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中秋(1 / 3)

又是中秋

怎麼地,一年年過得如此之快了呢?

快得令我心悸。

今天是一九九六年的九月二十七日。在我懂事以後,在這一個中秋之前,我度過了何止四十五六個中秋!卻僅有幾個殘破的、關於中秋的回憶,依稀地存留在我頭腦裏。如同保管不善的、隔世紀的電影拷貝,回憶中的人和事,都快變成些虛光浮影了!原來人生一場,能記住的東西,總體來說其實是不多的。

…………

在此一個中秋,我內心深處最為思念之人隻有一個,那就是老隋。我思念他乃因他的生日是農曆八月十六,是中秋的第二天。在往年,在中秋那一天,在我不怎麼思念他的情況下,我也會十分自然地想到——哦,明天又是老隋的生日了。老隋之於我,相當於一位曾無私地嗬護過我的義兄。雖非手足,情同手足。在此一個中秋,我內心深處思念他,還因他的命運正墮入到極不堪的境地。他已是一名犯人。我估計至少將判十年八年,也許更多。那麼他的後半生,大部分將在服刑期間裏度過了吧?在此一個中秋,我內心深處對他的思念,使我的情緒很是憂傷。他有恩於我,我根本沒法兒不思念他;根本沒法兒不將他自己一步步陷入的絕境當成一回事;根本沒法兒不因他而情緒憂傷……

這中秋八月下午四點多鍾的陽光是那麼明媚。窗外正對著元大都城垣遺址頹化成的土崗,其上老草葳蕤。那全是蕁麻類的草棵,莖蔓糾結,織成一大床草被,差不多將土崗通體地覆蓋住了。它們的被毛蟲蠶食得殘缺不整的大葉片,不勞秋風掃蕩而先自枯黃了。這兒那兒,醒目的枯黃散布在陳綠之間,令人望去頓生感傷。在它們遮蔽不嚴的地方,暴露出被一個夏季的烈日曬得灰白了的土壤,絲絲拉拉垂掛著些枯根。仿佛襤褸成條的破衫之下,一處處了然呈現的老人瘦皺的衰皮,令人一眼望去又是那麼不舒服。一派勃勃生機正在那古垣的頹址上漸漸結束著一年的蔥蘢,卻依然有花在開著。喇叭花,和一種不知名的,也是蕁麻類植物開的六瓣兒黃花。喇叭花伏地而開,莖蔓纏繞草被,紫的、粉的、白的,一片片照樣兒開得不失夏季的爛漫。它們可真是一種又不起眼又頑強的花!在十一月份,在古垣頹址一片蕭索枯黃之時,乃至在下了第一場雪之後我也每見這兒那兒仍有不屈不撓的喇叭花開著。這些不起眼的頑強又高傲的喇叭花啊,怎能不使人心裏油然地生出份敬意呢?那六瓣兒的黃花,卻是被一人多高的手指般粗的莖子舉著開的。在它們的莖子的頂端,分叉出五六枝甚至幾十枝更細的莖子。在那些更細的莖子上,六瓣兒的黃花悠然燦然地開著。黃得搶眼極了!黃得嶄新嶄新,仿佛不是真的花,而是巧女的雙手用嶄新嶄新的黃絹剪做的假花,趁夜插在那些俗鄙的蕁麻類植物的莖子上。為的是在中秋節,在沒有菊花姹紫嫣紅的地方,給予人們的眼睛一些起碼的亮麗色彩。它們開得如同梵·高的畫上那種充滿印象意味的金燦燦的向日葵。幸而有那麼多亮麗那麼多爛漫的喇叭花伴著小黃花相映開著,否則那古垣遺址在這個季節就野莖蕪雜纏亂得令人愀然,令人看不得了。然而陽光確實美好。我知道在我麵對北窗無法望見的偏西邊的天空上,必定有一輪碩大的充血的夕陽,正向古垣的頹墟慷慨地揮甩過來最後一把迷人的光輝。我想它此時此刻大約會紅亮得如同霓光板一樣吧?一棵棵鬆樹朝西的一麵通通沐浴在那迷人的光輝裏,使它們望去明一半暗一半的。明的一麵,蒙塵的舊綠色也新了許多;暗的一麵,則更其顯得蒼黛了。那一種不潔的蒼黛,最令人頓生心灰意冷之感。楊樹的靜止的肥葉,一片片仿佛被那暖洋洋的迷人的光輝曬得淺睡著,一直會靜止地懸著,朦朧淺睡到明年媚人的春天似的……

