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暴風雪
這是北大荒四十餘萬知識青年大返城期間的一個夜晚,在東北最北邊陲,在駝峰山上,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師三團工程連戰士裴曉芸,今夜第一次在邊境哨位上站崗。
“六號坐標”矗立在積雪皚皚的駝峰山頂。它被寒冬包裹了一層霜的外殼,遠遠望去,通體反射著鍍銀般的凜冽的光。
月,凝凍在夜空,似一麵冰塊磨成的圓鏡,剛用雪擦過,連蟾宮的虛影也擦去了。夜空澄淨,澄淨得異常,令人感覺到潛伏著某種不祥,仿佛大自然正暗暗彙集威懾無比的破壞力量。偶爾,紗絹一樣的薄雲從夜空中疾迅掠過,雲影在蒼茫的雪原上匆惶地追隨著。稀寥的星怯視著大地。大地上的一切都顯出畏懼,屏息斂氣。沒有風,伸出雪麵的蒿草的枯葉,樹木細弱的禿枝,都是靜止的。荒原一片沉寂。駝峰山兩峰之間的山溝裏,狼嚎聲不絕,引起近處村子裏陣陣狗吠。狗吠聲過後,愈加沉寂。這種凜峻的沉寂,是北大荒暴風雪前虛偽的征兆。
…………
全團各連連長、指導員聚集在團部會議室。室內煙霧繚繞,空氣汙濁得令人窒息。幾個煙灰缸插滿煙蒂,像小盆景中的假山石。不少人繼續吞雲吐霧。
會議從下午四點開到六點,吃過晚飯,接著開到現在。每個人都意識到,這是一次嚴峻的會議。
團長馬崇漢,比任何一個人都更加清楚這次會議的嚴峻性。知識青年大返城的“颶風”,短短幾周內,遍掃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些師團的知青,已經走了十之八九。四十餘萬知識青年返城大軍,有如錢塘江潮,勢不可當。一半師、團、連隊,陷於混亂狀態。唯獨三團,由於地處最北邊陲,交通不便,消息阻隔,返城颶風的勢頭還沒有真正席卷到這兒。三團的知識青年們,近幾天才剛剛開始從親友、同學和家書中獲得返城信息。各種跡象表明,他們也在暗中騷動起來了。
兵團總部下發了一個緊急文件:為縮短從兵團體製恢複到農場體製的過渡時期,為盡快穩定各師團的混亂局麵,組建起各師各團連隊新的領導機構,重新形成生產秩序,確保春播。知識青年的返城手續,必須在三天以內辦理完畢,逾期凍結,春播後各師團酌情自決。
急件被馬崇漢扣壓,不向連隊傳達。
三天,三個二十四小時,隻要拖延過三個二十四小時,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就可能被永久地釘在各連隊的花名冊上了。他曾同政委孫國泰就這一點交換過看法,卻遭到老農場幹部孫國泰的堅決反對。
“我們沒有權力扣壓兵團總部的急件。沒有權力。”政委嚴肅地回答他。
“當然,我一個人是沒有權力這樣做的,因此才同你商量嘛。你,和我,如果我們兩個人的意見統一了,在特殊情況下是可以代表黨委的嘛。”馬崇漢溫良恭儉讓地說。
憑著與對方多年共事的經驗,孫國泰知道,對方越是在他麵前表現得溫良恭儉讓,越證明根本沒把他的意見當成一回事。雖然他是政委。孫國泰也明白,馬崇漢之所以要在決定八百餘名知青命運的這一嚴峻大事上“征求”自己的意見,無非是要自己表明一種態度,表明一種“讚同”的態度。有了他這種態度,哪怕是一種含糊“讚同”的態度,不,哪怕是緘口不言,那麼,這件嚴峻的事情,這一首先從馬崇漢頭腦中產生出來的個人意誌,便可以被對方也被別人認為是“黨委的決定”了。
“黨委也沒有權力做出這樣的決定。”老政委態度鮮明。
“政委同誌!”馬崇漢語氣強硬起來,“別忘了,你是一位團級領導,是一位思想工作者,在當前這種局麵下,為生產建設兵團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是你我的共同責任!”
