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欣與共
對於周蓉母女,工作問題並不像她們想的那麼容易。
周蓉以為,隻要通過各種渠道將自己回國的信息發布了,即使早先工作過的那所大學不再青睞自己,省裏市裏別的大學也會主動找上門來,與她洽談工作之事。
她完全想錯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沒有任何一所大學的人聯係過她。倒是她的博導汪爾淼先生拄著手杖敲開過她的家門。導師已經完全禿頂,禿到以後不必理發的程度。十幾年不見,他已顯得老態龍鍾。大學裏有些老先生八十多歲了還鶴發童顏、精神矍鑠,導師的身體顯然和他們沒法比。周蓉開門時,他因為爬了三層樓梯而在門口氣喘籲籲。
周蓉一見是導師,在門口抱著他,強忍著才沒哭出聲。
導師卻笑嗬嗬道:“我是來探個虛實。好,好,真回來了就好。還能住進這麼一幢不錯的樓裏,更好。先進屋行不?讓別人看見了會奇怪的。”
周蓉這才止住眼淚,喜滋滋地將導師攙入家門。
導師竟有興致將她的家參觀了一番,欣慰地說:“不錯不錯,真是不錯的一個家。我又有一名學生安居了,我又多了一份愉快。”
周蓉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實在是沾了丈夫蔡曉光的光,並問導師的居住情況怎麼樣了。
導師笑著說:“住進三室一廳的教授樓,條件好多了。上廁所不必出家門,在家裏也可以洗上熱水澡,有自己的書房,睡覺再也不必往低矮的吊鋪上爬了,托改革開放的福了!”他的幸福之感溢於言表,仿佛從天堂歸來。
周蓉又問師母身體可好。
導師的表情瞬間一變,憂傷地說,老伴已病故,沒能在教授樓裏住過一天。他女兒常住精神病院,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肯定照顧不了女兒,沒法子。他的退休金,除去交女兒的住院費,也就隻夠自己一個人花了。很想請個阿姨照顧照顧自己,卻又請不起。
“不過,除了退休金,我還能另外掙點,寫寫文章,編編教材,參加會議做一次主題發言,也有些收入。不再掙點攢點,那也不行啊。哪天我走了,女兒怎麼辦呢?她是不折不扣的‘雙無’人,我不給她留點錢,她不慘了?周蓉,她隻比你小一歲啊,也五十出頭了。有時候我到醫院看她,一個老頭兒麵對一個五十多歲患精神病的女兒,她又不跟我交流什麼,隻不過反反複複說要回家,那會兒我還真是很無奈。”
即使說這些話時,導師居然還是樂嗬嗬的,如同在講小說中的情節。
周蓉聽得鼻子發酸,關切地問導師身體如何。
導師說,他早就戴上“三高”帽子了,經常這兒痛那兒不舒服的,總之身體的各種器官都老化了,連學校每年一次的福利體檢也放棄了。說也怪,一不在乎,反而感覺身體不那麼糟了。
導師說,他是為她的工作問題而來的,問她首選的工作方向是什麼。
她說,當然還是在大學裏從教啦。
導師搖頭說:“周蓉啊,麵對現實吧。現今,失業工人也罷,求職的知識分子也罷,剛畢業的大學生也罷,沒考上大學的待業青年也罷,都不能奔著自己喜歡來找工作,隻能轉變觀念,要求自己適應市場的需求。”
周蓉困惑地問:“難道所有大學都不缺老師了?”