古垣的頹墟乃是一麵四季的鏡子,我常望著這一麵鏡子陷入沉思冥想。

大約三年前,也是在農曆八月裏的一天,我和老隋相對坐在我家北屋的這個窗前。在我們之間,窗台上擺著煙灰缸。我們都吸著煙,他吸他的,我吸我的。他吸的是“三五”,我吸的是“高東”。他吸的“三五”煙是用我強給他的零花錢買的。他一向隻吸“三五”等檔次的洋煙,低於“三五”檔次的煙一概被他貶為“雜牌煙”。不到煙癮大作難忍難熬的地步他是絕對不肯吸“雜牌煙”的。當時他住在我家裏,吃在我家裏,身無分文卻一番比一番自信、一番比一番熱烈地向我大談他要成就他的老板夢想的宏偉計劃。那一天以前我已經多次耐心地傾聽過他的宏偉計劃了。那一天以前我從不曾打斷過他,隻是默默地極具耐心地傾聽,我不忍心打斷他。我對他有一種像對一位敬愛兄長般的親情,從不曾因他一次次的受挫、一次次的落魄、一次次身無分文地猝然出現在我麵前而稍有所減。盡管我明知他的那些宏偉計劃,無一例外全是畫餅充饑,全是紙上談兵,全是馬歇爾計劃……

那一次他從南海來,或者是從珠海來,總之是從南方沿海某省份來的,我一向並不細究他從哪兒來。他說從哪兒來,我便信他從哪兒來。他說來北京幹什麼,我便信他來北京幹什麼。他幾乎從不對我說假話。他在“下海”經商以前從沒有說假話的毛病。這一點是一切那時候認識他的人,包括那些與他有矛盾的人,內心裏對他充滿成見的人甚至內心裏暗暗嫉妒他才情和能力的人,都不得不公認的。他“下海”經商而人生一次次受挫一次次落魄以後,開始對我說假話絕非懷有什麼打算坑我騙我欺詐我的卑劣目的。不,他永遠地對我不可能產生這樣的閃念。他對我說假話隻能有一個動機,那就是遮掩他比上一次出現在我麵前時更落魄更走投無路的實情,竭力維護住他那早已脆弱得禁不住任何刺傷的自尊。也還因不願從我臉上看出對他的處境越來越擔憂越來越同情的神色。我當然越來越替他的將來擔憂越來越對他自蹈迷津的處境深懷同情。但我一向小心謹慎地嚴嚴密密地隱藏起我替他感到的擔憂及我對他的同情,我明白那其實意味著我對他的傷害,而且是很深很深的傷害。我知道我一直是他最依賴的朋友,除了他的兒子和女兒,我大約算得上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三個親人了。一個實際上給予不了任何他所希冀的大幫助而又是他在感情上永遠都需要的好朋友。

那一天上午九點多鍾我才起床,正刷牙,肩上被人輕輕拍了一下。這輕輕一拍使我大吃一驚,牙缸牙刷全失手掉在水池裏。因為妻上班去了,兒子上學去。那時我家裏除了我,本不該有第二人的。我屏息斂氣不敢立刻轉身,一顆心緊張得嗵嗵亂跳,呆愣了數秒鍾才聲音發顫地問:“誰?”

“我,老隋。”

我聽出了果然是他的語音,轉過身見他笑盈盈地瞧著我。

“怎麼會是你呢?”

“怎麼會不是我呢?我老隋明明已經站在你麵前了嘛!”

“從哪兒來?”

“南邊。”

“又是南邊!”

“我從南邊來你不高興?”

“我希望你從北邊來。”

“什麼意思?”

“哪天你又出現在我麵前,說是從北邊來,我就會熱烈擁抱你!我認為你在北方才能重新尋找到你人生的坐標!在南方你是尋找不到的。南方不適合你老隋。”

“不見得吧?太武斷了吧?”

我們第一次一見麵就鬥嘴。

他穿一件白襯衫,背帶西服褲,皮涼鞋。白襯衫看去像名牌兒,但領口和袖口都髒了,早該洗了。西服褲居然是咖啡色的。他不穿黑色的藍色的而穿咖啡色的西服褲,而且是有背帶的,使我覺得不倫不類,有點可笑。南方在某些方麵改變了他,使五十多歲的他愛穿顏色惹眼的衣服了。西服褲的兩膝部,有些斑斑點點的油跡,而皮涼鞋一層粉塵。但他的頭發卻朝後梳得很服帖,臉也剛剛刮過。一副衣衫不潔卻容光煥發的樣子。

我問他怎麼從南方來的。

他說是昨晚乘飛機來的。

我心想,老隋啊老隋,這你騙得了我嗎?你上下一身幾天不洗的衣服,已經向我證明了你不是乘飛機而是乘坐火車來的啊!而且坐的肯定不是臥鋪。我不願更不忍心當麵點破他。至於他是沒買到臥鋪,還是舍不得買臥鋪,或是連買臥鋪的錢都不夠,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判斷他肯定坐了三十個小時以上的火車。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老隋是個什麼苦都吃得了的人。

我問他住哪兒,他說住賓館。

我問:“住什麼賓館?”

他遲疑了一下,笑了,說:“你審問我呀?北京新建的大賓館大飯店多了,說出名你也不見得知道哇!”

我固執地追問:“你說你說!”