老政委被激怒了。政委同誌?他曾被對方當作同誌看待過嗎?思想工作者?多麼尊重的稱謂。可是在這方麵,對方曾允許他充分發揮過作用嗎?說什麼為兵團保留一部分青年力量,說什麼共同責任,真是冠冕堂皇!好聽的話都叫你馬崇漢挑著說了。難道你心裏就一點都不感覺對這些知識青年們有愧嗎?
他壓下怒氣,慢言慢語地說:“團長同誌,你不覺得為生產建設兵團思考得晚了些嗎?許多知識青年是怎樣來到北大荒的,你應該比我心裏更清楚!”
“你……”馬崇漢一時說不出話來。
兵團組建的第二年,馬崇漢作為兵團代表,乘飛機來往於各大城市之間,做了一場又一場精彩演說式的動員報告:正規部隊的性質,不但發軍裝,還發特別設計的領章帽徽,居住磚瓦化,生活軍事化,生產機械化……如此這般天花亂墜,欺騙了多少知識青年啊!
…………
最先進入團部區域的,是一輛馬車。坐在馬車上的人們舉著數支火把,火焰被風朝後拉扯成不規則的三角形,仿佛像一麵麵燃燒的小旗。團部會議室門前寬闊的大道與公路相連。馬車從公路拐上大道,馬鈴嘩嘩,毫不減速,帶股來勢洶洶、橫衝直撞的勁頭,有如馳騁沙場的古戰車。它直抵會議室門口,老板子才高喝一聲“籲”,猛刹住車,險些闖進了會議室。
二十幾個青年跳下馬車。火把的光在夜的膠卷上耀映出一張張若明若暗的臉,每一張臉的表情都那麼嚴峻而冷峭,分不清男女。他們與從會議室走出來的人們對峙著。
三匹馬,馬腹劇烈地起伏著,喘息聲短促而厚重,鼻孔噴出團團熱氣。它們貪婪地舔著雪。
政委孫國泰,走到一匹馬跟前,在馬身上摸了一下,像洗了把手似的。馬身上汗如雨淋。
“你們,是哪個連隊的?”他問。
他們誰也不回答。
“把馬累成這樣,你們於心何忍?”
仍沒有人回答。
沉默,既流露出含蓄的敵意,也分明對他顯示出客氣。
他回頭對站在身後的幾位連長和指導員說:“你們認認,是不是自己連隊的馬車?”
“是我們三連的馬車。”三連的大胡子連長說著走上前來。
“你們會後悔的!你們要對今天的行為所造成的後果負責任!你們每一個人!”他對他的戰士們大聲吼。
“到了這種關頭,我們還考慮什麼後果?”
“連長,別嚇唬我們,我們不怕。”
“我們什麼都不怕,我們豁出去了!”
…………
這些話,在另外幾位連長和指導員聽來,簡直等於挑戰!等於公開蔑視他們所有人在連隊中的威望,而且是當著團政委的麵,他們都氣憤了。
無論在任何情況之下,當對一個人的放肆,代表對一種領導權力的挑戰時,被領導者們就將領導者們的意誌統一起來了。
“我提醒你們,你們現在還是兵團戰士,我現在還是你們的連長,在你們的返城手續上,還要我簽字的!”三連長暴跳如雷。雖然,他不是一個知識青年,可剛才在會議上,他是準備為知識青年,為本連戰士的命運大聲疾呼地發言的。沒想到,他的戰士們此刻當眾往他臉上抹黑!
“連長,你敢不簽字,我們就剁掉你的手!”他的一個戰士,慢言慢語地說出這話。說得那麼從容鎮定,說得那麼輕鬆。但隻有白癡才可能會把這樣的話當成玩笑。
“住口!”三連指導員也從會議室走了出來,嗬斥道,“兵團最高軍事法庭還沒有解散呢!”
