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子之手
二〇〇三年新學期開學不久,我們大學發現了一例“非典”病例,是男生,別的專業的,還是一名文學發燒友。他被送往定點醫院進行救治後,學校開始對接觸者進行排查,結果我被隔離觀察了。我們省是南方省份,“非典”起先蔓延於南方,學校的重視在情理之中。被隔離觀察的學生挺多,男女生都有。學校因而騰空了一幢三層的小教研樓,一層由校外派來的醫護人員利用,二、三層臨時打了隔斷,每小間一人,收容疑似學生感染者。我與那名被確診的男生談過兩次對他的投稿的修改意見,所以被視為重點觀察對象。或許由於我是“重點”,竟受到了優待——我住的小間有陽台。多麼小呢,也就一張半單人床那麼寬。我第一次被限製在那麼小的空間裏,而且隔離期要二十天之久,不但使我體會到了被“囚禁”是什麼感覺,而且使我終日心懷恐懼,如同隨時將被宣布執行的死刑犯。那樓的四周拉起了黃帶,非醫護人員不得越過。好在考慮到我們是學生,允許用手機和筆記本電腦。學校在那小樓對麵的電線杆上安裝了廣播喇叭,不是以前在農村常見的那種大個的,而是新產品。不大,音質也好,經常向被隔離的同學播放輕音樂、抒情歌曲、相聲或詩朗誦。
幾天後我發低燒了。
我騙爸媽,說我與幾名同學在進行社會實習,而且我是帶隊,希望他們沒什麼重要的事別常打我手機,連沒必要的關心性的短信也最好少發。
我爸媽信以為真,態度可嘉地做了保證。與他們結束通話後,我從腋下抽出體溫計,一看還是37.8度。我仰躺在床上流淚了,隨之一翻身無聲地哭了——據說那名被確診的男生病故了,這在被隔離的同學中間造成了不小的恐慌。我本凡夫俗子,而非視死如歸之士。何況我明明在發低燒,根本不可能不在乎。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
我以為是爸媽打來的,不想接,怕一接哭出聲來。
手機響個不停。
我隻得坐起來接聽,卻是王文琪打來的。
他問:“賢弟,幹什麼呢?”
我強作平靜地說:“躺著養神呢。”
他說:“好。心態好很可喜。現在請移尊步到陽台上來。徐冉想出了一個會使你高興的點子,大家采納了。”
我走到陽台上,但見全班同學幾乎全到了,圍站在黃帶以外。
女生們一看見我,紛紛向我拋吻,而男生們則喊“曉東必勝”。一隻大紅氣球升在陽台上空,懸垂的豎幅上,兩行紅字是——“銅城春深深幾許,戰罷疫情會小喬”。
王文琪朝我喊:“小喬何許人也,心裏明鏡似的吧?”
郝春風等幾名女生就將徐冉從後排拽到了前排,不許她後退,嘻嘻哈哈笑。徐冉也難為情地喊:“兩行歪詩與我無關,是春風胡謅出來的!”
我聽到門響,一轉身,是醫生查房,同時出現的還有汪先生。
醫生說我的各項化驗結果出來了,都挺正常的,證明我發低燒的原因也就是一般的傷風感冒。而汪先生說,關於那名被確診的男生之死,純屬在手機上亂傳的謠言,人家的狀況很好,正在康複之中。
這使我心情大安。
不久後一個星期日的清晨,我聽到了徐冉的聲音,千真萬確是她的聲音,從廣播喇叭裏傳出來的。
她親自朗讀《致某同學的公開信》,不消說,我明白“某同學”是我李曉東。她坦率地承認自己從小是一個比較自閉的女孩,由於親戚少,幾乎是在孤獨的環境中長大的。上學後,隻知努力學習,將來能考上大學,畢業後成為一個有出息的女兒,使父母過上比較閑適的晚年……
“上了中學以後,我才去過幾次市裏。城鄉生活水平的差距使我驚訝,那些住在高檔社區的人家令我產生了強烈的向往,還產生了自卑。同學啊,如果我隻說前一點,那就不夠坦誠。我更願意對你特別坦誠地來講我自己,以使你明白,我之前對你的一切古怪的言和行,其實都是另有原因的。自從進過幾次市裏,我變得更不願與人交往,更不合群了。是的,以前隻不過是不善於,後來是不願意。你看過的小說,有的我也看過,比如《紅與黑》,你以為隻在男青年身上才有於連性格嗎?錯!女青年身上也有的。還記得那一情節嗎?——在酒館中,於連裝扮成有身份的青年出現了,當別人僅僅多打量了他幾眼,他便以為人家是在用目光向他挑釁,於是荒唐地提出要與人家決鬥。像我這樣一個菜農的女兒入了大學,心理上是很奇怪的。一方麵,在與大學緣慳的青年麵前我的心理是優越的;另一方麵,又常常覺得自己是在冒充有身份的青年,如同於連。所以,我不願別人,當然也包括你,了解我的家,了解我的父母。這種意圖,對於我意味著冒犯。我說了這些以後,你也許就能明白,我主動登門做客,那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啊!可我認為,當麵道謝,又是我所必須做的。因為我的父母對我最主要的教育之一是——君子報恩,十年不晚,但道謝卻是越及時越好的事。”
“同學啊,我因我以前對你的種種不對而真誠地向你道歉。道歉更要及時,這也是我父母對我的教育。很慚愧,我拖得太久了。但是如果我說,在你受了傷害的同時,我其實也傷害了自己,我承認此點,你心理上是否會平衡一些呢?”