他又遲疑了一下,說出一家賓館,我果然聞所未聞。他還說那是一家中外合資的三星級賓館。

但他接著說:“不過今天早晨我已將房間退了,和你又多半年沒見了,怪想你的。若住在賓館,你來看我,我去看你,都不太方便,莫如還住你家裏的好,每天可以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有更多的時間彼此聊聊心裏話。”

於是我明白了他又淪落到差不多身無分文的地步了,一陣悲憫從我心底湧起:一個和你關係至親的人,一個一向被你認為也被眾多的人認為,而且經過許多事實證明辦事幹練自信心極強頗具領導才幹和組織能力的人,一次次淪落到身無分文的地步出現於你麵前,你心裏怎能不因他而產生大悲大憫?

我刷完牙放牙缸時,發現我的刮臉刀分明剛剛被用過了,不必再問,他準是在我家裏,在我起身之前,洗的臉,刮的胡子,梳理的頭發,沒洗臉沒刮胡子沒梳理頭發之前他該是個什麼樣兒,可想而知。

我問他怎麼進門的。

他再一次笑。說來得早,來時我妻子還沒上班,兒子還沒有上學,說他已經和我妻子和我兒子一起在我家吃過早飯了。這我信他,在我家他根本不必客氣的,所幸我的妻子由於我對他的深厚感情,也視他為我們的一個至親之人,從不會因為他的猝然登門而心生反感,而且每每會以好煙好酒好茶招待他。

我洗過臉,陪他在沙發上坐下後,他以一種仁愛的目光瞧著我說:“昨晚又開夜車了吧?”

我說是的。

他又以一種深切關懷的口吻說:“你不能常開夜車。為什麼總不聽我勸?世上的好小說,並非都是作家們在夜裏創作出來的。這次我見你,你臉上可又添皺紋了!以前的皺紋更深了,白發也多了。你才四十幾歲的年齡嘛!為什麼要使自己老得這麼快?還不到老的年齡嘛!為什麼要不惜血本地消耗自己?你近來的小說,凡是被我發現,我都認真讀過了。你寫得更快了、更多了,卻未必寫得更好了。你自己覺得呢?”

每次我們見麵不久,交談的內容便會立刻由他所控製,角色便會發生根本性的轉換。他一旦有機會從見麵初時的被動又尷尬的境地得以解脫,便儼然成了對我這個作家最負責任的監護人,以及誨我不倦的訓導員,他目光中那一種長兄兼父親般的仁愛,對我具有極強的感染力。他心中對我有仁愛,目光中才有。人可以偽裝出種種表情,但偽裝不出目光來。他對我也是真關懷,我樂於接受他的關懷。我清楚地知道,在這世上,在我眾多的朋友中,除了我的幾位中學時代的男女同學,再就要數他對我的關懷不摻水分了。

於是他侃侃地分析起我的幾篇小說來。一個作家,在今天已經難得聽到別人對自己的作品那麼直率那麼鄭重地進行抽絲剝繭式的分析和評說了。這一種人對他人的直率鄭重又深思熟慮的態度,恐怕是花錢也不容易買到的了。而且,他對我的作品的分析和評說,無疑是能夠直接提高我以後的創作水準的。因為他非是一般的讀者,他畢業於東北某大學中文係。當年是大學生的時候,曾協助博覽古今中外文學名著的老教授們編寫過通用於東北各大學中文係的教材。他當年的洋洋四萬餘字的畢業論文曾作為範文在校刊一字不刪地發表。如果不是“文革”硬性地改變了他的人生誌向和人生軌跡,他必定留校執教,現在必定是功成名就桃李滿天下的教授了。他是那麼了解我成為作家的全部必然性和時代偶然性,了解時代在我身上所發生的絕對作用。他又是那麼理解我的文學觀,理解我既已成為作家,何以習慣於將目光投注某些人和事,而對另外一些人和事則漠然地轉過臉去。他對此一點的理解如同我自己對自己的理解,有時勝過我自己對自己的理解。所以他的分析和評說,幾乎條條句句有的放矢,對我意味著是真知灼見。

我一邊默默地聽,一邊在心裏暗想——老隋啊老隋,你為什麼要把自己弄到這種一文不名且無家可歸的地步呢?你當初為什麼要破釜沉舟地“下海”呢?你的人生錯就錯在那一步,難道你至今還毫不悔悟嗎?你如果當初不邁那一步,盡管你也不再能成為文學理論家、評論家或大學中文係教授了,起碼你還是正處級的國家幹部啊!隻要你在正處級的職位上微斂鋒芒,隱藏起你一半的才幹和能力,處世再學得靈活圓滑一點,升為副局、正局級,又是多麼順理成章的事啊!

“你在聽嗎?”

“在聽。”

“沒煩吧?”

“沒煩。”

“你可別心裏煩了,卻強裝出一副在認真聽的模樣!”

“我是不是裝的,你還看不出來嗎?”

“那好。不談你的中篇了,現在咱們開始談你的長篇吧!”

