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欣與共(2 / 3)

曉光說:“親愛的,你得宏觀一點看那類問題。一百多年前,全世界才十六億多人口,而現在中國就十三億七八千萬人口了,這意味著什麼呢?”他的口吻,像導師在啟發自己的研究生思考問題。

周蓉明知他接下來會怎麼說,卻裝出難測高深的樣子願聞其詳,她問:“意味著什麼?”

“這意味著,要解決好今天中國人的生存和幸福問題,如同一百多年前解決全世界人口的生存和幸福問題,難度可想而知。中國一半以上省份,人口都抵得上現在一個國家。七八萬億美元的經濟總量聽起來可觀,可一人均,仍排在全世界後邊。從前,中國所交的聯合國會費不足總數的百分之二,現在,隨著中國的經濟發展,承擔的聯合國會費總額已經翻了近十倍,這是不是也從側麵反映了中國的發展成就呢?照這樣繼續發展下去,等咱們八十多歲,看病住院,根本就不會出現那些老人講到的情況。親愛的,要向前看嘛!”

蔡曉光雖然退休,政治頭銜反而升了,不但是省政協委員,還是市政協常委。他講起宏觀發展,一套一套的,各級領導可愛聽了。總而言之,他是很多會議的明星。在周蓉看來,丈夫的思想進步是統戰部門的一大勝利。她太了解他了,蔡曉光骨子裏比她還桀贅不馴。她對他的改變卻並不持批評的態度,有時還給予表揚。因為他改變後觀察國家和社會的立場、角度,恰是她以前所沒有的。她覺得,常聽他說說對自己有啟發。更因為自從退休後,她一天比一天求安避害了,唯恐他惹出什麼政治是非,讓他們的晚年生活陷入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危機。有政協教育他,替她提醒著他、告誡著他,她放心多了。

“如果不是二十年後,而是幾年以後,我患了大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經常住院,請護工,進搶救室,那你怎麼辦呢?咱倆攢那點錢,不是同樣不夠折騰的嗎?”

那些老頭老太太的遭遇,對周蓉怕老怕病所造成的心理陰影揮之不去。她不同於蔡曉光,他有一級藝術職稱,所享受的醫療費報銷比例較高,而她是體製外的人,自恃身體素質一向很好,買的醫療保險是中等偏下的那一檔。

周蓉的話讓蔡曉光也有點不寒而栗。如果她說的情況真的發生,那麼毫無疑問,他們的晚年生活肯定會遭遇經濟上的破產。

“你完全是杞人憂天、胡思亂想!向前看是要看到希望,而看到希望是有根據的。不應該偏往壞處想,自己嚇自己……”其實,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話並不能讓人信服。他又摟抱著她,吻她,試圖以肢體語言加強有聲語言的說服力。

周蓉孩子般地接受著他的愛撫與安慰,不無羞赧地小聲問:“我是不是老了,反而嬌了呀?”

曉光說:“是的。”

“這可真不好,我怎麼變得這麼沒出息了呢?”

她仰起臉看著他,似乎在看著自己的守護神。那種目光讓他愉快極了。

“有什麼不好呢?很好啊。你嬌,我哄你,也是我晚年生活的一大樂子嘛。”他俯首欲吻她的唇。

她說:“不僅是你的,也是我的。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們的晚年生活。”她一隻手擋在了兩人唇間。

“對,對,是那樣。”他抓住她那隻手,排除障礙,更低地俯首下去。

她卻推開了他,一下子站起來,變換了一種莊重的表情說:“演出到此結束,剛才逗你玩呢!我是那種輕易就會對生活氣餒的人嗎?你以為聽到了一些老頭老太太的苦衷,就會影響我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了嗎?錯!你如果那麼想,就太不懂你老婆了吧?”

蔡曉光看著她,一時沒法判斷她剛才的不良情緒和此刻的鄭重聲明,究竟哪個為真,哪個是假。

“不許再吸煙了,屋裏已經有煙味兒了,打開小窗放放。我還沒洗漱呢,得收拾自己的臉麵去了。做早飯了嗎?”

