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林作證(2 / 3)

有天夜裏,我們全被宿舍外麵的一陣劈砍聲驚醒了。我們都知道是誰,在做什麼,但卻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話。我們靜靜地聽著那一陣劈砍聲。我相信,每個人當時都開始思考了些什麼。而我自己,則是從那個晚上才開始明確地意識到:紮根,這是多麼嚴峻的兩個字啊!

第二天,我們發現,那棵紮根樹,昨夜被砍去了兩個枝。它隻剩下了主幹,像一柄劍。砍過的地方,隔夜之間,滲出了鬆脂。

那是一種綠色生命的透明血液。

鄒心萍的雙眼布滿了血絲。那雙眼睛裏失去了富於浪漫幻想的光彩,投射出多思少眠的目光。

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馬場的生活是單調的。放馬,打馬草,墊馬圈。日複一日,月複一月。隻有哪一匹騍馬生駒的時候,才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些微的勞動者的快樂。鄒心萍和我們一塊兒放馬,不是騎著“雪兔”就是騎著“火狐”。那兩匹馬也似乎對她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對她馴服得很。她常常會騎著它們中的一匹,在荒原上突然地疾馳狂奔,口中無緣無故地發出高聲的喝喊:“嗨!嗨……”

最無聊的是吃過晚飯到睡覺之前的那一段時間。看書?沒有。任何一本多少描寫到一點真實的生活的書都沒有。隻有紅寶書,每人好幾本。不是在過團組織生活通讀“最高指示”的情況下,誰也不想去翻它。打毛線活,本是姑娘們的特長,可是要想買一根織針,也要托人到上百裏地以外的團部去買。我們馬場很少有人輕易到團部去一次。有人去,也未必能買到。談天說地?彼此已經到了再沒有什麼新話題可談的地步。何況“說說笑笑中也存在著階級鬥爭”,這一點是每個人時刻都不能忘記的。

我要比所有的姑娘都幸運一點,因為我有一把小提琴。它是我從黃浦江畔來到北大荒後生活中最忠實的伴侶。琴弓、琴弦曾排解了我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內心的積鬱和煩愁。我經常帶上它,沿著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走到駝峰山腳下。那裏生長著一棵高大的老楊樹,樹下有一塊扇形的平滑的青石板。我站在青石板上拉小提琴,貢比拉河從我麵前淙淙淌過。夜幕常常在不知不覺中低垂,明月當空,蟲聲唧唧,繁星倒映在河麵,仿佛藍色的緞帶上鑲綴了無數的寶石。

那地方,對我具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力。令我弓弦係心,遐思馳騁。

有一天我發現了她——鄒心萍,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似乎在欣賞我的琴聲,又似乎在懷著憂情苦緒若有所思。我不願意任何一個人出現在我的精神領地之內,沒有主動跟她打招呼。她也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並不朝我看一眼。當我順原路返回時,她從另一條小路離去。以後接連好幾次,我出現在哪個地方,她也出現在哪個地方。我離開,她也離開。我們各走各的路。

終於有一次,當我停弓抬頭時,發現她已不知何時站在我麵前。

“太晚了,該回去了。”她平靜地對我說。

的確太晚了,月亮悄悄地躲到駝峰山後去了。

“我並不打擾你吧?”她望著我問,目光閃亮閃亮的。

“不,絕對不……”我這樣回答,不由自主地對她笑了笑。

她也微微地回笑了一下。

在彼此相對一笑之中,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宿怨冰消雪融了。

我們默默地並肩往回走。

她突然發問:“你相信別人對我的看法嗎?”

我站住了,反問:“什麼看法?”

“說我有一天也會離開北大荒。”

我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

“真的?”

“真的!我相信你是絕不會像那兩個一樣離開北大荒的。”

其實我說的是違心話,我並不完全相信這一點。

她卻分明被我的話感動了,親密地拉起了我的一隻手,走一路,握了一路。

我完全沒有預想到,以後我同她之間的關係,有了極其特殊的轉化。我是我們馬場唯一一個“走資派”的女兒,政治地位自然跟別人不同,是入了“另冊”的。“九一三”事件之後,我的父親獲得了政治上的“解放”,我又成了我們馬場唯一的一個“老革命幹部”的女兒。春節前,父親專程從上海來到北大荒看望我,團長親自陪同,小吉普車一直開到宿舍門口才停下。父親走後不久,指導員找我談了一次話。我回到宿舍時,大家都已經入睡了。我和鄒心萍的鋪位緊挨著,雖然我放被子的動作極輕,還是驚動了她。她翻過身,看著我在黑暗中脫鞋,問:“指導員找你談了些什麼?”