哦上帝!盡管他在侃侃地、比古喻今地談我的中篇時我的確沒煩,的確是在洗耳恭聽,的確是在暗暗記住他的某些極有價值的意見,但一聽他要接著開始談我的長篇了,我還是當機立斷地扭轉話題。若由他談了起來,我就不便製止了。

我說:“老隋,你吃過飯了,我可還沒吃呢。讓我先吃飯行不行?”

他愣了愣,窘笑著道:“行行,你先吃飯,你先吃飯!”

我吃過飯,唯恐他又提我的長篇,搶先問他:“老隋,這半年多來,你在南方做些什麼呀?”

他點燃一支煙,深吸了兩口,輕描淡寫地說:“也沒做什麼太有意義的事,不過給幾家公司當顧問,參與策劃一些經濟項目。”

身無分文,投住在我家裏,他嘴上還要瀟灑,竟說自己在當什麼顧問!而且不是當一家公司顧問,是當幾家公司的顧問!於是我明白了,他的處境依然半點好的轉機也沒有。他依然在以五十餘歲的年齡,以高智商的頭腦,以豐富的人生閱曆和謀事經驗,在南方到處漂泊流浪,當的是一名不折不扣的老“打工仔”。而當年曾經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大名鼎鼎,一句話足可改善某個知青的命運,一呼百應千應的他,又哪裏肯長期地任人嗬使,忍氣吞聲,甘做“催巴兒族”呢?那麼這半年多來,他過的肯定依然是今日應招而來,明日被辭而去,有今天沒明天的落魄生活了!所謂“參與策劃一些經濟項目”,無非就是替某些公司起草商業文牘,謄謄寫寫之事罷了。他語法修辭水平高,字又寫得飄逸秀麗,大概還是能夠或多或少掙到些謄寫費,不至於餓肚子的吧?倘他年輕三十歲,倘在從前,我想他完全可以給某公司老板當一名備受賞識的秘書。如今的老板們大都願身邊有靚麗佳人充當秘書,誰肯聘任五十餘歲的一個半老男人充當秘書呢?何況他一旦穿上西服,係上領帶,初見之人,就分不清他和他的老板究竟誰才是老板了。老隋是個相貌堂堂氣質極佳的男子,永遠不失彬彬有禮的風度,尤其在初識者麵前,一言一語,一舉手一投足,一沉吟一微笑,永遠那麼不卑不亢,那麼矜持又隨和,穩重又幽默,即使身無分文的情況下,仍不失氣質,不失風度,甚至反而氣質越突出,風度越卓爾不群似的。僅僅這一點,就注定了實際上他在南方連一個當秘書的職務都休想謀到。盡管他可以為許多想當秘書的靚麗佳人們開一門課,教授她們怎樣當一名稱職的好秘書。想當年他二十六七歲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宣傳部當幹事時,實際上也充當著兵團機關幾大秘書之一的角色……

我盡量將我的內心活動隱藏得嚴嚴密密,半點也不流露於麵,以頗感興趣似的口吻問他此次到北京來辦什麼事。

這一問,將他的興奮點從分析和評說我的作品,轉移到了開始談他自己。

“此次我要辦一件重大之事!”他的表情相當嚴肅,語氣也相當嚴肅,“辦成了,我的後半生就有著落了!那時我要把你養起來,保你以後的生活無憂無慮,從從容容地按照你自己的創作計劃潛心寫出好作品就是!”

諸如此類的話他“下海”以來,不止十次二十次地當麵或在信裏在長途電話裏對我說過了,他對我的宏願許下也有十二三年之久了,盡管這已經是他的老生常談,但我聽了心頭還是不禁一熱。當老板乃是他的一個夢。他迷幻在這個夢裏,也已經十二三年之久了。十二三年來,我不止一次試圖將他從他的夢裏拖拽出,但我的努力全白費了。我的對手太強大。對手當然不是指他,而是時代。這時代每天都通過各種媒介向社會宣告,某些人搖身一變,奇跡般地成為千萬富翁億萬富翁的實例。有太多這樣的實例,誘惑著他,他根本聽不進我苦口婆心的勸說。他一次次地對我信誓旦旦地描繪他的宏願,一次次地嚴肅又逼真地向我表達他的美意,並不是為了使我能在他身無分文的情況下一而再、再而三敞開家門接納他,便向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開空頭支票。他知道我的家永遠不會拒絕他這位不速之客。他的老生常談,依我想來,隻不過是固守著一種初始的信念和自信。他的自信已是他的唯一的財產,個人財產、精神上的財產;升值、保值或貶值,全由他自己進行調控的財產;他一次次訴說它,就能使它保值,起碼不使它貶值似的。好比我為了保持住我對某一篇小說構思的執著,總忍不住要對自己認為有耐心聽的人一次次講述一樣。講述的次數越多,我的構思越詳細、越完整。他也是這樣。訴說是他固守自信的唯一方式。所以對他而言,唯一的簡單的方式,當然也便是最有效的方式了。我猜除了我,可能沒有第二個人肯聽他的訴說。我猜他的兒子和女兒也未必肯聽他的。我猜他也未必會對他的兒子和女兒老生常談……