“做好了,我已經吃過,給你熱在鍋裏了。”

“表現真好!”她雙手捧住他的臉,反過來親了一下,轉身離開了。

蔡曉光往沙發上一靠,不禁啞然一笑,笑得很滿足很幸福。

過了六十歲的夫婦中,還能保持他們兩人這種關係的,或許還不到萬分之一。他倆如同二三十歲的年輕夫妻,而且是關係很糯又喜歡戲謔的那種。他倆的心態實際上比一般年輕夫妻還要年輕。他倆都力爭做對方的開心果,似乎往往還互相較勁兒,看誰比誰更勝一籌。這是因為他們兩人天性上極富幽默感,倘若一日不幽默,那一天似乎就過得無趣了。蔡曉光總覺得自己在實際擁有周蓉的時間方麵損失甚大,心懷強烈的彌補願望。他認為,彌補的方式當然是將夫妻二人共同生活的每一天都盡量營造得快快樂樂,如果並沒有那麼多喜樂之事,那也一定要互相逗樂子尋開心。周蓉又是那麼敏感、善解人意的性情女子,她深諳丈夫的心理,常常投其所好,讓他心滿意足。她憑借這些做法,聰明地補償自己對丈夫內心的虧欠。

第二天清晨,周蓉早醒,發現床上隻有自己。她躡手躡腳走到另一個房間,看見曉光在上網。

他回頭說:“我把咱倆的談話內容寫成了一篇博文,昨天下午發在博客上,現在點擊量已經過萬,還上了兩大網站的首頁。你猜猜,我起了一個怎樣的好名字?”曉光滿臉得意。

周蓉雙手搭在曉光肩上,站在他身後想了想,試著說:“我和老婆侃中國?”

曉光大聲說:“恭喜你答對啦!不過沒全對。文字有差別,基本意思是對的。我起的題目是《我們夫婦談祖國》,發的是很正能量的博文,希望主流報刊願意轉,領導看了也認為好,所以題目必須規規矩矩,來不得半點油滑。”

周蓉說:“讓我再猜猜。在我們夫婦之間,我肯定是被教導的一方,你肯定是循循善誘的教導者囉?”

曉光說:“對,對,事實如此嘛。”

她說:“可我昨天也聲明了,我是在逗你玩呀。”

“這一點當然不能寫!寫了豈不就成小品了?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瞪著我,更不要有什麼心理不平衡!在咱們兩口子之間,你應該擺正位置,心甘情願地陪襯我的正麵形象,那樣對我有好處,對咱倆都有好處……”蔡曉光邊說邊站了起來,將周蓉橫抱胸前,歡歡喜喜地走向臥室。

果然如他所料,有領導看了他那篇博文,批示道:“難得一見的好博文,體現了民間的正能量,不僅指出了問題,還提出了希望和措施。”

於是,不少報刊都轉載了這篇博文,蔡曉光也如願收到了多筆稿費。他與周蓉一道,專門到一家高檔飯店出手大方地撮了一頓。

“魚水夫妻,歡欣與共。”這是周秉義對妹妹和妹夫兩口子退休生活的八字概括。

…………

三十兒晚上,周家的親人們聚在周秉義夫婦的新家裏。按照郝冬梅的鄭重要求,市裏分給他們一套新房,而不是哪位高升了的幹部騰出來的舊房。房子三室兩廳,陽台蠻大,比一般副市長應該享受的住房麵積還多出十幾平方米。那幢小樓當年是為老資格的市領導們蓋的,按照“老人老辦法”的標準,麵積都大一些。組織上告訴他們,這套房子帶有對周秉義獎勵的性質,是班子討論決定的。這讓周秉義特別不安,逼著郝冬梅將學校分給她的那一套房子退掉。郝冬梅對市裏分給秉義的房子相當滿意,但對他逼自己退掉學校分配的房子很有意見,因為學校並無打算收回的意思。