“對於你給予我的種種幫助,我這廂公開表示感謝了!包括你在小鎮的集市上買了我家好些菜那事。我母親對我一講,我立刻猜到了那就是你。”
“今天,我對你敞開心扉,是為了帶給你一份快樂。聽別人向自己交心,難道不是件快樂的事嗎?你的隔離期已過去了一半,願我帶給你的快樂伴你度過以後的十天!下麵,我要露一小手,為你獻唱一段京劇《蘇三起解》。也沒伴奏,我隻能清唱了……”
我也坦率承認,我聽得完全呆住了。她的嗓音很好,使我如沐春風。可她,她她她也太有勇氣了吧!我被她那種很“爺們兒”的做法震撼到了。
我的手機又響了,還是文琪打來的。
“我聽到了。”
不待文琪開口,我已先自說話了。
文琪說:“我收到的短信快爆機了,咱們專業很多同學都在不同的地方聽了。有同學發短信說自己聽哭了,哎等會兒,春風要搶著跟你說幾句……”
“李曉東,你不要強人所難!”
郝春風的問罪之言使我困惑。
我說:“我怎麼了啊?強誰所難了呀?”
她說:“徐冉!你別裝糊塗!”
我說:“我真糊塗了,我剛才也聽得很感動啊。”
她說:“隻感動就行了?她愛你!如果你非等她當你麵說出來,那就明擺著是強人所難!好了,點到為止,你聽戲吧!”
她把手機掛了。
我走到陽台上聽起來——在小樓的前後左右,凡有窗子的地方,都有懸垂著豎幅的各色氣球升在半空。徐冉的點子也被其他專業的同學所效仿,有多少同學被隔離了,便有多少氣球陸續升在空中。
我一邊聽,一邊不由自主地擊掌為拍。並且,似乎還能同時聽到郝春風的話聲在重複:“她愛你!她愛你!她愛你!……”
像是為徐冉伴唱的副調。
幾天後我被提前解除了隔離,那時仍被隔離的學生已不多了。
我是“老疑似”的最後一名,因為發過低燒。仍被隔離的都是“新疑似”,他們已不多麼的惶恐不安了,盡管樓外的黃帶沒取消。也是由於徐冉帶了個頭,幾乎每天都有他們的同學在廣播室向他們朗讀慰問信或公開的情書。是的,有的就是情書,卻也不言一個“愛”字。校園裏於是流傳一種說法,曰“徐冉體愛情之告白”。
王文琪與我通話時強調:“人家徐冉否認她那是愛情告白。”
我問:“你這話與春風的話恰恰相反,我究竟該聽你倆誰的呢?”
文琪說:“當然還是得聽春風的。難道你不明白?在愛情方麵,女孩子說‘否’,其實是相反的意思。”
我走出隔離樓時,同學們已經迎在黃帶以外,王文琪胸前還吊著相機。我王者歸來似的走到黃帶以外,同學們爭著將我的東西接過去。
我用目光尋找徐冉,春風等幾名女同學將她推到了我麵前。
我擁抱她,她沒拒絕。
我小聲問:“允許我當眾吻你嗎?”
她小聲說:“不。”
我想起了文琪的話,堅決果斷地吻她——一陣深吻,也是我的初吻。她輕輕推了我一下,隨即順從了,配合了。
同學們齊聲喝彩,有人振臂高呼“愛情萬歲”!
