手按在我肩上,仔細端詳著我,說:“比起你那幾個所謂的同案犯,你受的這點苦可真算不得什麼啊!‘四人幫’垮台了,我們是來接你回連隊的。”
我今天就要告別阿依吉倫離開她了嗎?隻有即將分別的此刻,我才憑心靈體會到我對阿依吉倫的感情已多麼深、多麼深!我轉身尋找阿依吉倫,卻不見她。我奔入帳篷,帳篷裏也沒有她。
“阿依吉倫!……”我喊了一聲,無人回答。
在我要向她告別時,要向她表達我深深的敬意和感激時,她悄悄躲開了。
“阿依吉倫!……”我又接連喊了幾聲。
她仍不出現。她隱匿到這大山林的何處去了呢?
我心中一陣悲涼。我忍不住哭了。連長說:“我們走吧!阿依吉倫今後一定會到連隊看望你的。”
我們下山了。我幾次深情地回顧我和阿依吉倫的住地。
我最後一次回頭時,發現阿依吉倫騎馬佇立在山頂上。朝霞絢麗的光彩,照耀在她身上。
阿依吉倫並沒有到連隊去看望過我。直到我離開北大荒,再也沒見到過她。她在山頂目送我下山時的身影,成了她保留在我記憶中的最後的最長久的印象。如今,我的孩子都兩歲了。孩子已跟我學會了唱那支古老的鄂倫春族民歌:
威拉參哥哥,我有點小米,給你做點小米飯,那依呀!
韋麗豔姐姐,我來不是為吃你的小米飯,而是找你的好意,那哈依呀!
咱們趕快備上馬鞍,咱們趕快跨上獵馬,咱們一塊兒向大興安嶺奔馳吧!
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