周秉義夫婦在歐洲旅行的兩個月裏,周蓉也沒閑著。她在北京工作的法國朋友古思婷與華文誌夫婦要合寫一部關於中國印象的大書,預計要四五十萬字,先在法國出法文版,再由他們自己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書中將寫到中國的城鎮化現象,他們懇求周蓉陪同調研,經費由法國外交部提供的文化基金支持。周蓉為了完成自己的長篇小說需要搜集相近的素材,很想答應下來,她就跟蔡曉光商議。

蔡曉光特別支持,馬上答應。

周蓉歉意地說:“時間可能會挺長,估計兩個來月回不了家。”

曉光笑道:“別忘了我等過你十二年,兩個來月算什麼啊。”

周蓉說:“我不放心你,怕你一人在家孤獨寂寞,想我想得沒著沒落。”

曉光說:“那是肯定的。不是有手機嘛,你得保證每天至少跟我通一次話,外加三條安慰短信。”

周蓉討價還價地說:“兩條吧。”

曉光一本正經地說:“少一條也不行,那我就會去找你的。”

二人調笑了一陣,周蓉還是有些放心不下,追問他獨自在家的日子裏究竟打算怎麼過。

曉光說他也會很忙,他要幫秉義夫婦將新房子裝修好,讓他們一回國就能住進去。

周蓉感動地說:“你呀,真是天生操心的命,成了我們周家人的公仆,誰家有什麼事都主動上。”

曉光說:“這話也太見外了吧?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啊。別看咱們回我老家去,東一戶姓蔡的,西一戶姓蔡的,今天這個請,明天那個邀,那隻不過都是姓蔡而已,沒什麼真感情。他們的父輩也許跟我父親有真感情,到了我這一輩,關係出五服好遠了。看起來他們好像對我很親,那是因為春節期間,人對人親點圖個喜慶吉祥。哪天我死了,消息傳回去,他們路上遇到時互相說:‘知道了嗎,蔡曉光死了。’‘昨兒知道的,你這是要哪兒去?’他們能這麼提到我就不錯了。可我的死對你和你的親人將會不同,你們會悲傷很長時間緩不過勁兒來,你們會經常懷念我。所以,我要多為你的親人做好事、實事,讓你們不想我都不可能,因為你們總會互相提到我。”

“別胡說了!”

曉光是半開玩笑說的,周蓉卻聽得鼻子酸了。

“不許再開這種玩笑,我強烈要求你陪我活到一百歲!”

她捧住他的臉,給了他又長又深的一陣吻。

要說周蓉和蔡曉光,也真算是在夫妻之愛方麵修成了正果。他們都已是六十多歲的人,在別人眼裏是地地道道的老夫老妻。可在家裏,周蓉給予他的愛往往仍是那麼火熱,那麼撩人,常常讓他春心蕩潦,幸福得不亦樂乎。

蔡曉光說到做到。周秉義兩口子回國的第三天,就開始到處看家具買家具,覺得如果不趕在春節前搬入新居,那也太對不住蔡曉光付出的辛勞了。

作為兄長的周秉義,婚後第一次在大年三十兒,在自己嶄新寬敞的家裏接待妹妹、妹夫和弟弟一家三口,這讓他同樣有種修成正果的感覺。

冬梅除了視丈夫的親人為親人,再無本家族的親人。退休後,她愛熱鬧,對丈夫親人們的到來特別歡迎,特別高興。她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五位親人,而且是在極滿意的新居裏,她甚至顯得有點亢奮,話多了,笑多了。

事先說好,親人們都要在秉義家過夜。聊啊,做飯啊,看電視啊,都很從容。無論主人還是客人,都不慌不忙。往年聚在光字片秉昆那破家裏時,他們往往一邊聊天,一邊心裏都急著吃完年夜飯趕快走人。

曉光說:“沒法不急著走啊,在秉昆那兒上廁所太不方便,得走出家門到胡同口去。如果那冰窖似的廁所裏有人,就得一邊挨凍一邊等。”

周蓉說:“我每次都盡量憋著,怕腳下一滑掉廁所裏!”