我終於體會到,愛情果然美妙!
而王文琪不失時機地抓拍到了那一瞬間——也不能說是瞬間,我覺得我倆的吻起碼有半分鍾那麼長。
後來——那還用說嗎?上課、吃飯、聽講座、看電影,我和徐冉往往形影不離了。上課時因為有我和她坐在一起,她再也不好意思低頭看書了,偶爾也舉手參與討論了。
但她強調地說:“我可有言在先,這並不意味著我打算考咱們這個專業的研究生。”
我說:“你當然有自己的決定權。你已經表現得很好了,我絕不橫加幹涉。”
她開心地吻了我一下。
我問過她:“咱倆關係都這樣了,以後你可以常到我家了吧?”
她說:“正因為咱倆關係這樣了,也許等我考上研以後再去會更好吧?我想,那時你爸媽,特別是你媽,大約會更歡迎我的。”
她的話自有她的道理。
我沒反駁,隻不過又說:“假期結束後,你到我家找我,像上次那樣,一塊兒返校。”
她說:“行。聽你的。”
公開信改題《愛的告白》,又成了《文理》的頭條。
徐冉起初堅決不同意。我跟她已經是“一夥”的了,態度就曖昧,沒明確立場。
編委們一致說服徐冉。
文琪質問她:“你都被公認開創了一種徐冉體了,如果不發頭條,不是顯得我們編委太沒水平了嗎?”
她不給麵子地說:“不是頭條不頭條的問題,是我根本就不同意發!”
大家無奈的情況下,文琪又請郝春風出麵說服,徐冉這才同意了。倒也不是因為春風的麵子更大,而是她的說服理由更具有力度。
郝春風當著我們編委的麵問徐冉:“不打算考研了?”
徐冉說:“沒變啊。”
春風又問:“你要考的那個專業現在被炒得有多熱你不知道?競爭有多激烈你完全蒙在鼓裏?你在暗地裏用功別人就沒用功?你就那麼自信自己靠分數肯定名列前茅?……”
她的一番話使徐冉恍然大悟,連說:“忘了忘了,把優先那茬兒給忘了!”
王文琪也拍著腦門說:“怎麼咱們幾個也給忘了?”
徐冉反問春風:“可,《讀者》已經選過我一篇了,又選一篇的可能太小了呀!你認為呢?”
春風說:“正因為已經選過一篇了,咱們的《文理》和你的名字已入了他們的法眼,就會繼續關注,所以我認為起碼有一半的可能。為了一半的可能,還不值得配合一下文琪和曉東他們幾個嗎?何況對你有損失嗎?”
徐冉終於被說服,但一聽文琪主張配上他為我倆拍的親吻照,又炸了,寧死不從。
王文琪生氣了。他很少當麵對誰甩臉子,對女生尤其不會那樣。即使擺出生氣的樣子,那也是半真半假的事。別人給個台階或自己找到了台階,轉眼氣臉又會變成笑臉了。
“得得得,都住嘴歇會兒!一個人明明不願意的事,多少人相勸都沒用。隻不過我實在想不通,明明好處都將是她自己的,她偏跟咱們別股勁兒幹什麼?我不摻和了!何必呢!大家也都散了吧,別在這兒瞎耽誤工夫了,吃飽了撐的呀!”
他一說完,轉身便走。
我想叫住他,張了張嘴沒叫出聲。我看徐冉,冉頗尷尬。
由於我和她的特殊關係,我比她還尷尬。
別的同學尋思著王文琪的話,一個個顯然都覺出了無趣,便也紛紛走了。有的走時還拍拍我肩,說句與那事不相幹的話。有的走時連話都沒說,默默地轉身就走了,既不看我一眼,也不看冉一眼。
“明明好處都將是她自己的”——我幾乎可以肯定,王文琪那番話中的這一句,在“好處”方麵擊中了他們的痛穴。仔細想想,“好處”確實都將是徐冉自己的,別人任何“好處”都得不到。換位思考,我也會暗問自己:“何苦呢?”“吃飽了撐的呀!”
