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樺林作證(3 / 3)

鄒心萍感動得兩眼噙淚。她舉起倒滿都柿果汁的酒杯,對大家說:“荒原作證,貢比拉河作證,駝峰山作證,白樺林作證,我們的婚禮,是最美好的婚禮。我們的愛情,是最幸福的愛情!今天,是我生來最快樂的一天!……”她端著酒杯轉身對她的丈夫——會計王誌剛說:“你用你對我的愛情,洗刷了公眾輿論對我造成的羞恥。現在,我有資格這樣說了——我是一個永不違背自己誓言的紮根派!為了這一點,我將永遠愛你,做你的好妻子……幹!”

我們每個人都幹了自己的一杯“酒”。

新郎官王誌剛那天晚上顯得特別矜持。他微微地笑,給大家斟滿第二杯“酒”,用一種要求的語調說:“大家應該為我們喊一聲‘苦哇’!俄羅斯民族婚禮上的這種風俗,對我倆的婚禮也很適合呢,洋為中用嘛!”

於是大家紛紛舉杯,同時喊出:“苦哇!”

不知為什麼,當時我總覺得王誌剛那種反常的矜持,那種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那種表麵幽默實則在掩飾著內心的什麼思想的語調之中,包含著某種幸福感之外的東西。然而在那樣的場合下我並沒有去深思,我隻顧貪婪地分享別人的幸福了。

…………

從那天晚上起,我們女知青宿舍又少了一個人的鋪位。然而我們誰也沒有感到更孤獨、更空寂。

我們的做了妻子的老大姐,臉上又煥發了光彩。生活又還給了我們一個當年的排長鄒心萍。

一個月之後,王誌剛返回天津探家。他吻別妻子的時候說:“半個月後我就回來。”

半個月過去了,他沒有回來。

一個月過去了,他也沒有回來。

兩個月過去了,他還沒有回來……

一天,鄒心萍來到了宿舍裏,我問:“你那口子怎麼還不回來?人有事不能如期回來,也總該寫封信給你呀!這家夥,對你太缺少感情了!待他回來,你把他交給我們批鬥一頓!”

她掏出了一封信,默默遞給我。

我接過信。還沒來得及看,就被另一個姑娘搶去了。

“我來念!看這家夥都寫了些什麼情情愛愛的!”她抽出信紙,看了幾眼,卻沒有念,怔怔地望著鄒心萍。我們這才發現鄒心萍的臉色隔夜之間變得多麼蒼白!姑娘們默默傳閱那封信,最後傳到我手中。一封極短的信,無格的信紙上書寫著會計王誌剛抄各種報表練出來的工整字體——

鄒心萍:

我已不可能再回北大荒了。我此次回家,舅父告訴我,他已為我辦齊了返城手續。我真後悔,我們在北大荒結婚是多麼荒唐、多麼愚不可及的事啊!我當時心中太空虛了!我需要愛情!需要你!這種真實的需要令我失去了理智。

如果你要繼續成為我的妻子,你就想辦法離開北大荒吧!如果你沒有辦法離開,我們的夫妻關係便隻能解體了!

…………

我把信撕得粉碎!

“可恥!醜惡!騙子!流氓!……”我恨不得用世界上所有的罵人話詛咒這個王誌剛!

我哭了,為鄒心萍而傷心地哭了,也是為我自己,為我們這幾個姑娘,為我們被欺騙了的感情。

一個姑娘氣憤地說:“不能如此便宜了這個家夥!不跟他離婚!把他拖到四十歲,五十歲!……”

“不,”鄒心萍說,“我不是離開他就不能生活。我還有你們大家跟我在一起……”她說著,也不禁潸然淚下。

我們都哭了起來……

鄒心萍首先擦幹了眼淚,說:“聽著,這件事,不許對他們透露,一個字也不許透露!”