導師說,不是。幾乎所有大學都在升級擴招,原來是市重點的想變成省重點,原來是省重點的想變成全國重點,原來是學院的迫切地要升級為大學,大學裏的係又紛紛變成學院。學科多了,學生多了,中國的教育發展壯大了,也是好形勢。但是,大學畢竟不是工廠,不可能成批成批地招教師。所謂教師缺口,無非就是這個學科缺一兩名、那個學科缺一兩名而已。嚷嚷著缺教師聲音最響亮的大學,一次最多也就進五六名。
“小周啊,大學裏的情況也與十幾年前大不相同。你評上副教授時,是出類拔萃的。如今,全國多少博士培養出來了,不少‘海歸’博士也回來了。一個學科的一個教師崗位,往往有近百名博士競爭,有碩士學位的人根本沒有機會。僥幸進了大學,也隻能做學生輔導員。你當年也沒把博士學位讀完啊。如今的博士,從校門到校門,年輕的不到三十歲,和他們比,你沒有年齡優勢啊。哪所大學會招一名再過七八年就退休的教師呢?你又不是著作等身的名家大家、翹楚人物。文史哲學科也日益邊緣化,日薄西山,不再是才子才女雲集的學科。從本科、碩士到博士,快成清一色的女子學科了。國家急需的是經濟分析、企業管理、科技創新人才,不再需要那麼多的文史哲專業畢業生了。”
導師一席話,如同往周蓉身上潑了一大盆冰水。
然而,周蓉雖然內心裏拔涼拔涼,卻始終笑眯眯地聽著,盡量表現出一副輕鬆淡定、波瀾不驚的樣子,為的是保住在導師麵前那種曾經有過的才女的尊嚴。
導師說,他擔任過本校和外校的學術委員會委員,討論教師人選,一個崗位少說也有二三十份簡曆。因為供大於求,條件就很苛刻,常常讓他對求職者心生憐憫。
周蓉暗想,導師興許聽到了對她簡曆同樣苛刻甚至不屑的話,所以才拄杖找上門來,大約在做了充分鋪墊之後才切切告誡的。
她內心雖然不是滋味兒,卻靜靜地微笑著洗耳恭聽。
“周蓉,盡管你沒讀完我的博士,但我始終視你為我的好學生。我的意思是,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的學生不可以自取其辱……那是不可以的……明白嗎?”
導師終於攤牌了,為了他曾經的學生的尊嚴,也為了他自己的尊嚴。
周蓉微笑著說:“老師,我明白了,我一定認真考慮您的話……”
A市作為省會城市,馬路上出租車往來不斷。從許多方麵來看,中國確乎在變,在朝向一種新的前景。
周蓉攔住一輛出租車,扶導師坐入。
興許她替導師重係圍巾的親昵舉動引起了司機好奇,車開後,司機問:“老先生,那是你什麼人啊?”
汪爾淼遲疑一下,矜持地回答:“女兒。”
蔡曉光回到家裏,察覺到了周蓉情緒的低沉。他問:“怎麼了?”
周蓉便將導師來過之事講了一遍。
蔡曉光與她並坐在沙發上了。
“你認為,我該怎麼辦呢?”周蓉問。
曉光說:“你了解我的,你不問,我就不會介入你求職的事。你既然征求我的看法,我不坦誠相告也不對。你有三種選擇。其一,不放棄當大學教授的夙願,那確實是最適合你的工作。我同意你導師的意見,如果再一味繼續投簡曆,甚至托關係,確實會自取其辱。知道了,影響心情;渾然不知,有損聲名。其二,你可以不去謀求什麼穩定職業,甚至可以一個時期內不工作,以我當前的收入和積蓄,養得起你。你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比如成為自由撰稿人,或進行文學創作。將來怎樣,我不敢肯定。”
她說:“其二太沉重了,可心向往之,但絕不考慮。跳過去。”
曉光接著說:“其三就是,審時度勢,忘記自己過去的種種得意,麵對現實,哪裏有需要人的職業,並且是自己可以勝任的,就放下自尊去應聘。高才低就,相對容易,這需要你轉變一下觀念。”
“以前我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後來改變了。從現在到以後,我還沒思考過。”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不公平,對我太不公平了!你是愛情至上主義者的時候嘛,將你浪漫的愛情義無反顧地給了馮化成,結果給錯了。現在嘛,咱倆終於是夫妻了,我也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你倒說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觀了,這太令我遺憾了吧?讓我來指點迷津,從現在到以後,你要重新做愛情至上主義者,你的人生觀就應該是——好好愛我蔡曉光,比我愛你加倍地愛我!咱們都要向秉昆和鄭娟學習!”
