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林作證(1 / 3)

白樺林作證

貢比拉河繞過駝峰山梯形的山腳,河床狹窄了,流速緩慢了,像一位羞怯的少女,在荒原上若有所思地徘徊。河北岸生長著一片年輕的白樺林。清晨,濃霧從駝峰山頂飄漫下來,總是張開無形的雙臂,情意綿綿地最先擁抱白樺林。然後,才依依不舍地翩躚離去,神秘地夢幻一般消散在深沉的荒原上。白樺林,則用它那稀疏的枝葉和瀟灑的身影遮擋著漸漸灼熱的陽光,珍愛地保留著掛在筆挺禮服上的霧氣凝成的晶瑩露珠,不忍抖落……

白樺林與我們馬場連隊隔河相向。馬場的男知青們,把它叫作“少年維特之煩惱”。其實,更準確一點說,應把它叫作“少年維特之煩惱”的地方。

煩惱的不是白樺林,而是“維特”們。這一點,他們自己清楚。

我們比他們更清楚。

那一年,我們馬場隻剩下七個半“夏綠蒂”了。年齡最大的,是北京姑娘鄒心萍。年齡最小的是我。她們個個都超過了二十五歲,而我才剛滿二十三歲。她們認為我還沒有到產生“夏綠蒂”式憂鬱的年齡,把我視作稚齒童心的小姑娘。我完全接受她們對我的看法。生活的鞭子還沒有把我驅趕到非愛一個人或非被一個人所愛的地步呢!……

說不清從哪一天開始,馬場的男女青年之間形成了一道似有似無的壁壘。是因為某某首長的兒子或女兒從北大荒“光榮入伍”而後“曲線返城”了麼?是因為有人“走後門”開出了哪家大醫院的診斷書“病退”成功了麼?……沒有誰提出過疑問,也沒有誰回答過。

四十餘萬知識青年屯墾戍邊,如同四十餘萬塊石頭壘起的大壩。它能否鞏固地長存並發揮作用,全憑每一塊石頭與每一塊石頭之間那種緊靠的依傍性,那種可加不可減的牽製性。雖然走掉的也許僅僅是千分之一,甚至萬分之一,但畢竟每年都在走。

走,走,走……

以各種方式走。

走了一個,動搖一批。走的並非都是最應該走的,但他們反倒走得心安理得,堂而皇之。他們無所留戀地走了,把不平留給了剩下的幾十萬人。

馬場的女知青走得隻剩下了我們“七個半”。

每天吃過晚飯,小夥子們從獨木橋上走過貢比拉河,三三兩兩地隱沒在白樺林中。而七位“夏綠蒂”呢,則換上幹淨整潔的衣服,一塊兒離開集體宿舍。她們穿過草甸子,兜一個大圈,繞到貢比拉河下遊,再沿著河邊逆流往回走。經過對岸的白樺林,總要在河邊停下,從兜裏掏出條手絹什麼的小物件,蹲在河中的石頭上洗一陣。實在找不出什麼東西可洗的,便采花折草。這時如果從白樺林中傳出一聲口哨,或一塊石子在河麵上打起一串水漂,她們就會像七頭鹿一樣抬起頭,隔岸向白樺林睇望。通常情況下,她們是發現不了誰的身影的。於是麵麵相覷一陣,有所不甘地默然離去。如果一塊挺大的石頭飛落河中,“撲通”一響,嚇她們一跳,白樺林中保準會有人躲在暗處嘻嘻竊笑。

“討厭鬼!”

“缺德獸!”

“不得好死的!”

