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三年大年三十兒晚上,在退休的正廳級副市長周秉義那寬敞的家裏,他與親人們的聚會,並不具有普遍意義。
A市許多巴望著拆遷的危房區人家,氣氛截然不同。
一個事實卻是,從前的新中國第一代建築工人周誌剛,從他上班那一天起,就經常夢想著率領建築隊的工友們在光字片為窮人蓋起一幢幢樓房。結果,幹了一輩子建築的他,直到離世也沒有住過樓房。他的長子年近六十時開始實現他的夢想,退休前終於超額實現了,除了抹掉他既熟悉又厭惡的光字片,還抹掉了情形與光字片差不多的幾處危房區。如果泉下有知,他肯定會特別欣慰。
晚上七點半左右,當周家的親人們開始吃年夜飯時,他們的手機又先後以各種聲音響了起來。除了鄭娟沒手機,其他六人都有手機,周秉昆的手機是過時的二手貨。
有人撥打他們的手機拜年,也有人發短信拜年,擺在桌上的六部手機就此起彼伏地響個不停,他們便都有點像早年電話局的接線員了。八點鍾央視“春晚”開始,七點半是隔空拜年的最佳時段。拜年太早了像完成任務,太晚了似乎缺少誠意,隻有親人之間才沒有這個講究。料到了這一點,他們吃飯時都將手機擺在了桌上。自己該發的拜年短信,各自趕在開飯前發過了。周蓉和曉光、秉義和冬梅兩對夫妻退休後都主動在社交圈邊緣化,沒發幾條短信。
六個親人中周蓉收到的短信最多,群發短信最少。群發短信是她民辦中學的同事發來的,那類短信她一概不回,看一眼就刪。多數短信是她教過的學生們發來的,她都認真對待,先用紙筆寫好才照著回複。
周秉義收到的短信數量比周蓉少了三分之二,除了一條老幹部局的群發慰問短信,他沒收到第二條群發短信。發給他的短信中,“尊敬的”三個字頻頻出現。他已不在領導崗位,給他拜年並以“尊敬的”相稱的人,便不再衝著他的權力而是對他的良好印象了。他內心清楚,看時也麵有喜色。
周聰收到的短信也比較多。記者交際麵廣,手機玩得順溜,邊看邊回。有的短信還讓他笑逐顏開,常常是段子式短信。
相對而言,蔡曉光和郝冬梅收到的短信要少一些。秉昆收到的短信最少,都是幾位老友發給他的,也不是什麼拜年話,隻不過都問他初三的聚會定下了沒有。當晚,他們三人吃飯最消停。
這年春節期間,除了四千多萬城鄉絕對貧困人家,大多數中國人的飯桌上,雞鴨魚肉已很尋常。在北方,“豬肉燉粉條子管夠吃”,也絕不是異想天開了。春節後大事照例是“兩會”,節前報上網上登出了一些“兩會”代表委員的議案提案,反腐和扶貧仍是重點。
不誇張地說,除了天生的吃貨,不少中國人雞鴨魚肉已吃夠了。在老電影中,資本家和地主老財家過大年時,飯桌上也不過就是那幾樣東西,還給特寫,渲染他們生活的奢侈腐化。二〇一三年,中國人吃的意識已發生了新變,口福的標準變了。人們常說,吃四條腿的不如吃兩條腿的,吃兩條腿的不如吃沒有腿的,吃地上跑的不如吃水裏遊的,吃水裏遊的不如吃天上飛的。
雞鴨魚肉,大多數人都會吃膩,何況除了周聰,當晚在場的人都已不再年輕,飯量有限。周聰成天跑會,不但拿車馬費,還到處白吃,腸子裏的油脂也挺厚的了,小肚脯往前凸著。冬梅很實際,考慮到了,準備的並不多,求精而已。雖然都被收發短信幹擾,“春晚”開始時,基本上還是吃了個一幹二淨。
秉義說:“做少了吧?誰沒吃飽吱聲啊,還有現成的,熱起來方便。”
大家都說飽了。
周蓉說:“這樣才好,不剩。”
冬梅說:“剩了我倆也不嫌,想想從前,哪兒舍得扔。”
秉義取笑侄子,告誡他可別往大腹便便發展。
秉昆說:“當年我們年輕時,誰想胖起來都難。”
周聰不好意思地說,有時一天跑幾處會,往往兩場會在同一地點。樓下拿一份車馬費,聽一會兒,上樓去再拿一份車馬費,再聽一會兒。吃飯時兩邊看看,哪邊豐富哪邊吃,吃來吃去的,一不小心可不就把腰給吃粗了。
周蓉問,那你報道任務不是很重嗎?寫得過來嗎?