“向他倆學習?”
“對!人家兩口子,雖然都沒宣稱過自己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可人家兩口子實際是!正因為這樣,他們才能在經曆了重大生活變故後,一如既往地那麼黏乎。別小瞧這一種黏乎勁兒,我覺得,它可是關乎人生終極幸福的最主要因素!”
“你什麼時候也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簡直後來居上了啊!”周蓉忍不住笑了。
“別笑。不錯,你曾一度才華橫溢似的。我說‘似的’,是指……”蔡曉光一臉嚴肅。
周蓉打斷道:“不是似的,事實如此。我並非一度僅僅是花瓶而已。”
蔡曉光辯論似的問:“那麼,請回答,你具有超乎尋常的科學頭腦嗎?”
“說事就說事,幹嗎諷刺我?”
“不是諷刺,是循循善誘,請回答。”
“當然不是啦!”她臉紅了。
“你有一定的文藝細胞,但你能在文藝方麵碩果累累嗎?”
“我都這把年紀了,你又諷刺我!”
“最後一問,即使你如願當上了教授,能成為文史哲方麵的學問大師嗎?”
“那正是我想實現的理想。”
“醒醒吧,親愛的!最後一問直中靶心了吧?你的問題正在這裏,別以為我看書比你少,思想比你淺,那是十二年以前的我!時隔十二年後,你應對為夫刮目相看。有你那種想法的,看書有個大缺點,就是隻知一頭往裏鑽,不知停住了想一想,‘學而不思則罔’。我看書沒你們那麼重的功利心,不是為了成為什麼人物而看,所以我鑽得進去,也容易出得來。出來得容易,就有新思想。中國的文史哲研究領域,二三十年代確實出了不少優秀人物,卻也就是優秀而已。當時,人家從不自詡為什麼大師,相互間也不好意思那麼奉承,避俗。現在,為什麼大師的稱謂這麼流行呢?因為現在這個時代太俗了啊!還因為,當年他們做學問,資料十分稀缺,擁有資料便能造就學問!今後不是那樣的時代了,不再戰亂不息,圖書館多了,研究資料空前豐富,文史哲研究領域的空白也少多了啊!你往故紙堆裏鑽吧!一邊鑽一邊左瞧瞧右看看,哪兒都留下了別人梳理過的耙痕,你還不肯斷了當大師的想頭嗎?即使你發現了一處空白,自己細細地耙了一遍,耙出了點眉目,得出了一種較新的觀點,那又如何?就真的了不起了?真的當得起大師二字了?那跟自我陶醉、互相陶醉有什麼兩樣?我們把從前某些人物尊稱為大師,是敬意使然。時局動蕩不安,生存環境險惡,資料難尋,國故流散,還要擔起整理和重評的使命,當然可敬。可今昔全然不同,都有人向我推銷電腦啦!電腦一旦普及,一般資料點擊即出,所謂學問可不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再加上這麼多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也在故紙堆裏成群結隊鑽來鑽去,東一耙子西一耙子地耙啊耙,所謂學問已快成了自說自話。我的妻,你卻還抱著大師夢不放,想要一味做下去,真真癡也俗也!”