她們受了極大欺侮似的,七個人一字兒排開地站在河邊,同仇敵愾,向對岸大叫大嚷,示威一陣方肯罷休。回到宿舍她們還要冥思苦想地猜測一番,那“討厭鬼”和“缺德獸”很可能是哪一個。因此爭論得麵紅耳赤的事也是常有的。

“夠了!多無聊!”每逢這時,如果我在場,並且對她們的爭論顯出極感興趣的樣子,鄒心萍就會大聲製止,發出禁令。

她在我們七個,不,七個半“夏綠蒂”當中很有威信。這是一種特殊的威信,是現今善於關懷人的“老大姐”和往昔嚴肅的女排長雙重人格所形成的一種威信。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至今回憶起來,每一個細節都曆曆在目。

是的,每一個細節……

對我來說,那是很驚心動魄的場麵——兩匹狂怒的烈馬之間的爭雄鬥狠。一匹白馬,一匹紅馬,都是我們馬場最野性的馬。我們知青給它們起了兩個好聽的名字。白馬叫“雪兔”,紅馬叫“火狐”。它們隻要湊到一塊兒,就會展開一場惡鬥。

那天,兩個車老板分別把它們卸了套,牽到河邊飲水洗澡。“雪兔”“火狐”不期而遇,野性突發,掙脫韁繩,轉眼就鬥到河中,又從河中鬥到岸上。直鬥得河中水花四濺,岸上飛沙走石。兩匹馬的搏鬥,是顯示出含蓄的狠勁兒的搏鬥,並不像猛獸那般發出令人恐怖的咆哮,也絕不是血淋淋的張牙舞爪的生命的毀滅。不,完全不是那樣。與猛獸相比,它們的搏鬥甚至可以說帶有西方貴族決鬥的風度。一方在某一回合中獲勝,下一回合,一定矜持地將主動進攻的機會讓給對方。那簡直不是兩匹馬,而是兩個戰神的化身。它們那瞪圓的眼睛,鋥亮的鐵蹄,呼呼噴氣的鼻孔和劇烈顫動的馬腹,那種狂怒,那種霸悍,那種爭雄奪霸和誓不兩立,那種半人性半野性的惡勁兒,那種力的持久的較量,既令人驚心動魄,又令人幾欲為之呐喊助威!

那一天,是我到馬場的第四天。一切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新奇、有趣。我和幾個同批到達的姑娘正在河邊洗衣服。起初我們隻覺得這兩匹馬鬥得好玩,鬥得開心,站在遠處觀看。兩個車老板對兩匹馬束手無策,也索性坐在河岸邊的石頭上,卷旱煙吸起來,擺出“看你們鬥到何時方休”的聽之任之的樣子。但幾分鍾之後,我們那種袖手旁觀的好興致便雲消霧散。我們都被震懾住了!兩個車老板也扔掉卷煙,同時跳起身,躲躲閃閃地圍著兩匹馬轉,大聲叱喝,跺腳揮拳,拋石頭,卻無濟於事。“雪兔”的形體比“火狐”要小些,在那一天的惡鬥中連連吃虧敗北。它左前腿被“火狐”踢傷,一塊皮肉翻垂,鮮血染紅了雪白的馬腿。也許是因為傷痛的刺激,它更加狂怒。而它的狂怒也將“火狐”的野性引發到了頂點。

我真擔心“雪兔”會成為“火狐”那無情的鐵蹄下悲壯的犧牲品!

不知哪個姑娘跑回去報信了。有人騎著馬從村裏奔馳而來。接近時才看出,騎者是位姑娘。短發,柳眉,鳳眼,穿一套洗白了的軍服軍褲,腰間緊紮一條帆布武裝帶,英姿颯爽,豪氣勃發。一副“假小子”模樣,一種叱吒風雲的氣概!

那張秀氣的臉曬得真黑呀!

她在兩個車老板跟前勒住馬,目光咄咄,厲聲問:“你們是兩個死人嗎?”

兩個車老板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很不服氣地說:“我們是死人,你是活人!你能耐,你來勸架嘛!”

“少廢話!這兩匹馬是最優良的種馬,兩敗俱傷,你們負得起責任嗎?!”她的語氣和她的目光一樣咄咄逼人,兩個車老板不再說什麼,默默朝後退了幾步,意思分明是:我們看你的!

她也不再囉唆,促馬接近仍在惡鬥的“雪兔”和“火狐”,揚臂揮鞭,朝它們狠抽過去。鞭繩在空中發出呼哨,叭叭地落在“雪兔”和“火狐”身上。“雪兔”和“火狐”立刻分開,傲岸地挺著脖子,昂著頭,巋然不動地朝她睇視了一秒鍾,僅僅一秒鍾,又凶猛地衝撞到了一塊兒。任憑鞭梢像雨點般落在它們身上,再也不予理睬。

一個車老板冷笑一聲,嘟噥著:“就這兩個鞭頭上的功夫啊?”