冬梅說:“秉昆那兒太冷,坐時間長了凍手凍腳的。”

周蓉問鄭娟:“弟妹,第一次在家裏洗澡、上廁所,什麼感覺啊?”

鄭娟說:“幸福唄,神仙過的日子。我家熱水器是接煤氣管上的,水可衝啦!”

大家看著她十分幸福的樣子,便都笑了。

周秉昆卻在陽台上。陽台上堆著不少年貨,他逐箱逐盒地看著,選著。

冬梅說:“秉昆,明天帶走什麼都行啊。”

秉義說:“沒想到退休了,送年貨的反倒多了。以前他們也不知往哪兒送,這下都有準地方送了。對了,龔維則還送了一箱鞭炮禮花,我這兒是禁放區,你帶走。”

秉昆說:“初三我那幾個朋友要在我家聚,我們新區隨便放,那我整箱端走了。”

曉光說:“給我送禮的一年比一年少,就你姐學校還象征性地給她送了點東西,你以後別指望我們能提供什麼了啊!”

大家又都笑了。

鄭娟把秉昆拽進屋來與大家說話。他問起了龔維則的近況,因為聽到了關於龔維則的一些負麵傳言。

周秉義說,龔維則是在區公安局副局長位置上退的,因為是常務副局長,組織上給了他禮遇,可享受正處級退休幹部待遇,也算是一種安慰。其實正副處級幹部退休後待遇上根本沒多少不同,僅工資上有點差別。龔維則本人因為退休前沒能再被提拔一次,很是鬧了一頓情緒。他能量挺大,在幾家私企同時兼職,估計灰色收入不少。他還在警校掛了個“特聘高級教員”頭銜,這使他有時可以繼續穿一穿警服。總之,他仍活得又忙又生動。

秉昆說:“哥,你以後要與他保持距離。”

秉義問:“你聽到什麼關於他的閑話了?”

秉昆說:“你記住我的提醒就是了。”

由於和龔賓的關係,他不願將自己聽到的傳言講出來。

曉光說:“我也聽到了一些對於他的非議,秉昆的話你確實得認真對待。”

秉義說:“我不是一點沒聽說,可他到處說,他和我關係好到不分彼此。我有什麼辦法?既不好當麵嚴肅地要求他以後別亂說,也不好在報上網上發布聲明說不是那麼回事。你們都放心,我會漸漸和他疏遠的。”

曉光說:“他在網上發了三篇博文,回憶早年與周家每一個人的親密關係,點擊量很高。”

周蓉說:“我也看了,文章寫得不錯,那份感情肯定也是真的,並且基本上還都是事實。他那人比較重感情,對咱們周家的人一直很友善,我認為這一點咱們任何時候都不該忘,更不該否認。”

周聰說:“我們報社的一些人也從網上看了,都說是挺好的文章,春節後準備連續轉載。”

秉義說:“替我給你們主編捎個話,就說我不同意。”

冬梅說:“那不好吧?傳到人家耳朵裏,你以後還怎麼麵對人家?你現在是在民間口碑很好的幹部,要說他有點什麼企圖,無非就是想沾你點好口碑的光。你都退休了,為什麼送年貨的人反倒更多了?無非是衝著你在民間的好口碑嘛!一位在職的幹部說自己與一位退休的好幹部關係很好,無非都想證明自己也是好人,也是好幹部。這屬於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也證明他們還有向好的心,你別太疑神疑鬼的。秉昆和曉光的話應當重視,但要講究方式方法,千萬別把自己搞得太沒人情味兒,那就很不可愛了。”

包括秉義在內,大家都頻頻點頭,表示讚成冬梅的話。

忽然,大家的手機都響了,一看手機,是周玥發來的春節祝福短信。每個人收到的短信話都不一樣,除了周蓉,一個接一個念給別人聽。發給曉光的話最多,還附有一首詩。曉光讀出來,麵呈得意之色。

秉義問周蓉:“你也念給大家聽聽嘛!”