曉光一番話,說得周蓉屏氣斂息,臉上毫無表情,凍僵了一般。
曉光卻不肯罷休,繼續往深處紮她:“親愛的,你以為你是誰?往更透了說,咱們這種人,也就是比秉昆和他的朋友們幸運點罷了!你的幸運在於上了大學,我的幸運在於到底還是沾了我父親那光榮曆史的一點光。包括秉義,他也不過就是底層人家的一個幸運兒而已。如果他不是沾了他嶽父母的光,往最好了說,現在可能也就是一名老處長,或大學裏的教授,想當上教授那他還得讀研、讀博,否則也是空想。對了,我、你、秉義,我們其實很像唐向陽,隻不過比一般勞苦大眾幸運點。如此而已,就有本錢想成為這樣的人想成為那樣的人了?不對吧?所以,還得收心,明白我們隻不過是芸芸眾生中較為幸運的人而已。那麼,對於我們而言,除了真愛值得至上,還有什麼別的值得至上嗎?真愛多值得珍惜呀!我的切身感受是,由於人生中有真愛,我活得越來越知足,也越來越願意做好人,越來越善良了。說一千道一萬,咱倆得好好愛下去,這才是咱倆人生的根本,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同意不?”
周蓉的臉緩緩轉向他,還是全無表情。
曉光笑道:“我今天是句句箴言,你今天是如醍醐灌頂,受震撼了嘛!”
周蓉緩緩站起來走向衛生間。在門口,她的臉終於恢複了常態,回頭笑道:“從哪兒學的,一套一套的,這麼好為人師!”
曉光也笑道:“每次請光明按摩,總向他請教人生哲學嘛。”
“佛家子弟向你宣揚愛情至上?我才不信!”
“他當然不會向我宣揚愛情至上了。在他眼裏,‘四大皆空’。他總是對我講‘得即是失,失即是得’。我的人生失去了一些機會,卻最終得到了你。這麼一想,我可不就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嘛!你是上蒼賜予我的。”
“你就哄我吧!”
“我是哄著愛你,愛著哄你,連哄帶愛,隻為了讓你開心。”蔡曉光一臉純潔和虔誠。
周蓉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臉,給了他一次長吻。
當她將衛生間的門緩緩鎖上,麵對著鏡子時,臉像被凍僵了。她被蔡曉光的話深深傷著了。
…………
數日後的一天,周蓉從外邊回來,見曉光戴著橡皮手套在打掃衛生間,將馬桶擦得瓷光鋥亮。
周蓉高興地說:“我找到工作了。”
他問:“什麼工作?”
她說:“一所民辦中學的數學老師。”
他問:“為什麼是民辦中學?”
她說:“我從報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就去應聘了。一談,他們態度明朗,痛快,我的自尊心舒服。”
他又問:“為什麼是數學老師?”
她說:“那學校的學生語文成績還行,數學成績普遍上不去,我能讓他們的數學成績有所提高。”
“明白了。”
他不再問什麼,接著幹自己的清潔工作。
她不禁反問:“不想知道工資多少?”
他頭也不抬地說:“猜得到,比公立中學稍微高一點,所以對公立中學的老師沒太大吸引力。正好我現在閑著,而你能往家掙錢了,應該慶賀一番。”
第二天,他向那些“死黨”隆重推出了他們久聞其名的嫂子。他們對她的恭維讓她很受用,聚會湊份子,錢花得不多,氣氛從始至終快樂。
…………
蔡曉光與周蓉前後腳退休,他已不再做電視劇導演,或者說不再有什麼機構主動給他機會了。高大上主題的電視劇收視率滑坡,政府和民間的投資熱情驟降。脫離現實題材、以收視率為王的商業化傾向越來越嚴重,蔡曉光既嫌惡又想跟進,卻又總是跟不上,摸不準方向。導演一些思想低俗、沒心沒肺的娛樂劇,他更不願意,實際上也變不成那樣。他和那些老哥們兒湊一塊兒挖空心思地研究出過幾份劇情梗概,卻四處碰壁找不到投資。
“還行,不錯,能看出你們幾位老師下大功夫了。可惜你們弄出來得太晚了,二十年前拍倒是一部好劇。”這是他們經常得到的最好評價。
從此以後,他們就不再為難自己,默認自己徹底“過氣”了。
蔡曉光閑不住,常常被一些大學請去做影視講座,偶爾有人找他拍廣告或宣傳短片。那些事永遠不會讓他有什麼成就感,但錢來得挺快。影視圈絕對不屑於掙這些“小錢”,但對他而言,能掙點“小錢”總比一點不掙要好。蔡曉光和周蓉的退休金數額大體相當,而他內心希望自己的實際收入比妻子高些,那會感覺更好些。夫婦倆的實際收入加起來,足可確保他們晚年過上本市中產階級的生活。大多數人退休後收入下降,生活質量肯定下降,他們不願意這樣。盡管他們一向更傾向於精神充實而非物質追求,對金錢他們既不想理睬,又沒法不理睬,誠惶誠恐,不敢掉以輕心。二人都不願管錢,都想做財務總監而非主管。
蔡曉光曾對周蓉說:“夫人,還是你管吧。我太粗心,管不好的。而且,我見了鈔票的第一個想法就是:為什麼不把它花掉呢?我對數字又不敏感,見了就頭暈,我盡量可持續地往家裏劃拉著就行唄!誰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內嘛!”