“我把你捆起來!”三連長朝那個揚言剁掉他手的戰士怒衝衝地走過去。
“對,把他捆起來!他既然能說出這種話,就能做出這樣的事!”另外兩個連幹部上前欲助三連長一臂之力。
“太不像話!”政委孫國泰突然極其嚴厲地說。
三連長站住了,轉過身看著政委,不明白政委是在說自己,還是在說自己那個渾蛋戰士。
“三連長,你把馬卸了,牽到團部馬號去喂料。”孫國泰低聲對三連長吩咐。
三連長和指導員對視一眼,服從地去卸馬。
孫國泰又對三連的戰士們說:“大家熄滅火把,都進會議室來吧!”
他們互相望著,猶豫著。
“政委,你們不是還在開會嗎?”一個細小的聲音問,聽得出是個姑娘。
“會議室容得下我們二十幾個,容得下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嗎?”又一個聲音緊跟著說,語調中不無嘲諷。
“我們沒有必要進會議室!”第三個聲音很強硬,口吻中透露著威脅。
政委沉吟著。他意識到,作為一個團領導,他平定眼前這種嚴峻局麵的個人能力,也許比自己估計的還要渺小得多。
又有幾路人,坐著馬車、拖拉機牽引的木爬犁、卡車和二八型輪胎式拖拉機拖曳的掛鬥,順著團部大道朝這裏會聚而來。人嚷聲,馬嘶聲,各種發動機的轟響聲,粉碎了夜的暫時的寧靜,攪亂了整個團部。
曹鐵強發現三連的戰士中有一個自己認識,便走上前低聲問:“我們工程連也有人來嗎?”
“全團知識青年統一行動,你們工程連的人會不來?”對方朝團部大道盡頭小橋那裏指了指,隨後低聲問他,“結果如何?”
“什麼結果?”
“你們開的會……”
“無可奉告。”他應付了一句,匆匆朝小橋的方向走去。
是誰泄露了會議的內容呢?他邊走邊想,無論用多麼充分的理由解釋,這個人也要對今夜這場騷亂負責。可是,他自己卻成了最被懷疑的人。開會期間,他接了一次電話。因為是長途,他才違反了會前宣布的紀律。電話是妹妹從哈爾濱打來的。先打到了連隊,由連隊轉到團部電話總機,又由總機轉到會議室隔壁的宣傳股。是宣傳股的小尤把他從會議室叫出去的。妹妹在電話裏告訴他,父親住院,病情嚴重,很想念他,要他無論如何趕快回家一次,動身晚了,也許老人就見不到他了……雖然是長途,他也聽得出,妹妹是一邊哭著一邊和他通話的。他很後悔,剛才在會上沒有向大家作一番解釋。在會上錯過了解釋的機會,便意味著永遠錯過了解釋的機會。明天和後天,生產建設兵團將會在它的最後一頁曆史上記載些什麼呢?
…………
曹鐵強來到橋頭,見“二八”已經過了橋麵,掛鬥卻脫了鉤,栽在公路旁。他的戰士們,或蹲或站,圍聚一起。
他走上前,分開眾人——劉邁克緊閉雙眼坐在雪地上。小瓦匠和另一個戰士,扳著劉邁克的一條腿。活動著劉邁克的膝關節。活動一下,劉邁克皺一次眉頭,吸一口冷氣。
“怎麼回事?”他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
眾人都不吭聲。
小瓦匠抬頭看連長一眼,嘟噥:“事務長摔傷了。”
劉邁克睜開眼睛,低聲罵了句什麼話,被小瓦匠扶著站了起來。發現曹鐵強,他頓時停止呻吟,默默地瞅著連長,仿佛有意等待對方首先開口。他已不再是多年前的劉邁克了。生活已經把他磨礪成熟了。他今天夜晚格外理智,心機格外慎細。他覺得連長此刻出現在大家麵前,對連長是很不利的。倘若自己說出一句不適當的話,都可能無意之中將連長推到極被動的地位上。
不料曹鐵強如此問道:“是你開車把大家拉來的?”