片刻,隻有郝春風還沒走。
我說:“春風,那就這樣吧,你也走吧。”
我不能說什麼責怪冉的話,老實說我也覺得登那麼一張照片並無太大必要。配照片固然好些,卻不必非登那一張,完全可以從哪兒選一張。男女擁抱親吻的照片,選十張也有處可選嘛。
春風卻不走,看著我毫不委婉地說:“也並非好處都是徐冉的。你是主編,她的文章如果又一次被轉載了,你臉上不也又光彩了一次嗎?好處都是你倆的。”
我的臉頰頓時紅到了脖子,訕訕地說:“是啊是啊,你和文琪說的都是大實話。這樣行不?你負責勸文琪別生氣,我負責另外選一張照片。”
郝春風說:“那肯定不行。現在有些人版權意識特強,隨便選用外國的照片都有個侵權問題。如果被追究起來,再炒到網上去,多鬧心啊,也有損咱們刊物的形象啊。”
我張張嘴,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冉說:“你倆都別勸我啊。再勸,我也要生氣的。”
郝春風說:“不敢。我隻不過是要向你倆解釋一下,文琪他忽然心血來潮,愛好上了攝影,照相機是花一萬多元剛買的。他對搶拍你倆的那張照片特得意,跟我說了幾次,如果能登在咱們的《文理》上,那他就等於發表了第一幅攝影作品了,零的突破啊,希望你倆也能多少理解理解他那種心情。”
我說:“是這樣啊,理解。”
冉看著郝春風,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郝春風又毫不委婉地說:“曉東你最清楚,文琪為刊物操了多少心?如果沒有他熱誠投入,刊物能辦下去嗎?”
我也又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那我也走了啊。我會勸他別生氣的,你倆也別糾結了。大不了,刊物辦幾期就別辦了嘛,反正你倆該得到的好處都得到了,是不是?”
她衝我笑笑,也衝冉笑笑,轉身快快地走了。
我和冉一時大眼瞪小眼。雖然已無第三者在,我倆卻陷入了更大的尷尬。
冉低聲說:“剛才沒明白,現在才明白。”
我低聲問:“明白什麼了?”
冉說:“原來人家文琪對刊物也是有利益訴求的,我竟根本沒往這方麵想。”
我說:“還多虧春風把話說得那麼直。”
冉說:“她那不叫直,那是在用話敲打咱倆。”
我說:“她有理由那樣。文琪生氣了,她內心裏估計也不太高興。”
她說:“對誰?”
我說:“還能對誰?對咱倆唄。她和文琪什麼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說:“是啊,那就不是得罪一個人的問題了。你和文琪很哥們兒,我和春風很姐們兒,咱倆不能使那樣的事成為事實。”
我說:“你的話把我搞糊塗了。你什麼意思啊?”
她說:“我的意思是,我無條件地同意了。”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著她。
冉那篇《愛的告白》又被《讀者》選載了,並且又是頭條。
這意味著,冉如果考我們校的研究生,優先錄取已成定局。
王文琪買了二十幾份刊物,寄給他方方麵麵的朋友——因為《讀者》連他的攝影也同時選登了,還寄給了他稿費。他實現了“零的突破”,並且是突破在《讀者》上,自信燃燒,那些日子裏總是激情洋溢的。
我和冉的日子卻不太好過了——我倆走在校園裏,一塊兒出現在食堂裏時,總會發現有人以不友好的,甚至是蔑視的目光看我倆。有些人一邊以那樣的目光看著我倆,一邊在我倆也看著他們時成心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之狀。
那種情況使我倆如芒在背——他們的目光裏羨慕嫉妒恨,哪樣都不少。
平心而論,這也難怪他們。
所謂“好事”第一次降臨在某人頭上時,大多數人是會樂見其幸的。即使內心並非如此,也會明智地止於羨慕或嫉妒。往往都會告誡自己不應有恨。但如果好事第二次降臨在同一個人身上,那麼其人之幸運就等於挑戰了許多人心理的承受底線。
一日,我與冉剛一出現在食堂,一名端著托盤用目光找座位的男生忽然陰陽怪氣地高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呀,莫回呀頭!考研那事有哥哥呀,一四七,三六九,九九歸一安排妥呀……”
傻瓜都聽得出來,那是唱給我和冉聽的。
冉小聲說:“別理他。”
我不想引起衝突,裝聾。
可他成心擋在我和冉的前邊——我倆左走,他左擋;我倆右走,他右擋。
坐著吃飯的,排除買飯的,一半的人看我和冉的笑話。
倏然地,我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手臂一揚,掄飛了對方端著的托盤,結果當然是一地狼藉。
對方愣了一下,一拳擊中了我鼻子。
轉眼間,我和對方已翻滾在地,扭打作一團,但聽冉在尖叫:“別打了!李曉東你先給我住手!”