周蓉卻說:“我的夫君啊,你別忘了,咱們大半個中國,丈夫都有一種稱謂就是‘掌櫃的’。‘掌櫃的’管錢,是你們的天職啊。”
夫婦倆誰都不願擔那份責任,便像兩個孩子似的由“石頭剪子布”決定——結果周蓉輸了。
蔡曉光說:“你管!這是天意。”
周蓉耍賴,說當然應該由贏的一方管。
蔡曉光很不情願地管了一陣。
後來,周蓉發現他存款到期了都不轉存,銀行發行高息債券也不上心去買一筆,歎道:“我夫果然不善理財。”她隻好怏怏地接收了財務大權。周蓉的財商也高明不到哪兒去,雖然在法國生活了十餘年,這方麵一點也不開竅,隻知將錢存到銀行去,而且一向認準的是“老字號”。她比蔡曉光有責任心的體現,不過就是到期了會在當日轉存,若是銀行代發具有國債性質的債券,也願意大清早去排隊買一筆。初次排隊的感覺很不好,她回到家裏對蔡曉光抱怨說,自己排在了一堆老頭老太太中間。曉光卻說:“夫人,別忘了你也六十多歲了,躋身老夫人行列啦!”一句話噎得她啞口無言。再經曆時,心態擺正,竟樂於與一些老頭老太太聊長敘短了。
有錢人一般不買國債,他們都有來錢更快、獲利更多的門道,即使偶爾買一些,也無須大清早排隊,必會受到特殊禮遇,在貴賓室享受專屬服務。那裏有沙發,還有茶點款待。隨著人們平等意識的增強,有人批評銀行的貴賓室現象,於是許多銀行的貴賓室不叫貴賓室,改叫“大客戶接待室”,空間依舊,沙發依舊,茶水依舊,“貴賓”改成了“大客戶”,爭議居然少了。提意見的多是知識分子,周蓉是知識分子,卻從不參與這些事情。她早已不是北大讀書時的那個周蓉,也早已不是副教授周蓉,她現在自稱是“退休女人”。她甚至認為,普通人如果對國家對社會意見太多,肯定損壽。她如果有看法有意見,更喜歡向蔡曉光訴說。若他認為她的意見有道理,那麼她會借筆下虛構人物寫在小說裏。
蔡曉光卻喜歡做代言人。現在城市人家大多有了電腦,手機更是無所不能,自媒體時代已經來臨,網絡上各類代言人如雨後春筍、過江之鯽,他們前赴後繼、層出不窮。曉光不但喜歡在網上代言,同樣樂於被網民封為意見領袖,隻不過尚未戴上一頂“冠冕”。他對意見領袖這一頂“冠冕”心向往之,卻也不是孜孜以求,封上了高興,沒人捧場也不失落。他的博客點擊量挺高,其實他發表的不少意見都是周蓉的意見。他常將周蓉的意見有所取舍地公布在網上,當然主要是民生方麵的意見。他對夫人周蓉心懷感激,她的意見足以讓曉光的博客點擊量隻增不減。周蓉的點讚,讓他非常受用。
一天,蔡曉光參加完一次會議回到家裏,他很高興,說在會上得到了某位領導的表揚。
周蓉問:“那位領導怎麼說的?”