周蓉說:“不想。”

曉光從她手中奪去手機,替她念給大家聽。周玥發給母親的短信最短,三句話是——“親愛的媽媽,我好想你!祝你和老爸春節快樂,恩愛倍增!期待著媽媽的寬恕!”

親人們一時默然。

周蓉站起來,要往陽台走。

秉義說:“周蓉,你別離開,聽我說完話。從今年開始,我希望每年三十兒都聚在我這裏,一個也不能少,包括周玥。”

周蓉背對著大家說:“曉光,替我把哥的話發給周玥。”

大家正看著曉光發短信,秉昆的手機又響了。他等曉光發完短信,看著自己手機說:“是光明發來的,他祝福咱們。”

屋裏一陣肅靜。

曉光說:“怎麼祝福的?你倒是念呀。”

“一時善,一時佛;一事善,一事佛;一日善,一日佛;日日善,人皆佛。善善相報,佛光普照,我佛保佑親人們歲歲平安。螢心。”

屋裏又是一陣肅靜。

周秉義低聲說:“估計全中國也沒多少人在三十兒晚上,居然能收到一位佛門弟子的祝福。”

周蓉說:“手機普及得真快,連佛門弟子也會發短信了。秉昆,他怎麼知道你的手機號啊?”

曉光說:“一次我上山去看他,告訴他的。”

周蓉說:“你那麼愛去北普陀,幹脆哪一天也剃度算了。”

曉光說:“我對紅塵倒是不怎麼留戀,可就是舍不下老婆嘛!”

大家再次笑了。

周蓉紅著臉打了丈夫一下。

周聰忽然噓了一聲,大家又都肅靜。這才發現獨缺了鄭娟,衛生間隱隱約約傳來了哭聲。

周聰說:“我媽拿著毛巾進去的。”

周蓉說:“肯定在洗澡,秉昆你別愣著了,快去看看呀!”

鄭娟果然在洗澡。洗澡這種享受,對她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她洗著洗著,忽然想楠楠了,蹲在衛生間哭了。

秉昆替她擦幹身子,幫她穿好衣服,扶她走到客廳。她剛坐下,他替她擦腳。

鄭娟說:“別擦腳,這是哥哥嫂子家的洗澡巾。”

冬梅說:“洗澡巾當然可以擦腳。”

秉昆一聲不吭,捧住她的腳繼續擦。

周蓉說:“嫂子,快,吹風機。”

冬梅趕緊起身,找來了吹風機。

周聰就近插上電源,周蓉替鄭娟吹起頭發來。

曉光看著說:“弟妹,你多大的譜呀,這可得拍下來。”

說罷,他便用手機拍。

鄭娟就笑了,扭轉身不讓他拍。

她承認自己想楠楠了。

曉光拿起秉昆的手機,將光明發來的短信讀給她聽。他說楠楠在一時、一事、一日三點上早已成佛,可以稱作“三級佛”。當媽的想兒子是可以理解的,但對於成佛的兒子,不必特別傷心。

鄭娟說她同時也想她媽了,自己終於過上了好生活,媽卻一天好日子也沒過著,怎麼能不傷心啊!

她又要哭。

蔡曉光反應多快呀,多會勸人呀!

他說:“弟妹,光明的話你得信吧?按光明的說法,你媽更了不得啦!她的善可不是一時、一事、一日、一年的事,沒她就沒你,也沒有光明的出息,也沒了秉昆和你結為恩愛夫妻的緣分。”

周聰說:“也沒我了。”

曉光說:“就是!所以,你媽屬於終身佛級別。都是佛,她現在肯定常和楠楠在一起。咱們的親人中出了兩位佛,多大的幸事,佛祖多看得起咱們,你更不應該傷心了呀。”

秉昆也說:“你不是自己都認為,你媽是觀音菩薩的化身嗎?你忘了你對我講過,她對小野貓小野狗都特別愛護嗎?”