我們心中都明白,“他們”指的是我們馬場的小夥子們。

我們一個個點頭默誓。

第二天出工的時候,她走到我們前麵,首先唱起了我們自編的一支歌:

我愛馬場哎,我愛馬,

馬場就是我的家,我的家。

馬兒是我夥伴,

我是馬場主人……

小夥子們,見我們居然像剛到北大荒的時候一樣,排著隊形,唱著歌,從村路上昂揚地走過,都不禁好奇地望著我們。

我們唱著樂觀豪邁的詞句,我們唱著心中的淒婉不平。

又是一個新年到來了。

鄒心萍的身子顯出了將要做母親的明顯跡象。沒有不透風的牆。馬場的小夥子們終於一個個都知道,王誌剛再也不會回到北大荒來了,再也不回馬場來了。他們都以不同的方式,對鄒心萍表示種種關心和同情。王誌剛一個人品格的低下,似乎令他們所有人都在我們麵前感到了羞恥。他們對我們這幾個姑娘,日益流露出崇敬來。

馬場因為不是農業連隊,因此並不受團裏的重視。但那一年團裏不知怎麼忽然發了善心,竟撥給了我們一個上大學的名額。

指導員親自找鄒心萍談話,對她說:“連裏的幾個領導經過研究,決定把這個名額給你。當然,還要經過評議。我們想,群眾是不會反對的。即使少數人有意見,工作也由我們去做。不過……你不可能懷著孩子去上大學啊,這一點是有明確規定的。你……是不是……就別要這個孩子了?我們也是為你考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到邊疆七八年了,是對得起邊疆的。邊疆也應該對得起你……”

鄒心萍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回答:“謝謝領導對我的照顧,但,我不想離開馬場。”說罷,站起身走了。

鄒心萍拒絕了那個上大學的名額,結果也沒有一個人頂替那個名額。心中想頂替的人,大概總是有的,也許是愧於開口吧!那個名額最終還是退給團裏,連裏的領導為此十分遺憾。

當春風又吹綠了荒原的時候,我們幾個姑娘,開始為我們馬場知識青年的第一個後代,即將出世的北大荒小公民準備小衣小褲了。

然而不久,知識青年大返城的龍卷風刮到了北大荒,刮到了貢比拉河畔,刮得我們馬場的知識青年們個個人心惶惶。馬場連隊的知青們在其他各個連隊的兄弟、姐妹、同學、朋友,不遠十幾裏、幾十裏趕到我們這兒,帶來了種種消息。有來商談的,有來動員的,有來告別的。種種信息都證實,每天都有成批的知識青年離開北大荒返回到城市裏去了。

又過了幾天,我們馬場知青也開始走了,今天走一個,明天走兩個,後天走三五個。起初,還有告別,還有送行,還流露出依依不舍。後來,連形式上的告別或送行都沒有了。還沒容我們幾位姑娘對發生的這種突變認真思考,在短短幾天內,馬場的小夥子們全部走光了!如果不是指導員親口告訴我們,我們簡直不能相信!我們到男知青宿舍去看了一次,果然人去舍空。留下的隻有穿壞了的鞋、襪子、棉衣,各種破損的生活物件。我們麵麵相覷一陣,默然退出。其他幾位姑娘的心情,當時也跟我一樣。

晚上,我們誰都沒有吃飯,也無飯可吃。炊事班上自司務長,下至炊事員,一個沒留。

指導員從家裏端來了一盆饅頭和一盤鹹菜,拎來了一壺開水。他走進宿舍,一個個打量著我們,輕輕放下水壺、饅頭盆,說:“姑娘們,湊合著吃一頓吧,飯總是要吃的。”

我們誰也沒有對那盆饅頭瞧一眼。

指導員緩慢地在炕沿上坐下,卷起煙來。卷好了一支煙,卻沒有馬上點燃,目光盯著炕洞裏將要熄滅的炭火,低聲說:“姑娘們,你們個個都是好樣的。八九年來,我對你們誰都照顧得很不夠啊!我真覺得對不起你們……”他的語調發顫,話也哽住了。

我們都默默無語,誰也不知說什麼好。

指導員站起來走了,走到門口,又轉回身,望著我們,語調更加低沉但卻很清楚地說:“你們也走吧!明天就走吧!我親自套車送你們走,團裏會給你們辦返城手續的……”

第二天一早,指導員將一輛馬車趕到了宿舍門前,他跨進宿舍,見我們誰都沒有做好走的準備,似乎生起氣來,吼道:“你們為什麼還沒準備好?還要我親自動手給你們捆行李、搬箱子嗎?”