他又加重語氣說:“我一定要辦成!某些人能辦成的,我為什麼辦不成?”於是他打開了他的皮箱。我已很熟悉那隻皮箱,十二三年來,我一次次見它由新而舊。皮箱裏除了一套內衣內褲、一雙襪子、一條領帶、一個厚厚的筆記本兒,再就什麼也沒有。用“空空如也”四個字形容也不為誇張。

他先拿的是那厚厚的筆記本兒,朝我一拋,不當一回事地說:“算了,也沒情緒談你的長篇了。這個給你,閑時看著解悶吧!”

我接住筆記本兒,翻開略看一眼,見他那飄逸秀麗的好字,已密密麻麻地寫了百餘頁,且每頁雙麵寫的。我就很奇怪,他為什麼要讓我看他的筆記本兒呢?記了他自己一些什麼難以當麵向我啟齒的隱私呢?再細看,心頭不禁又是一熱……

想不到正反百餘頁,所記全是他讀我的小說之後的雜感,也不光是我的中篇、長篇或短篇小說的雜感,竟包括了從報紙讀到我的零散文章的雜感,短則幾行字,長則幾千字!每則開始還寫著“×年×月×日於×地購得曉聲新作”,或“偶讀報載曉聲隨筆”……

這就是老隋!

我抬頭望他,心中有些感激的話,卻又不知該怎麼開口說。且莫以為他對文學還有多大戀心,我清楚他早已是一個對文學失去興趣的人。自從他“下海”以來,我敢斷定他一次也沒再進過任何一家書店,我的書顯然都是他從書攤上買的盜版書。而且我敢斷定,他也早已不是一個經過書攤就忍不住駐足的人,情形可能是這樣的——當他聽什麼人說我又出版了小說以後,才趕緊去逛書攤,一旦發現便毫不猶豫地買下,或從某書攤前走過,無意間一眼瞥見了一張“新書介紹”招貼廣告,同時瞥見了我的名字,於是不由得停下腳步。而那時他兜裏可能並沒多少錢,可能錢剛剛夠他吃一頓飯,或剛夠他買一條煙,剛夠他去遠處“打的”……

情形可能是這樣——在某地一家價格最低的小旅店裏,他包有一張床位。那幾天也許是他連“參與商業項目策劃”的差事都找不到的日子,於是他就躺在床上讀我的小說,餓了吃燒餅麵包,渴了喝白開水,讀完就伏在桌上記下雜感,如果那房間有桌子的話。無論從精神方麵還是物質方麵而言,他都是一個一天也不能沒事可幹的人。真的較長期地沒事可幹了,他也就連燒餅麵包都吃不上了,他也就連價格最低的小旅店裏的一張床位都包不起了。於是讀我的小說,記他的雜感,便成了一名來自北方的、闖蕩於南方的老“打工仔”的一件可幹的事,畢竟這是一件道德的、文明的、於他無害而於我有益的事。他一邊做這一件事,一邊期待他的小葉或兒子女兒,盡快寄些錢來接濟他。我想,在不少的日子裏,他是一位須靠兒子和女兒在經濟上予以“關照”的父親。所幸的是他的兒子和女兒都很愛他這位命運落魄而壯心不已的父親。據我所知是這樣:無論他在天涯海角,無論他淪落到何種地步,我相信他對“梁曉聲”三個字都異常敏感。我們之間的深厚情誼大概也等於他的一份“財產”,常使他覺得自己還遠遠沒淪落為一個徹底的窮光蛋的地步,對於他意味著很大的溫情脈脈的人生慰藉。他買我的書,讀我的書,與所謂“文學”二字根本無關。僅僅是,百分之百地是,由於對我的終生無悔的友情……

你若對這樣的一種友情說什麼感激之類的話,無論多麼發自內心,都是不免會顯得輕佻的。

像老隋這麼重友情的人,我的生活裏已經所剩不多了。正如我前邊所提到的,還有,便是我的幾名中學男女同學了。那和老隋與我的友情一樣,乃是一種彼此在心裏生了根的東西,一種大漠上的仙人掌般的東西。其他一概皆是所謂友好交往。而友好交往和彼此在心裏生了根的那一種感情,畢竟是有區別的。

我合上筆記本,誠摯地說:“我一定讀。”

我也隻能這麼言簡語淡地說。在我們之間,太感情的話,未免會顯得誇張,會導致我倆一時都不自然起來,正如他將筆記本兒拋給我時,像拋過來一盒煙似的不當一回事。

他卻在箱子裏翻找起什麼來,就那麼幾樣東西,哪樣也遮不住哪樣也蓋不住。我想象不出他那箱子裏竟會放過什麼稍微貴重點的玩意兒。

但我卻看出他心裏是真的有點急了,他自言自語地嘟噥:“糟糕,哪去了呢?”