鄭娟終於說:“行,我不傷心啦。”

秉義卻起身默默走開了。

冬梅發現他表情不對,起身跟著他走入了臥室。

秉義進了臥室,往床邊一坐,雙手捂臉,低聲哭開了。

冬梅問:“你這演的又是哪一出啊?”

秉義說,他也想自己的父母了。

冬梅說:“鄭娟想她媽和楠楠,你想你自己父母,那我也想我父母!咱們這個三十兒晚上就人人傷心,把它過成個集體的親人追思會唄!”

秉義說:“你的父母與我們的父母不一樣,你的父母沒像我們的父母那麼受罪,我們的父母一生過的都是苦日子。”

冬梅不愛聽了,反駁道:“你敢說我父母沒受過罪?他們革命年代過的那種艱苦生活,不比你父母過的窮日子苦?他們出生入死,你父母經曆過嗎?他們‘文革’中的悲慘遭遇,擱你父母身上,那還未必承受得了呢!從‘文革’一開始,我就見不著父母,我自己也成了狗崽子。等‘文革’結束,我隻有媽沒有爸了,我……我……”

她也賭氣往床邊一坐,掉起眼淚來。

秉義意識到了自己的話十分不妥,趕緊賠禮道歉,過來哄妻子別傷心。

而曉光在客廳高聲喊道:“哥,嫂子,該弄年夜飯了,我下廚了啊!”

雖然發生了兩段影響氣氛的小插曲,但親人們比以往任何一年的任何一次相聚都快樂。

這是一次歡歡喜喜的相聚,他們都覺得挺幸福。他們的幸福感,與知識、學曆有一定關係——在他們中,四人接受過高等教育,秉義和周蓉還曾是北大學子。如果再算上周玥,周家親人中有五人受過高等教育。

在他們中,有一人受益於文藝,那就是蔡曉光。雖然並無多少值得驕傲的成就可言,與那些成為文藝大腕日進鬥金、財源滾滾的春風得意不能同日而語,但他確實沾了文藝特別是主旋律不少光。

在他們中,有一人成了正廳級的副市長。他努力做一位好官,但是,經由他不顯山不露水的暗中操作,弟弟一家還是得了不少好處。否則,周秉昆家不會在新區分到令人羨慕的一套帶門麵的住房,周聰也不會進入報社成為記者。

在他們中,還有周玥那樣嫁給老板,成為其第二任妻子的“七〇後”。

是的,知識、學曆、機會、權力、個人對人生的設計都不同程度改變了他們的命運,但最重要的因素乃是時代的發展變遷,是國家的改革開放。

否則,便沒有什麼民辦或私立學校。周蓉回國後,就不可能做私立學校的教師,進而成為副校長,她退休後的境況如何也就很難說。

否則,就沒有所謂私企,就沒有什麼私企老板。周玥回國後一旦進不了黨政機關、事業單位或國企,就將長期麵臨失業,嫁給一位私企老板更是天方夜譚。

否則,電影電視劇的民間投資也將是紙上談兵,不可想象。單靠政府全額投資,任何一位省會城市的導演吃“主旋律”這碗飯都不會長久,蔡曉光更不可能多年以來如魚得水,甚至也算名利雙收。

如果蔡曉光自己的人生都相當落魄慘淡,加上今天有工作明天沒工作的周蓉母女倆的拖累,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境況肯定是愁眉不展。蔡曉光與周蓉之間的夫妻關係,斷不會像現在這般魚水同歡,卿卿我我。蔡曉光與周玥之間的養父女關係也肯定是相互嫌棄怨懟,甚至早“散夥”了。