仍然沒有一個人動一動,大家都怔怔地坐在炕沿上。

指導員也怔住了,許久才又說:“走吧,走吧,四十餘萬都差不多走光了,你們幾個姑娘還留下有什麼意義呢?昨天團裏已經來了正式通知,咱們馬場連隊也要撤銷了。再說,小夥子們都走光了,你們就是留下,將來連個人問題都難解決……你們對北大荒的感情,對咱們馬場的感情,我心裏是有數的……”他不再說什麼,果真動手捆起我們的行李來。

我們就這樣告別了我們住過八九年的集體宿舍,告別了馬場,告別了貢比拉河,告別了白樺林……

雖然指導員將馬車趕得很慢,但我們的馬場連隊畢竟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半路,有兩匹馬從後麵追了上來,我們一眼便認出,是“雪兔”和“火狐”。它們是怎樣從馬棚裏跑出來的,我們不知道。在我們的馴服下,它們早已不再是對頭了,一匹走在馬車左邊,一匹走在馬車右邊。兩匹馬都不停地用下巴碰觸我們的肩頭。幾年來,它們和我們這幾位姑娘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它們也是來為我們送行的。難道我們走了,它們也會感到孤獨麼?瞧它們那種依依不舍的樣子!真說不定啊!

鄒心萍一會兒摸摸“雪兔”的鼻梁,一會兒拍拍“火狐”的脖子。指導員要用鞭子抽它們,把它們趕回去,被她阻攔了。

“就讓它們跟著吧。從此以後,我再也見不到這兩匹馬了!”她說著,語調中流露出無限的感傷。

一輛拖拉機橫在路上,沒有滅火,還在“轟隆轟隆”地響著。脫了鉤的掛鬥,栽到路旁的深溝裏。一隻舊木箱被甩出挺遠,散了架,一眼可見上麵寫著“寄往天津……”幾個大墨筆字。

我們的馬車停住了。鄒心萍第一個跳下馬車,向拖拉機走去。她進入駕駛室,將拖拉機開到路邊,滅了火,卻沒有立刻下來。我和指導員走近拖拉機,見她雙手仍握著操縱杆,頭伏在手上。

她在無聲地哭泣!

指導員說:“小鄒,下來吧!”

我,卻不知對她說什麼好。

她拭幹眼淚,跳下了拖拉機。指導員伸出手想扶她一下,沒來得及。

指導員對我說:“你們路上要好好照顧她,別讓她這麼跳上跳下的,她肚裏有娃。”

我無言地點了點頭。

鄒心萍注視著指導員,說:“指導員,我們幾個姑娘,是最後離開馬場,離開北大荒的。您知道九年來我們是怎樣堅持在這裏的,您知道我們是在什麼情況下才不得不走的,如果今後有人問起我們,您,您可要對他們講啊!……”

“我……講……一定講……”指導員聲音沙啞地吐出這幾個字。

我心中不禁暗想:會有人問起我們嗎?會嗎?我知道,那一天,將是兵團史上最後幾天中的一天了。四十餘萬知識青年幾乎全部離開了,我們,也離開了。“屯墾戍邊”的業績就這樣結束了麼?北大荒,北大荒,你今後將會變得怎樣呢?

“雪兔”和“火狐”終於尋找到了向鄒心萍表示親近的機會,它們習慣地用下巴去摩擦她的左右肩頭。

鄒心萍忽然緊緊抱住了“火狐”的脖子,對它說:“‘火狐’,‘火狐’,你今後再也不許欺侮‘雪兔’了啊!你們再鬥起來,我可不能給你們勸架了!……”“雪兔”似乎理解了鄒心萍對它這種愛護之情,揚起頭“噅噅”嘶叫了兩聲。鄒心萍放開了“火狐”,轉過身,回望著馬場的方向。貢比拉河如荒原上的一條銀鏈,白樺林似地平線處的一道矮牆。

她麵對整個荒原大聲說:“荒原作證,貢比拉河作證!白樺林作證!今天,我雖然走了,不得不走了,但二十年後,我將把我的兒子送來!我曾在這裏栽過一棵紮根樹,我的兒子勞動之餘,將在那棵樹下乘涼!”

指導員低聲說:“我也作證……”當我們重新坐上馬車後,指導員將馬兒趕得奔跑了起來。此後,我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馬鈴鐺那種“嘩啷嘩啷”的悅耳聲響……

如今,我們這幾個姑娘已經回到各自家庭所在的城市兩年多了,我們都有了不同的職業,我們之中任何兩個人都沒有機會再見過一麵。我們經常互相通信,每個人的信中都流溢著對北大荒的真摯的懷念、眷戀之情,以及對我們在北大荒度過的那段難忘的生活的重新認識和評價。

我們在來往書信中時常進行種種嚴肅的反思。

一切過去了的歲月便都成為曆史。

曆史不也應該進行嚴肅的反思麼?最近,鄒心萍又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夾著一張照片——她和兒子在共同翻著一冊畫集。

一冊《北大荒版畫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