我用極小的聲音回答:“沒談什麼。”

她笑了:“保密?”

我呆呆地在床沿上坐了片刻,含糊地說:“明天你就知道了。”說罷匆匆脫衣,一聲不響地鑽進了被窩……

第二天,指導員對我們全體女知青鄭重宣布:因工作需要,鄒心萍調到炊事班任副班長,由我擔任她的職務,任女知青排排長。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和鄒心萍身上。鄒心萍的臉霎時蒼白了。而我,像個賊似的,恨不得鑽到一條地縫裏去。她當場聲明,寧肯當一個普通的放馬員,也絕不當炊事班副班長。其實誰心裏都明白,炊事班根本不需要一個副班長。我心裏更明白這一點。

那一天裏,我沒有跟任何人說一句話,也沒有任何人主動跟我說一句話。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和鄒心萍原先緊挨著的鋪位之間,被兩個小小的肥皂箱隔開了。

我躺在被窩裏,心中特別不是滋味兒,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

“你怎麼了?你哭什麼?”鄒心萍從肥皂箱上探過身子,一邊推我,一邊問。

我哭哭啼啼地說:“我拒絕過,我拒絕過!……”

在我們知識青年當中,即使兩個關係惡劣的人,特殊情況下,也會表現出誠摯的關心。她穿著襯衣爬過肥皂箱,伏在我身旁,追問:“你拒絕過什麼?告訴我,告訴大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掀掉被子,猛地坐了起來,大聲說:“我根本沒想當什麼排長!根本沒想,從來都沒想過!我知道我沒你那麼高的威信,我知道我沒你那麼強的組織能力!我對自己是半斤還是八兩很清楚……這些話我都對指導員說了!可指導員說,他也沒辦法,對我的任命是團長的指示。團長是我爸爸當年的警衛員……我……我該說的都說了,叫我有什麼辦法呢!……”說罷,又委屈地嗚嗚地哭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別哭了,我保證今後服從你,絕不會跟你為難的。”

姑娘們都翻過身趴在被窩裏了,你一句她一句對我說了無數諒解的、安慰的、鼓勵的話。這些話使我壓抑的心情暢快多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突然想起了什麼,光著腳丫蹦到地上,從灶坑裏扒出一些烤土豆,分給大家吃。

那天晚上,我覺得鄒心萍,不,覺得我們這些姑娘中的每一個,都是那麼可親、可愛、可敬!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給我留下了永遠的美好的記憶……

從那時起,我就當了我們這個女知青排的排長。一直當到如今女知青隻剩下了我們七個,不,算上我七個半“夏綠蒂”。排,如今縮編成班,我降職當班長。其他的姑娘,有的離開了北大荒,有的離開了馬場。我在我們之間的地位是很特殊的。我既是每天發號施令的班長,又是一位處處受到格外關心和照顧的小妹妹。我是靠別人的威望來天天行使班長的職權的——靠鄒心萍的威望。

她是一個最最自覺的戰士。

父親曾寫來過一封信,信上說:他當年的一位老戰友,是某某軍區的師長。這個部隊要到東北來招兵,他已跟這位老戰友打過招呼,到那時來北大荒把我帶走……

這封信被我悄悄撕了,也沒向任何人透露過這件事。雖然我是一個極不稱職的班長,但我已暗暗下了決心,永不拋棄我的七個大姐姐般的戰士。永不!隻要北大荒還留下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我就不離開北大荒。我沒有栽過紮根樹,也沒有公開發表過紮根的誓言。生活中,發表誓言的人太多了,尤其是在那些年頭;違背誓言的人也太多了,尤其是那些慷慨激昂的誓言。我們這七個半,已經是一個整體。我是其中的一部分。一個人的存留,對於四十餘萬來說,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但對於我們這七個半組成的整體來說,那就並不是微不足道的。何況我早已不視自己為一個小妹妹了。

正如她們明白我們馬場的小夥子們每天晚上為什麼要到白樺林中去一樣,我也明白她們每天晚上為什麼要去集體散步。她們已都不是天真的少女,更不是荒原上的什麼仙子或者精靈。她們已經到了向往和需要愛情的年齡。沒有愛情的生活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完整的生活。可是在北大荒,愛情如果不同“紮根”這兩個嚴峻的字連在一起,就不過是美好而空洞的詞句。也許正因為如此,我們馬場的“維特”們,才對她們這些“夏綠蒂”退避三舍,而寧肯去到白樺林中解脫煩惱。

一天夜晚,我從駝峰山下練琴回來,經過貢比拉河邊,猛然發現河對岸有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身影。月光如水,灑在他們身上。

白樺林中那麼靜謐!