我問:“什麼不見了?”

他說:“錢。”

“多少?”

“三百元。”

想不到他此次“光臨”,並非身無分文,居然還有三百元錢!顯然是找不到了,有過三百元錢也跟身無分文是一樣的了。

我說:“別急,仔細找找。”

他絕對不是在做戲給我看,如果他此次身無分文而來,他會坦率地對我說“我可連出門乘車的錢都沒有了”。前幾次我們見麵他就是這麼說,我們之間的友情使他根本無須做戲給我看。

他將箱子裏的東西一樣樣全拿出,再一樣樣重新放進去,還是沒找到。他忽然拍了下腦門兒,喪氣地說:“想起來了。在列車上買飯時全取出來過,肯定丟了!”

他竟沒意識到,他此刻的話,與他剛才“乘飛機”來到北京的說法自相矛盾。瞧著他因丟失了三百元錢而像丟失了護身寶玉般的恓惶,我心裏真替他難受。他的錢肯定來之不易,正如我的錢是爬格子所得的心血錢。丟失了那三百元錢,不但意味著他此來又得住在我家,吃在我家,而且出門辦事連乘公共汽車的零錢都沒有了。每次我塞給他一些在外吃飯、乘車的錢,他表麵上不分彼此地伸手便接,其實我深知他內心裏是羞愧難當的啊!

我說:“算啦!丟就丟了吧。不過三百元。”

他說:“不足三百元了,在列車上吃飯已經花了五十元……”

我說:“那就更別愁眉苦臉的了,談談你的事吧!”

我對他的事從不感興趣,這不等於我不關心他。我關心他已經關心得有點累了。但願他有朝一日沒有什麼輝煌的設想。因為隻有那樣他的人生才能得救。我主動讓他談談他的事,不過是無話找話,使他從丟錢的煩惱中擺脫出來。

他愁眉一展,望著我,孩子氣地問:“真想聽還是假想聽?”

我笑了:“當然真想聽。”

“那好,就講給你聽。但可不許潑冷水!”他一轉身,“唰”地拉開皮箱夾層拉鏈兒,取出一個黑色的簡易公文夾子。就是許多公司舉行什麼新聞發布會時夾產品說明書的那一種。

他將那夾子雙手遞給我,低聲說:“我老隋全指望這件事的成功了!”

仿佛,那夾子裏夾的,是決定他後半生命運的全部玄機。

我打開夾子一看,見是一封寫給國務院辦公廳並請轉呈總理、副總理們的信。字寫得是工整得沒比、秀麗得沒比。不難想象,他寫這封信時,該是多麼一絲不苟、專心致誌、字斟句酌。我的頭倏地一下子就大了,十二三年來,我沒少看他寫的這類東西。最初的這些,是寫給企業事業單位、局市級政府部門的。那時,我麵對這些東西,還會覺得他做的事多少總該有幾分成功的可能。他沒辦成我還盡量安慰他,鼓勵他不要灰心失望,還常主動將他介紹給某些朋友,請求我的朋友們幫助他成全他,替他穿針引線。後來他那類東西,就是寫給中央各大部委,或各省委省政府的了,於是我也就愛莫能助,隻有持不鼓勵也不反對的曖昧態度了。遭到我的反對、我的譏諷,他有時會慍怒起來的。一次竟因我當麵說了幾句潑冷水的話,他不辭而別地離開了我的家,使我當天幾乎徹夜未眠,操心他身上的錢不多,能否找到個棲身的地方。現在,他這類東西已經是寫給總理、副總理們的了。我暗想那麼這幾十頁紙除了有鋼筆書法的觀賞價值,還會有另外的什麼價值呢?

我一目十行地瀏覽,片刻便明白了大概的內容——台灣某巨商,有意將兩億五千萬美金投資大陸,指定他為全權代理人。他的信的目的,是請國務院總理、副總理們,親批投資項目……

字裏行間,洋溢著澎湃的愛國主義激情和願為改革開放竭盡心力的高漲熱忱,十幾頁無一處勾改。他的認真尤使我心裏一陣陣替他感到難受。

他吸著煙,在我麵前不停地踱來踱去,偶爾站住,靜靜地注視我,觀察我臉上的反應。我臉上自然絲毫也不流露出會使他心理敏感的反應的,我不願刺激他使他不高興。十二三年來,我們見麵後,彼此高興的時候少了,不高興的時候多了,有時是我對他的事的冷淡使他不高興,有時他對我的忠告的逆反使我不高興。

我合上公文夾後,他問:“看明白了?”

我說:“看明白了。”

“草草一看就明白了?”他語氣不悅。

我反問:“怎麼不打一份?這樣的信,還是打一份顯得鄭重。”

不料他有點生氣地說:“難道我手寫的字褻瀆人的眼睛嗎?我討厭電腦!”