他點了一下頭。
曹鐵強緊接著說了一句欠思索的話:“你也來湊這份熱鬧!”語氣中不無惱怒。
劉邁克默然良久,才低聲回答:“我能不來嗎?”
從他的表情,從他的語調,曹鐵強立刻領悟到,他在違心地扮演著一個多麼不輕鬆的角色!
他慚愧了,於是又低聲問:“你……傷得重不重?”
劉邁克搖了搖頭。
“連長,你……你們……果然開的是那樣一個會嗎?”
黑暗中,不知是誰大聲問了一句。
曹鐵強轉過身,一一掃視著他的戰士們,似乎想尋找那個問話的人。但他實際上,是在心中暗暗點了一次名。全連三十二名知識青年,此刻站在周圍的是三十一個人,隻有一人沒來。雖然,月色朦朧,辨不清這三十一人的臉麵,但他知道,沒來的那個人一定是她——裴曉芸。他抬起手腕,仔細看了一下表——她該下崗了。可是這沉默的一分鍾,就等於他對剛才的問話做了回答。而這種形式的回答,當然不令大家滿意。
有人憤怒地大聲說:“我們還在這兒浪費時間幹什麼?去砸了軍務股,各人拿走各人的檔案!”
“對!一不做,二不休!”
“走呀!”
“誰打退堂鼓,就他媽的是知青叛徒!”
在互相慫恿和互相鼓動下,大家一哄而走。
“站住!”曹鐵強猛然喝了一聲。
大家,都站住了。一個個,緩慢地回轉過身。一雙雙眼睛,在月輝下閃爍著不馴的,甚至是敵意的目光。這一雙雙咄咄地盯著自己的目光,使曹鐵強意識到,今天夜晚,他,和他們——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士們之間的關係,是異乎尋常的。他們隨時都可能將他——他們每一個人平時都很信任、很敬重的連長,視為共同的敵人。正是由於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瞬忽間覺得,內心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自信力。他仿佛覺得,自己的身體倏然高大了許多,高大得完全有足夠的力量擔負今夜可能麵臨的無論多麼嚴峻的事件。
“這裏是生產建設兵團的團部,不是夾皮溝,你們,也不是土匪。我更不是土匪頭子,而是你們的連長,我絕不允許你們每一個人胡作非為。”這番話他說得很鎮定,鎮定中顯示出凜然的剛勇,語勢中暗示出明顯的潛台詞——今夜我是怎樣說就要怎樣做的!
“今夜不服從連長命令的人,絕沒有好下場!”劉邁克冷冷地說出了這句話。
曹鐵強向劉邁克投去感激的一瞥,接著改換一種緩和了的語氣說:“也許,今天夜晚,就是兵團曆史上的最後一頁。兵團的曆史,就是我們兵團戰士的曆史。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尊重這段曆史。不論今後社會將要對生產建設兵團的曆史做出怎樣的評價,但我們兵團戰士這個稱號,是附加著功績的,是不應受到侮辱的!”
他不能準確地判斷自己的話是否打動了他的戰士們,但沒有人反駁。這便使他對自己的話增強了自信。他受到這種自信心的鼓舞,大聲說:“聽我的口令,整隊集合!”
大家在猶豫狀態之下遲緩地排成了並不整齊的隊形。
他走到隊形前,麵對麵地望著他們,問:“你們每一個人,是不是都已經做出了決定,要離開北大荒?”
“連長,這還用問嗎?”是小瓦匠說出了這句話。大家用沉默表示,這句話代表他們作了回答。
“既然如此,你們到團部來,就隻有一個目的,辦理返城手續。我相信,團裏是會做出正確的決定的。現在,全體向右轉,齊步走。”
工程連的戰士們,在其他各個連隊的混亂人群和車輛之間,列隊向團部機關區走去。
曹鐵強走在大家後麵,劉邁克一拐一拐地緊隨在他身旁。許久,兩人之間沒說一句話。隻聽無數雙腳踩著積雪,發出沙沙的響聲。
劉邁克首先打破沉默:“團裏怎麼能夠召開這樣的會呢?”