周聰說又不是專訪,不需要自己寫稿,人家開會單位預先寫好了通稿,稍微改改發了就行。
周蓉又問,現在的記者都這麼當?
周聰說如果想這麼當,這麼混著當一點問題都沒有。也不是所有報社的記者都跑得歡,行業太窄發行量太小的報社,記者就被冷落。他們報是全市唯一的晚報,發行量有特殊保障,受邀請報道的會議和活動多,每月的車馬費不少於工資。
鄭娟說:“你能有這麼好的工作,要永遠感謝你大伯。”
周聰說:“我是以實際行動感謝。在報社,我寫的專訪和通訊最多,都夠出一本書了。我要爭取早日獲得中國新聞獎,向我大伯獻禮!”
長輩們便都讚許地點頭。
秉義說:“我當省文化廳副廳長時,你們主編還是我手下一名小青年。你替我代問好,轉告他,就說我希望他把網站辦好,兩條腿走路是大勢所趨,形勢逼人,必須重視。”
周聰說,領導有意安排他到網站去當個麵向青年的欄目主編。
長輩們都欣然支持。
周聰說:“我三十大幾了,和當下的小青年有挺深的代溝了,怕辜負了領導信任。”
長輩們又都笑了。
周蓉關心地詢問起了他的個人問題。
他說:“有一個了,是同事,可我爸堅決反對。”
周聰與那位“君子蘭公主”又和好了。
秉昆就把自己與她的那次衝突講了一遍。
大家聽得又笑起來。
周蓉問鄭娟:“弟妹,你什麼態度呢?”
鄭娟說:“他沒帶回家來讓我見見呀。不過隻要他倆合得來,我不反對,什麼樣的兒媳婦我都能處好,我可盼著抱上孫子孫女了。”
周聰說:“我也不敢往家領啊!”
曉光認真地說:“形象!關鍵是形象如何。你看你媽、你姑、你嬸,當年可都是有好形象在那兒擺著的女性!所以,你爸、我、你大伯,我們都是幸運又幸福的男人。你的形象不錯,個兒有個兒,五官端正,你家也不再是光字片的人家了,所以你得在乎形象。撇開個人幸福不幸福暫且不論,周家的第四代人形象如何,責任也全在你身上了。”
周聰說:“這我可壓力太大了!她性格好。”
秉昆說:“性格不怎麼樣!她那天對我那種表現叫性格好嗎?”