他說:“與你表揚我的話差不多,說我是懂規矩守底線的博主,說我在博客中表達的意見無論操作性如何,都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懂規矩守底線’不就是‘明智’嗎?夫人,你與領導對我的看法不謀而合,相當一致啊!”
周蓉笑著聽完,沒說什麼。她不上網,連寫作也不用電腦。她說如果手中沒有筆,麵對的不是稿紙,就一點也找不到創作的感覺。每天晚上,夫婦二人上床後,往往背靠床頭聊一陣,照例是她問網上有哪些她應該知道的事,他一一講給她聽。遇到感興趣的話題,二人就會討論起來,有時還會爭論。
那時,蔡曉光感覺異常幸福。
“這才是我要的生活,我要的生活就是這樣!美人在側,相談甚歡,欲擁便擁,欲吻便吻,幸福若此,夫複何求?”他說著就會摟抱她,親吻她,而她就不好意思繼續爭論,也覺得很幸福。
雖然周蓉已光彩不在、容顏失色,蔡曉光似乎看不出來,仍將她視為貌美如花的妻子,哄著她愛著她,以使她高興為能事。
“我夫有戀‘舊物’的雅好。”周蓉常常這麼調侃他,他心裏很舒服,她自己心裏也美滋滋的。
一天,周蓉從銀行歸來,情緒低落。
蔡曉光已將家裏收拾整潔,正在上網,頭也不回地問:“又排隊買債券去了嗎?”
他是喜歡做家務的男人,擦洗房間的認真勁兒常讓周蓉自愧弗如,讚賞有加。他則戒驕戒躁,再接再厲,定期來一次大動作,將床、桌子、櫃子啊一一移開,將後邊犄角旮旯都擦得一幹二淨。周蓉經常半真半假地大發感慨:“下輩子我還要嫁給你。”
“必須的。”蔡曉光那時就很得意。
從銀行歸來的周蓉說:“我不去銀行,你會去嗎?”
蔡曉光又問:“就為幾厘錢利息,那麼早就去排隊值得嗎?”
周蓉說:“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兩萬元三年期差一千多,你認為不值得嗎?還說風涼話!”
蔡曉光聽出了她情緒不對,看著她詫異地問:“沒買著?”
周蓉躺在長沙發上,看著曉光說買是買到了,但聽老頭老太太所聊的話,聽得心情糟透了。他們中還有七十五六歲的,拄著手杖去的。她正聽他們聊著,又來了一個老嫗,撐著四輪助行器,估計連三個輪子的都撐不穩,腳都抬不起,鞋底蹭著地麵,根本上不了銀行門前的台階。別的老頭老太太顯然早就認識她,幫她上台階,她也幫著,這樣她還累得喘了一會兒。有人問她病好了嗎?她說能好嗎?隻能說壽限還沒到,在鬼門關口又緩過來,那也離死期不遠,有今兒沒明兒。又有人問,你兒子或兒媳婦怎麼不來呢?她歎了口氣說,別提他們了。大家也就再不問什麼。她自己反而忍不住小聲說,因為自己住了幾次院,把兒子媳婦好不容易攢下的一點錢折騰了個精光,卻還沒死成。兒子媳婦都嫌棄,連孫女也給老嫗臉色看,認為她浪費了爸媽供自己上大學的錢。大家聽她自己絮叨,還是沒人接話。
“這時,我多了一句嘴,說您老這麼大歲數,腿腳又不好,以後少出門吧。為了多點利息,萬一摔傷住院,太不值得。你猜她怎麼說?”
“怎麼說?”