我說:“老隋,你別走來走去的使我心亂好不好?坐下談嘛!”

他悻悻然地坐下了,但是賭氣不看我,一口接一口猛吸煙。

我說:“老隋,別那麼吸煙。我又哪兒不對了?你倒是生的什麼氣呀?”

他說:“我看出來了,你打算朝我潑冷水!潑吧,我不在乎。這十幾年我常被別人潑冷水,早習慣了。”

我是打算朝他大潑一通冷水的,但聽他的話,我又萬分不忍了。

我口是心非地說:“我並沒打算朝你潑冷水,真的。我發誓沒那打算!不過……台灣巨商,他姓甚名誰?究竟是從事什麼商業企業的,你怎麼不在信中寫清楚呢?不寫清楚,讓總理、副總理們,怎麼認真對待你這樣一封信?”

他說:“你看得太漫不經心嘛!我信中已經寫明白了,關於巨商的個人情況和背景,我希望當麵向總理、副總理們詳細介紹!”

我說:“你怎麼就那樣自信,認為總理或副總理們一定會接見你?”

他說:“事在人為。兩億五千萬美金,二十來億人民幣呢!衝這麼巨大的一筆資金,他們親自接見我一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真的不能親自接見我,作個批示,我這件事也就成功一大半了!”

我說:“據我所知,許多省市都有直接引進外資的自主權了,二十來億人民幣,哪個省市知道了都會爭著搶著往自己省市拉,何必上書國務院總理、副總理們?”

他說:“這你就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二十來億人民幣之巨,省市不太有這麼大的引資項目的,非國家級的引資項目不可,而且那台灣的巨商,投資前提也是一次性投入於一個國家級大項目,絕不肯零打碎敲分散性投資……”

我措辭婉轉極講分寸地詢問:“你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怎麼認識的那台灣巨商?對方又怎麼那麼信賴你,二十來億人民幣非指定由你全權代理?……”

他囁嚅了一陣,說:“這你就別管了。暫時還是我的秘密,以後告訴你。”

他忽然亢奮起來,不容我再問什麼再說什麼,便向我大談他支配二十來億人民幣的種種設想。一忽兒說要全投到黑龍江去,因為黑龍江是我們共同的家鄉嘛!建一處亞洲最大的滑雪場,周圍蓋一片別墅,別墅群中有他一幢,有我一幢,說我應該學會滑雪,滑幾個冬季的雪,我的身體就會像運動員一樣健康起來。一忽兒說全投到北海去也可以。建一處規模不亞於好萊塢的電影城,每年在那裏舉辦中國電影節,而非什麼長春電影節、上海電影節可比了!泱泱十二億人口的大國,在世界級電影節中不占一席之地簡直是國恥嘛!當然電影城周圍也要蓋一片別墅,別墅群中當然也要有他一幢,有我一幢。他說他要親自策劃,將我自己滿意的作品一部接一部拍成電影。當然由他投資由他任出品人,說他一定要我的作品以電影的形式走向世界,說要讓世界上三分之二以上的人都通過中國電影知道中國有位作家叫梁曉聲……

由於說得亢奮,說得衝動,他的臉上,一陣陣充血,一陣陣充紅。我嘿然聽著而已。我的雙耳卻一陣陣失聰,隻見他的嘴在動,任憑他盡說盡說,一陣陣的什麼話都沒聽入耳,我的心又一陣陣難受,難受得直想落淚,直想哭……

我尋思,老隋啊老隋,你的美意我心領了,你的誠意我也相信。我相信你老隋一旦能夠支配二十來億,你首先關照的朋友便是我梁曉聲。我相信你不管在哪兒蓋起一片別墅,有你自己一幢,旁邊必也有我一幢。我還相信你一旦坐上了“奔馳”或“勞斯萊斯”,你起碼會讓我出門有輛“淩誌”甚至“寶馬”坐……

你的這些夢想這些暢想都很浪漫都很美妙。你說我聽我奉陪著你作一番精神領略,使你快意,使你亢奮,當然也會使我獲得某種小小的想象的愉悅和滿足。誰的精神有時候不像自己的口舌一樣喜歡吃冰淇淋呢?誰有時候不喜歡體驗想象遊戲帶給自己的幻趣呢?但你為什麼十二三年來一直深陷在精神的虛境和想象的遊戲之中不肯自拔呢?誰像老隋此夢一做就十二三年不醒?人有幾個十二三年啊!五十餘歲的你又還剩幾個十二三年啊!明明一件經不起細思細想疑點多多的蠱惑人心之事,怎麼你就偏偏當成了你人生的第二次風帆了呢?甚至很可能就是一件別人蓄意合起夥來戲弄於你的事!你怎麼就執迷了似的根本不動腦筋推敲推敲呢?你南南北北東撞頭西碰壁淪落江湖般地闖蕩了十二三年,欺騙、挫折、失落經曆了一次又一次,智商怎麼反而越來越下降了似的呢?……

待他終於沉默了,我才為難說:“老隋啊,看來這件事,我是半點忙也幫不上了!”