另一個朝我們這邊掃了一眼,撇撇嘴,譏誚地接著說:“還不是想在這幾個初來乍到的麵前露一手,逞逞能!”

她顯然是聽到了。我看出她的臉漲紅了。她不知是被兩匹馬激怒了,還是被兩個車老板激怒了,扔掉鞭子,雙手緊勒韁繩,直勒得胯下的馬打了個“立樁”,接連倒退數步。

“閃開!”她大吼一聲。

正當“雪兔”和“火狐”又一次人立起來的刹那,她一抖韁繩,縱馬向它們猛衝過去!

“雪兔”和“火狐”被撞開了。它們各自兜了一個圈子,長嘶一聲,又人立起來……

她迅速撥轉馬頭,又朝它們猛衝過去!

兩匹馬無法再鬥到一塊兒了。“火狐”首先退出戰場,仿佛一個光榮的勝利者似的,繞著被鐵蹄踐踏得鬆軟了的那片場地散跑一圈,“噅噅”嘶鳴幾聲,然後箭一般地朝馬棚衝去。

“雪兔”的玉石眼中仿佛投射出不甘屈服的目光,昂頭凝視敵方跑遠,轉身一步一步朝河邊走去。它的右後腿顯然也受了傷,一拐一拐的。它走到河邊,並不立刻喝水,注視著自己前腿上的傷處。

它突然發出一聲憤怒的悲嘯!

兩個車老板又朝我們幾個姑娘這邊瞅了一眼,都有點羞愧。

而她,朝他們狠狠瞪了一眼,一言未發,策馬向村中奔馳。

我注視著她遠去的身影,問一個姑娘:“她是誰?”

“大名鼎鼎的鄒心萍嘛,三姐妹的頭兒!”我得到了這樣的回答。

我又問:“什麼三姐妹?”

“三個紮根北大荒的知青典型人物唄,她們比我們這批知青早半年來到北大荒。”

又一個姑娘用敬佩的口氣說:“咱們馬場的二百多匹馬,哪一匹她都敢騎!”

鄒心萍——這是我來到北大荒後記住的第一個陌生人的名字。就在那一天,我內心中突然產生了一種奇特的崇敬。不過,不是對她——我們這位女知青排長,而是對它——“雪兔”。

這匹馬那種為了維護自己尊嚴的不屈的剛勇感動了我。我天性對不屈的弱者抱有近乎本能的深厚憐憫和惻隱之心。一匹馬也罷,一個人也罷。

我從此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念——要接近“雪兔”。

“雪兔”養傷的那一個月內,我幾乎天天抽空獨自溜到馬棚去,帶一捆從麥地上拔下來的青麥,或者從食堂倉庫偷出來的一兜菜豆。有時甚至帶幾塊家裏寄給我的上海糖。“雪兔”對我由陌生、警惕,慢慢熟悉、親近起來。不久,在它悠閑地嚼著我帶給它的青麥時,已經允許我蹬著馬草垛騎在它身上一小會兒了。

“雪兔”前腿和後腿的傷終於養好了。一天中午,趁馬棚沒人,我偷偷將它牽出。它搖頭掃尾,用下巴蹭我的肩膀,看樣子很馴服,也很高興和我廝混一會兒。它的友好態度令我膽子更壯,我將它牽到碾料的磨盤跟前,爬上磨盤,躍身跨到它背上。突然,它長嘶一聲,打了個“立樁”,險些把我從它背上甩下來!緊接著,它放開四蹄狂奔。韁繩從我手中脫落,我兩手下意識地死命抓住它的長鬃,身子低伏在馬背上。

“雪兔”從村路中颶風般馳過!