“她小聲對我說,她明白不值得。她希望哪一天自己被車撞了,直接就上了黃泉路。她旁邊拄手杖的老頭說,老姐姐你這想法可不對,萬一沒撞死,又住院了,你自己不是又受一次罪嗎?你猜她怎麼說?她說受罪我不怕,認了,那就賴在醫院不出來。反正我說這兒還痛那兒還痛的,醫院不能硬把我拖出去。有人負擔醫藥費,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最好是經曆一次車禍就去見閻王了。”
曉光起身從電腦桌前離開,坐到了沙發一角。他一坐下,周蓉就不躺著了,蜷腿坐在沙發上。
他摟著她,親了她一下,撫慰道:“咱們到了那歲數,肯定不至於落到那種地步。十多年前,國家的GDP總量才一萬多億美元,現在七八萬億了,快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咱們的晚年,會比他們那一茬人好得多。”
周蓉說:“我也比較相信這一點,可聽了他們聊的話,還是不由得怕老,怕生病。他們都是經常看病的老人,個個都有住院經曆。這個說某種藥一般不給公費醫療的人開,那個說什麼什麼藥雖能救命也不給一般公費醫療的人用。有位老爺子講,他與一位同樣有心血管疾病的患者住院期間,醫生告訴對方兒子,有一種進口藥,打上幾針你父親的病情就能改善多了,保證一兩年內沒什麼危險。一針四千多元,問他用不用?當兒子的卻說,醫生,凡那不能報銷的,你以後根本不必對我們提。結果呢,出院沒幾天,死了。講這事的那位老爺子,幸虧拆遷時不管兒女們高興不高興,硬是將一筆補償款扣在自己手裏了。當然也不是全部,是一部分。他說自己有先見之明,錢一到了兒女手中,再要讓他們花在自己身上就不那麼容易了。他把那筆錢用了,打上了那種進口的針,所以,他現在還能站在銀行門口。他還講到請護工的事,說兒女都上班,看護不了自己,隻得請護工,每天兩百元,另外還得給五十元的兩頓飯錢。如果不想給也可以,那人家護工就得到醫院外邊去吃,什麼鍾點回來可就沒保證。他一次次說幸虧自己除了退休金,還有那筆拆遷補償款,否則也一命嗚呼了。”
曉光說:“這是他們家庭內部原因造成的。如果我是他兒子,還想省下那筆護理費,那我請假也得親自護理老爸呢!”
周蓉說:“聽他講,他兒子兒媳都是臨時工,請幾天事假還行,時間長了工作就丟了。”
曉光說:“不是有勞動法嘛,依法主張正當權利啊。”
她說:“你太不了解情況了!依法主張權利那要打官司,臨時工們有那個精力嗎?不到萬不得已,還不是忍氣吞聲?有個老太太講,她住院的經曆聽來更讓人哭笑不得。她說,病床的床墊上還有褥墊,那也要收費,每天十元,是一種防水褥墊,不在醫院必須提供的床具範圍內,所以也要專門收費。老太太舍不得多花那十元錢,跟醫院掰扯,說既然不是必須的,那我就不需要,堅決不租那種褥墊,結果有幾天大小便失禁,把床墊弄濕弄髒了。院方說,事先已經對您講清楚了,不租我們提供的褥墊,現在怎麼樣?您必須賠床墊。這麼髒的床墊,我們以後沒法繼續給住院的病人用了。老太太隻得乖乖賠了,理虧呀。等她出院時,一想太劃不來了,不能白賠,雇輛三輪平板車將床墊拉走了,要賣給收廢品的。那麼髒的床墊不能拉回家去,家人也討厭啊。可收廢品的拒收,說這麼髒的床墊,收了沒法處理。老太太沒轍,說白給你了。人家收廢品的說,白給也不要,別扔我這兒。這麼大的髒東西,扔我這兒太礙事,您要扔請扔別處去!往哪兒扔呀,往哪兒扔不也得再讓平板車繼續拉著扔嗎?那不又得多給錢嗎?老太太心疼得都快哭了,再三哀求,又給了收廢品的二十元錢,人家才允許把床墊扔那兒了。過去好久的事了,老太太講起來還眼淚汪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