如果沒有這個重要因素,也就不會有雨後春筍般出現的房地產公司,周秉義負責的城市改造、招商引資隻能是空話,他要為百姓做好事、實事的夙願也將是一廂情願的夢想。他必然會抱憾終生地退休,斷無什麼令官場和民間都刮目相看的政績可言。光字片與另外幾處危房區自然還是城市瘡疤似的存在,弟弟周秉昆一家仍將糟心無望地生活在光字片,讓他去一次心情不好一次。

如果周蓉和周秉昆兩家的生活都是馬尾穿豆腐——提不起來,作為哥哥的周秉義分到了好住房,肯定也會住得內心不安,也肯定沒有心思與妻子出境旅遊。三十兒晚上,他也不會有心情把周家親人們召集到自己家裏來。即使召集了,他們也來了,氣氛怎樣也隻能另說。光明也肯定不會發來那樣的短信,即使發來也不會帶給他們多少愉快。甚至恰恰相反,還會讓他們產生心理逆反。鄭娟一哭,更不是那麼容易哄好,家裏的氣氛肯定很壓抑。

歸根結底,大多數人的生活絕非個人之力所能改變,也並不是個人願望所能左右。不可不承認,國家、社會、時代的因素尤顯重要。

世界上每個國家大多數人的命運,概莫如此。

而在中國,時代的轉型顛覆了許多人習以為常的生活,給了他們踏上不同生活道路的可能。周家的親人們就是這樣。

時代的轉型曾使周秉昆的人生陷於困厄,卻也拯救了他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

這些親人之中,周蓉、蔡曉光和周玥靠著各自的知識,還有抓住機遇、順勢而為的靈活性,不同程度地成為發展自己獲益於時代的轉型者。周秉義、郝冬梅二人靠著各自的知識,還有權力的影響,成為手捧金飯碗銀飯碗的國家廳局級、處級幹部,擁有了極大的話語權。周聰借助大伯的提攜,還有個人努力,也成為談吐不凡、衣著光鮮的報社記者。八個親人中,隻有周秉昆、鄭娟兩口子直接感受到時代轉型的巨大壓力。鄭娟還另當別論,因為她隻是在周秉昆入獄的那十二年裏走出家門工作過,並且由於曲老太太出麵幫助,工作順利解決。她的主要身份還是家庭婦女,所感受到的時代轉型壓力,主要間接來自於周秉昆。

那麼,就算她也是感受到時代轉型壓力的人吧。八個親人中,也隻不過是二比六。

二比六是不可以按照數學法則,直接化簡為一比三的。兩個人分擔同等壓力是壓力的減法,六個人幫兩個人卻比三個人幫一個人要輕鬆許多。實際上,周玥也偷偷塞給過鄭娟幾次錢。她把自己法國勤工儉學掙的錢換成了人民幣,轉給了小舅和舅媽,免除他們“雙保”繳費的煩惱。

周秉昆並不多麼缺錢,往往急需用錢時,姐姐姐夫或者哥哥嫂子多少總會接濟他一些。

甚至可以說,他是窮人堆裏的幸運兒,不像肖國慶和孫趕超兩家那樣,他們常常陷於孤苦無援的絕境。甚至還有更糟的,如果他們的親人中出息了一兩個人,背後卻有三五個甚至更多的人需要幫扶。

那種以少幫多接近於拯救的幫助,對於拯救者就是特別吃力的親情責任。如果拯救者是周秉義那樣級別的官員,曾經當過軍工大廠黨委書記、全省第二大城市市委書記、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負責過軍工大廠的合資轉型;在擔任市委書記期間扶植過多家納稅大戶的民營企業,在省會城市轟轟烈烈地招商引資、負責大麵積棚戶區拆遷和危房改造,並且不像周秉義那樣稍稍動用權力幫助親人便惴惴不安、自責不已的話,情況就完全不同。那就完全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來形容,也是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