曹鐵強沒有回答。
劉邁克又問:“連長,你……也要走的吧?”
曹鐵強這才回答:“留下來就真的那麼可怕?”
劉邁克理解了連長的話,他感到慰藉地說:“連長,咱倆今後就是伴兒了。”
這句話,使曹鐵強的心感到異常溫暖。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輕輕攙扶著劉邁克。
一輛馬車從他們身旁飛奔過去……
全團八百餘名知識青年,從各個連隊來到了團部。遠的,幾十裏;近的,十幾裏。他們圍聚在團部會議室外麵,數百支火把,將團部機關區映照得如同白晝。沒有叫嚷聲,沒有示威聲,他們默默地靜立在凜冽的嚴寒中。
團長馬崇漢披著軍大衣出現在八百餘名知識青年麵前。
“知青同誌們!”他用做報告時那種洪亮的嗓音說,但卻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什麼,於是又重複了一遍,“知青同誌們,我保證……”卻同樣不知道自己應該保證什麼。
“滾你媽的!”
一個聲音從八百餘名知青中突然地迸發出來。
“我們不聽!我們不受你的騙了!”數百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
馬團長愣怔了一秒鍾,僅僅一秒鍾,便低下頭,轉身走進了會議室。在這一秒鍾裏,他意識到,自己被知識青年們視為團長的曆史,過去了。永遠。他心中產生了一種悲哀,一種大悲大哀。但僅僅是悲哀,絕不是悔悟。悔悟是反思的結果。任何虔誠的反思,都是在一秒鍾內不會萌發的。
從會議室外走入會議室內,幾步路,他卻覺得腳下無根,步步艱難。他感到自己仿佛像一棵大樹,驟然被雷電擊倒了。
他若有所失地走到政委孫國泰麵前,第一次用真正懇切的語調說:“孫國泰同誌,我……請求你……以一個共產黨員的……”他無法用語言明確地將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
政委孫國泰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把對方輕輕推開去。他用這樣的手勢告訴對方,他完全理解了對方的話。請求他站出來扭轉眼前的局麵,對方要說的無非就是這句話。請求?他感到這個詞對他帶有一種侮辱性,盡管他相信對方是懇切的。難道不用這樣的詞,他會袖手旁觀,幸災樂禍嗎?那他還算是一個老共產黨員嗎?不,連一個北大荒人都算不上了。至於能否扭轉這種局麵,怎樣扭轉,他並無把握,更缺少自信。不錯,在知識青年當中,他深知自己有著比團長馬崇漢牢固的根基。十年來,他的足跡遍布全團二十幾個連隊。他熟悉他們,愛護他們,關心他們,甚至,還很有些同情他們。他罵過他們,也挨過他們的罵。他的耳膜曾被他們的牢騷怪話幾度磨起繭子,他也時時將自己胸中的鬱悶煩愁借機朝他們發泄過。這種正常而又畸形的溝通,在他和他們之間架起了理解和諒解的橋梁。可是今天夜晚……
他猶豫片刻,穩步走出了會議室,目光深沉地望著知青們,良久,終於開口說出三個字:“孩子們……”
他是情不自禁地說出這三個字的。
沒有用“知識青年們”,沒有用“同誌們”或“兵團戰士們”這樣的稱謂,而對他們說“孩子們……”,使他們被深深地感動了。
他們極安靜地望著老政委。
“孩子們,”老政委說,“你們,在北大荒度過了整整十年,你們是當之無愧的一代北大荒人。我,以一個老北大荒人的資格對你們說,我感謝你們!因為,你們將青春貢獻給了北大荒!……”停了一刻,他接著說,“如果來得及,我要為你們開隆重的歡送會,歡送你們……離開北大荒……你們相信我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