長輩們不笑了,一時你看我,我看他,那會兒的沉默意味深長。
周蓉說:“周聰,哪天讓你姑夫認識她,替你把一下形象關。”
曉光說:“願意。”
秉義說:“支持。”
冬梅抿嘴一笑,明智地保持中立。
很顯然,周蓉、秉義和秉昆都並未順水推舟。
央視“春晚”的背景更酷更炫,電腦技術的采用使舞台絢麗多彩,如夢幻仙境。照例明星大腕雲集,一個個華服盛妝,花費肯定也不少。
然而,雞鴨魚肉吃夠了,看“春晚”的眼也越來越挑剔了。正所謂眾口難調,不搞不行,搞不好也不依,越來越難了。
周家的親人們也是如此,邊聊邊看,聊的時候多,一齊看電視的時候少,都是偶爾看一眼聽一句罷了。
曉光覺得沒什麼意思,和秉義到書房聊天去了。片刻過後,周蓉與冬梅互相遞了個眼色,也轉移到書房去了。又過了一會兒,秉昆也溜到書房了。
客廳裏隻剩下周聰陪媽媽鄭娟看“春晚”,他必須看完,因為有寫稿任務。
鄭娟說:“兒子,坐媽這兒。”
周聰就起身坐到長沙發上。
鄭娟說:“別跟你爸似的,離媽近點。”
周聰就坐得離媽媽近了點。
鄭娟說:“給媽一隻手,讓媽握著。”
周聰抗議道:“媽!我得記東西呢。”
鄭娟說:“先別記。”
周聰無奈,隻得伸給媽媽一隻手。
鄭娟握著兒子一隻手,回頭看了看,小聲說:“媽還是剛才那句話,隻要你倆好就好。”
她將頭往兒子的寬肩上一靠,看著電視,滿臉洋溢著幸福。
這個女人、母親,她對國家大事一向了解得少之又少。對於她,國家差不多就是曾生活過的太平胡同和光字片。如今那兩個地方沒了,大多數人家都像她家一樣住上了樓房,生活在環境頗好的小區裏,這讓她覺得國家發生了偉大變化,也帶給了她空前的幸福。她的眼光就隻能看到這麼多,她的耳朵聽不到不好的事,她在家裏也隻看喜歡的電視劇,那些電視劇的故事基本上都發生在一九四九年前。那些故事要麼很悲慘,要麼很悲壯。
她慶幸自己終於活到了中國最好的時光。如果她是狄更斯,那麼,她的《雙城記》將會如此開篇:“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謝天謝地,這真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因為,我見證了這個時代的好。”
電視裏,一位當紅歌星激情四射地歌唱偉大的時代。作為見證者、親曆者,鄭娟聽得熱淚盈眶,她是標本式的好觀眾。
出國的人越來越多,國門打開就不好關上。國內報刊刊登了越來越多的國際見聞,網上更是如此。互聯網使世界變得更平了,“人肉搜索”成為廣大網民百戰百勝的武器,更是某些醜聞始作俑者的噩夢,“真相”二字更加吸引網民的眼球。
書房裏的親人們一下子有五個人,空間顯得小了點,於是幹脆轉移到了臥室。臥室比書房大不少,更舒服一些。
一進臥室,冬梅和周蓉立刻上了床。冬梅背墊枕頭,周蓉靠著被子,都怎麼舒服怎麼坐著了。
秉義坐在唯一的單人沙發上,將腳放在床邊。
曉光和秉昆各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秉義兩邊。
他們不是鄭娟。基於愛國憂民的本能,他們渴望交流對國家社會的看法。
曉光問:“可不可以吸煙?”
秉義未置可否,冬梅已說:“對你例外。”
秉昆便離開臥室,帶回個小盤放在矮桌上,接著將窗子開了道縫。
秉義說:“把門關上。”
周蓉說:“對,讓他們娘兒倆聽到不好。”
秉昆關上門,剛坐下,周蓉又說:“你聽我們說了什麼,別跟周聰說,他頭腦裏還是多一些正能量好。”
秉昆說:“他是記者,真真假假的,聽到的比我聽到的多得多,倒是我經常囑咐他別隨便亂講。”
秉義說:“囑咐得對。他身份特殊,一旦成了傳謠者,追查到頭上,後悔莫及。”
“哎呀媽呀,忍了好久了,終於過上這口癮了!諸位,我認為啊,中國的前途仍可以用從前的老說法,地方看北京,北京看中央,中央看高層。現在的中國,不雷厲風行地改革,恐怕就病入膏盲了。”曉光吸了幾口煙後,首先發表對時局的擔憂。
冬梅頻頻點頭。
曉光的話語直指某些高官,提名道姓,曆數他們的貪腐行徑,連他們在國外置產的規模與存款的額度也言之鑿鑿。他卻不那麼激憤,講得極超然,有一種“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淡定從容。
接著,他總結說:“‘夜裏演戲叫作旦,叫作淨的恰是滿臉大黑花。’趙樸初先生‘文革’後諷刺‘四人幫’一夥假革命的散曲,用來諷刺他們也完全恰當。”
秉義不動聲色地問:“你怎麼知道得那麼多?”