幸而王文琪和我們班的幾名男生及時來到食堂,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我和對方分開。
那時鼻血已染紅了我的臉。
…………
那一個暑假,我沒敢往家帶《文理》。
我回到家裏以後,見到的是我媽的冷臉,而不是歡迎的笑臉。
我困惑地問:“媽,家裏發生什麼使你不高興的事了?”
我媽沒好氣地說:“這話問的,家裏就我和你爸,他一向哄著我,就為了使我整天開心,能有什麼不高興的事?”
我說:“那就好。”
她反問:“你沒有什麼該向爸媽交代而從沒交代的事嗎?”
我說:“我的校園生活波瀾不驚,怎麼會有那種事呢。”
我媽問:“真沒有?”
我說:“確實沒有。”
“那你乖乖坐那兒,媽去拿證據來。”
我媽說完進臥室去了,而我在餐桌旁坐下。
轉眼,她從臥室出來,手拿一份刊物坐我對麵,將刊物放我麵前,冷眼看著我說:“這怎麼回事?”
那刊物是我們的《文理》。
我不禁暗暗叫苦,打著哈哈說:“那事啊,隻不過是作秀,為了配徐冉那篇文章作的秀,你別往多了想嘛!”
我覺得“想多了”那句話在那時挺管用。如果誰被對方的質問陷入了被動之境,那話能使自己擺脫窘境。
我媽說:“兒子,你是要使媽相信,你和徐冉,你倆那樣,還由別人照了相,還登出來了,純粹是演戲嗎?”
我說:“你不妨那麼理解。”
我媽的表情非但沒放鬆,反而一臉冰霜了,步步緊逼地問:“兒子,你也要使媽相信,徐冉那種明確的對於你的《愛的告白》方式,也純粹是兒戲囉?”
“這……”
我支吾起來了。
“你們大學生,男女生之間,都不把擁抱親吻當一回事了?”
我媽的身子往後一仰,交抱雙臂,研究地看著我,如同使出了撒手鐧後,樂見她親兒子沒法接招的狼狽,享受一快。
我更加黔驢技窮,邊說邊站了起來:“媽,說你想多了吧,你還就是想多了,擁抱接吻又不是殺人放火,你何必看得太嚴重呢!”
我媽厲聲道:“你給我坐下!”
我隻得又乖乖坐下了。
“男女生之間,如果不是戀愛關係,在你和徐冉那兒已經特隨便了嗎?咱們母子二人不說你們大學生了,隻說你。如果是這樣,媽禁止你如此隨便地看待擁抱和接吻,以後也不許徐冉再進咱家的門了!”
她最後那句話的語氣特別重。
我一時啞口無言。
正在這當兒,門一開,我爸夾著畫筒進門了。
我媽看著我爸說:“我們母子正談到白熱化的階段,接下來這一輪唇槍舌劍該你上場了。”
她嘴上這麼說,卻沒起身離開。
我爸悶聲不響地換上拖鞋,放下畫筒,坐在我媽旁邊後,低頭摸左兜,摸右兜。
我媽斜眼看著他問:“幹什麼呢?”
我爸也看著她說:“煙鬥不知哪兒去了。”
我媽不耐煩地說:“不是讓你少吸煙嗎?這時候找的什麼煙鬥!”
我爸說:“這時候更需要煙鬥,否則都不知道話該怎麼說。”
他成心不看我。
我媽說:“毛病!你沒帶走,我去給你拿來!”
我媽起身去找煙鬥時,我爸的目光這才看向我,大搖其頭,那種愛莫能助的表情,三分同情,七分譴責。
同情分明少於譴責,使我倍覺自己的處境大為不妙。
我媽拿著煙鬥又坐下,將煙鬥啪地往桌上一拍,又斜眼看著我爸。
我爸拿起煙鬥握著,正欲往嘴裏放,我媽失去耐心地大聲說:“說話!空煙鬥你能吞吐出煙嗎?會變魔術了嗎?”
我爸不高興地㨃她:“你總得允許我過過心癮吧!”
我媽將身子一扭,背對我爸了。
我爸自欺欺人地吸了一下煙鬥,瞪著我說:“事情是這樣的——是你表哥給你媽打電話,告訴你媽省報發了一篇與你有關的文章。你媽及時找來省報看了,又設法找來你們的學生刊物。於是呢,你媽和我,我們就都明白了,在你和徐冉之間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他不說下去了,不眨眼地看著我——那意思是,你對自己的行為作何解釋?
我故作鎮定地問:“爸,那麼,你認為我和徐冉之間發生了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