我回到宿舍的時候,宿舍裏已經熄燈了。我不是回來最晚的一個,鄒心萍還沒有回來。

一會兒,她也回來了。

門一響動,燈立刻被拉亮。每一個人都同時翻起了身,目光一齊探究地投射到她身上。隻有我躺著沒動。

“你們怎麼了?為什麼都這樣看著我?”鄒心萍用異樣的聲音問大家。

“你到哪兒去了?為什麼這樣晚才回來?”有人反問,帶點審訊的意味。

她輕輕地走到鋪位前,坐在炕沿上,許久才低聲說:“我到白樺林裏去了。”

沉默。

“姑娘們,我要結婚了。”她的語調雖然還是那麼平靜,但卻無法掩飾激動的顫音。

仍是一陣沉默。

“我都二十八歲了!”她又說了一句,伴隨著一聲歎息。

我也倏地翻起身來,盯著她問:“跟誰?”

“王誌剛。”

王誌剛是我們馬場的會計。

姑娘們又都一個個默默地放倒了身子,縮進被窩裏了。

“他是我高中的同學,我們在學校時就相愛了。不過來到北大荒之前,我們約法三章,如果我不向他提出結婚的要求,他就絕不首先向我提出這個要求……姑娘們,原諒我,我以前沒有向你們公開這個秘密……”她用娓娓的語調說出了這番話。

我問:“那麼現在,是你首先向他提出……的了?”

她回答:“是的。”

我再問:“他……答應了?”

她點點頭,仍用兩個字回答:“是的。”

我很失望,叫嚷起來:“這太簡單了!坦白交代,你們擁抱了沒有?親吻了沒有?”

她不回答。

她的窘態令我開心。

我說:“交代吧,我在河邊都看見你們了!”

“別七問八問的!”一個姑娘大聲製止了我。

鄒心萍坦率地說:“愛情的詩意和人類情感的崇高衝動,我們今天晚上都體驗過了。”

另一個姑娘突然又翻起身,說:“讓我們小聲喊一句‘烏拉’好不好?”

我們異口同聲地喊:“烏拉!……”

我興奮地發號施令:“姑娘們,從明天開始,大家每天四點鍾起來,義務勞動,脫坯蓋新房!”

我們馬場還沒有一幢像點樣子可以當新房的住所呢!

鄒心萍感動地說:“姑娘們,謝謝大家,謝謝大家!紮根邊疆的口號,已經到了應該用安家落戶的行動體現的時候了!我絕不做一個違背自己諾言的人。我要做咱們馬場知識青年中的第一個……妻子……”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們就起來了,走到宿舍外麵,發現幾個男知青也在和泥,脫坯……

秋末,打完馬草,一幢泥草小房蓋起來了。

婚禮如期舉行。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的婚禮。我敢說,那幢新房,是一件集體創造的工藝品。集中了每一個人的才智。我們把四壁粉刷得雪白。我們把炕麵抹得像鏡子一樣平滑。我們從山上采下了幾麻袋榛子,每天晚上,在油燈的光亮下,很小心地用錘子敲碎,隻把那些恰好裂為兩半的挑選出來。我們把這些精心挑選出來的榛殼塗了各種顏色,在泥牆剛剛抹平之後,一個一個照預先設計好的圖案按到牆上,像壁畫一般。綠色的鬆枝和紅色的柞葉用線穿起來,權當拉花,懸掛在頂棚上。剝得像窗紙一樣透明的白樺樹皮製成奇特的燈罩……沒有酒,我們從荒原上采回打霜的都柿,拌糖自製成甘甜的果酒。每一個人,都打開了自己的箱子,檢點出嶄新的枕套、被麵、水杯、臉盆……把一切對家庭生活有用的東西,誠懇地贈送給一對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