我害怕得閉上了眼睛,隻覺身在空中似的,耳畔呼呼生風。我發出尖叫,叫喊了些什麼,連自己也不曉得。同時聽到村中許多人的驚嚷。

連隊裏懸掛作鍾的鐵軌“當當”地敲響了!一陣冷水濺到身上,衣服褲子全濕了,我才知道“雪兔”過了河。我始終不敢睜開眼睛,不知“雪兔”過了河後將我帶到了什麼地方。濕了的褲筒緊貼著腿,在馬背上摩擦著,火辣辣地疼。我的整個身子幾次從馬背上拋起,落下;落下,又拋起……我精疲力竭了,我的頭開始旋轉,我心中默默地念叨著:“‘雪兔’,‘雪兔’,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你今天可別坑害我……”

“別撒手!千萬別撒手!……”我聽到後麵有人大喊。另一匹馬的得得蹄聲疾速迫近。

忽然,我感覺到有人從我身後飛跨到“雪兔”背上。接著,兩條胳膊從我腋下向前插過來,攬住了韁繩。

這個人對我說:“別怕!”

我全身軟綿綿地靠在了那個人懷裏。

不知過了多久,“雪兔”的四蹄放慢了。終於,它站住了。我微微睜了一下眼睛,見已身在荒原,滿目開放的野花。我仍一動也不動,目光落在一隻緊緊握著韁繩的手上。那隻手已被韁繩磨破,指縫沁出鮮紅的血跡。我格外內疚,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立刻挺直身子,正欲扭回頭,看看將我從危難中解救了的是什麼人,說一句感激的話,卻不料已從馬背上給推下去。幸虧草地極其鬆軟,並沒有摔疼哪兒。我雙臂反撐著身子,仰起臉,原來是她——鄒心萍!

“你!……你幹嗎摔我!”我大聲抗議。

“摔你是輕的!我還想揍你呢!”她瞪著我,惡聲惡氣地說。

“你!……你得把我帶回去……”我從草地上爬起來,幾乎有點低聲下氣地說。

“想得美!你自己溜達回去吧!”她哼了一聲,撥轉馬頭,飛奔而去。我呆呆地、孤單地站在田野無人的荒原上,眼睜睜地望著她騎馬涉過了貢比拉河,消失在對岸的土崗後麵……

我在荒原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七八裏路才回到村中。

我在宿舍門外站住了,我聽到她正在挖苦我——

“這個剛從上海灘來的小黃毛丫頭!靠在我懷裏,大概還以為是靠在哪個小夥子懷裏呢!……”

一陣姑娘們的哈哈大笑,像刀子一般挫傷了我的自尊心。

“哼!等她回來再跟她算賬!無組織、無紀律,自由散漫……”聽語氣她怒火未消。

我緊緊咬住了嘴唇。

我沒有當時進宿舍……

因為這件事,鄒心萍在女知青排裏,對我進行了一次措辭極其嚴厲的點名批評。

從那以後,我對她心中懷著一半感激,又懷著一半怨恨。我想找機會當麵對她說幾句感激的話,又想在某個人多的場合,找碴兒和她大吵一頓。不過,感激的話始終沒能有機會當麵對她說,大吵一頓的念頭也漸漸打消了。心中的怨恨竟被後來對她的同情所替代。這是因為,她們那知識青年紮根邊疆典型的“三姐妹”之中的其他兩個,先後都離開了北大荒。一個走後門上學了。另一個,在探家返城期間,找了一位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結了婚,不回來了。“永久牌”的典型成了“飛鴿牌”的典型。冷諷熱嘲,刻薄挖苦,都極不公平地降臨在她一個人身上。有人斷言,她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她變了,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了,像河邊的一塊石頭。再也聽不到她在任何場合說出紮根邊疆的豪言壯語了。“我們三姐妹”這幾個字,永遠地從她的生活語彙中消失了。她們這三個紮根邊疆的典型人物,是高中的同班同學、好朋友。她們一塊兒來到北大荒,找了一棵三個枝丫的小鬆苗,作為紮根樹,栽到宿舍門前。如今,小鬆苗已長得腕子般粗,三個枝丫都很茁壯,生機勃勃地生長在宿舍前,恰恰對當年的紮根誓言形成了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