他說:“我知道你幫不上忙。我求你幫忙了嗎?來時有人介紹了幾位能幫上我忙的朋友,我下午就去見他們。”

我問他那是幾位哪方麵的朋友。

他責備地說:“反正你每每對我的事不以為然,不告訴你也罷。總之介紹人向我保證,那都是能量極大的人物……”

我不知該再說什麼好,隻有吸煙,借以掩飾我對他的失望和憐憫。

他按滅煙蒂,走到陽台上,俯身看我家養的兩隻虎皮鸚鵡。

“鳥籠裏沒水了,也沒食了!”

我不吭聲。

於是他默默給鸚鵡添食、添水。

“鳥籠太髒了,該刷了。”

我仍不吭聲。

於是他竟自行其是地將兩隻鸚鵡放出在陽台上,拎了鳥籠子到廁所裏去刷。

我看一眼牆上的表,十一點多了,想到他下午還要見他所言那些“能量極大的人物”,便起身到廚房做午飯。

聽到他在陽台上捉鸚鵡弄出一陣砰砰嘭嘭的響聲,我又趕緊離開廚房奔向陽台製止。

我說:“不必捉,不必捉!”

他說:“不捉,怎麼將它弄回籠子裏去?”

我告訴他:“打開籠門,人離開陽台,待它們不驚了,會自動鑽入籠中去的。”

我扯他離開陽台,他卻還要隔窗偷看。見兩隻鸚鵡果然重新入籠了,就抑揚頓挫地吟出兩句詩:“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

我在廚房裏沒好氣地說:“你別吟陶淵明的詩。陶淵明既淡泊官位,也不想當大款。”

他在屋裏靜了片刻,又吟出兩句詩是“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於是輪到我在廚房裏裝聾作啞了。

他在屋裏大聲問:“這兩句是誰的詩?”我老老實實地承認:“不知道!”

他得意洋洋地說:“杜甫的《秋興八首》!”

我說:“得了吧你!快到廚房來給我打下手!”

他倒也聽話,就乖乖地到廚房來給我打下手。他是個好廚子,一進廚房就篡奪了我的權,我倒成了他的下手,隻配替他削土豆皮剝蔥蒜了。

他一邊有條不紊地炒菜做湯,一邊關心地問我夫妻關係怎樣,父子感情如何,並諄諄地教誨我一些做好丈夫和好父親的道理。他是一位好父親,始終是一個好父親。但卻難說是一位好丈夫,因為大約在一九九三年那一年他斷然離婚了。他的妻子是一位好妻子,這是許多也認識他妻子的當年的知青無不公認的。他們離婚是因他和一個比女兒大不了幾歲的姑娘的關係難解難分自己也撕扯不開了,他因她而有家長年不歸,此前他卻不失為一位好丈夫,這也是認識他的當年的知青無不公認的。離婚後的他並未與姑娘正式結婚。我猜絕不是他不想而是那姑娘並無此意。但天涯海角忽東忽西的,他漂泊到哪兒姑娘伴他到哪兒。更多的時候倒不是他兒子或他女兒的錢養活他度日,而是靠那姑娘掙的錢養活他度日。有時她甚至還寄錢接濟他的兒子和女兒。我見過她,因為有一年春節前他們雙雙在我家住過。她有著服裝模特一般的窈窕身材,鵝蛋臉,眉眼很標致,皮膚很白皙。她這樣的姑娘,無論在南方還是在北方,都是某些公司老板們的眼睛一旦盯住了就會頓時一亮的招聘目標。所以公正而論,她陪伴著他一直沒甩他,也沒聽他口中泄漏她鬧出過什麼使他難堪的風流之事,那也就算對他不錯對他很盡良心了。他離了婚還能受到兒子和女兒一如既往的敬愛,我想他在做父親的藝術方麵一定是有些不同一般的長處的,隻不過我沒請教過,也從不打算請教。我覺得我這輩子用不大著他的經驗。

如果不談什麼台灣巨商兩億美金之類的浪漫之事,老隋他實在是一個使人樂於親近並且令人愉快的人。他待人的真誠坦率,他格外珍視友情的原則,他風趣幽默而又絕不油滑的談吐,再加上他堂堂的儀表和斯文的舉止,都是不乏魅力的。

我關心地問他:“小葉怎樣?”

他說:“挺好。”

我尋思片刻,覺得“挺好”二字其意含糊,忍不住又問:“她怎麼沒和你一起來北京?”

他說:“她到珠海去了。”

“那,你們分開了?”

“暫時的。珠海某公司老板誠意聘她做秘書,卻對我這個老家夥一點也不感興趣,我不能誤她的機會啊!何況她暫時離開我,也是為我能生活得更有保障些。‘係春心情短柳絲長,隔花陰人遠天涯近。’‘意中人,人中意,我心堅,你心堅,各自心堅石也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