周蓉替曉光說:“他經常在網上‘翻牆’,看外媒報道。”
曉光說:“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中也有不少消息靈通人士嘛。”
秉義說:“問題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誰能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冬梅搶白道:“就算一半是真的,中國還可愛嗎?”
秉義說:“你退休了也不能開口說這種話啊。別人覺得不可愛了可以移民,咱們能嗎?就算能,咱們靠什麼生活?咱們的命運是緊緊和國家連在一起的。”
冬梅說:“用不著你教導我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什麼話。我父母當初出生入死鬧革命的理想與今天大相徑庭,我有權利這麼說。”
周蓉急忙將話題岔開,講起自己陪兩位法國朋友邊走邊看的經曆。她說在什麼地方,他們怎麼用錢收買了一個人,那人如何帶領他們偷偷潛入一處所謂“畜類交易處理場”。她繪聲繪色地說:“他們把牛頭吊起來,用鐵棍撬開牛嘴,塑料管接在水龍頭上,水龍頭一開,直接往牛胃裏灌水。對豬羊鴨鵝也都那麼處理。有的牛或豬胃裏被灌滿了涼水,走不了啦,就往它們身上打一針興奮劑。這樣處理後,就能多賣些錢。生意還很忙,錢掙得也簡單,隻需要投資一根塑料管。”
周蓉看起來表情平靜,但大家都聽出了她語調發抖。
秉昆問:“姐,值得那麼做嗎?”
周蓉說:“一頭活牛的胃裏最多能灌四十幾斤水,生牛的價格十幾元一斤,他們認為值。一隻雞那麼處理一下,隻不過能多賣一兩元錢,十隻就是一二十元。為了多賣那一二十元,他們同樣認為值。我問他們值嗎?其中一個人沒好氣地說,收廢品的還往紙板上灑水呢!你先去問他們值不值!”
秉昆說:“他們不是人,是畜生。”
曉光說:“說他們是畜生太侮辱畜生了,沒有一種畜生那麼惡劣地對待另一種畜生。”
周蓉又講,他們被發現,被追趕,要不是當地幹部及時趕到,三人的下場可就慘了!
親人們聽得驚心動魄。
秉義嚴厲地對曉光說:“從今以後,你要對周蓉負起看管責任!下不為例,我可就這麼一個妹妹!”
周蓉苦笑道:“哥,你別怪他,是我們三個對自己的安全太不負責任了。我向哥保證,會長記性的。”
秉義又問她:“你把自己的見聞上網發表了沒有?”
周蓉說:“等配好照片了就上網。”
秉義說:“不許。”
周蓉反問:“為什麼?”
秉義說:“你以為有了照片,就可以證明是事實了嗎?恨你的人完全可以說你的照片造假,你有口難辯!何況你還跟兩個外國人一道!如果有人要把你搞成全民公敵,那是易如反掌的事。”
冬梅也說:“聽你哥的吧,別多事了。”
周蓉說:“那我寫到小說裏。”
秉義又要說什麼,見冬梅朝他使眼色,張了張嘴,將舌尖的話咽了下去。
曉光馬上將話題轉移到食品、藥品及生活用品安全方麵。
冬梅說:“我們買的多數是舊家具,正是出於安全考慮,沒敢都買新的。”
親人們就此話題接著聊了一會兒,周蓉的手機又響了。她看了片刻,下床走出了臥室。冬梅發現她表情異樣,告訴了曉光。曉光又去到書房找她,見她已在上網。
曉光問:“誰發的短信?怎麼突然上網來了?”
她不回答,卻落淚。
曉光從後摟著她也看電腦,一看就明白了。
他說:“對不起,我當天就知道了。怕你難過,所以沒告訴你。”
臥室裏的三個親人正疑惑,周蓉和曉光回來了,她又上床靠著被子坐下來。
秉義不安地問:“周玥攤上什麼不好的事了?”
周蓉噙淚搖頭。
曉光說,周蓉的導師春節前幾天去世了。
周蓉這才說:“他老伴去世多年,一家三口,隻有長期住在精神病院裏的女兒了。學校居然沒人通知我追悼會的日期,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他是我導師,我又不在外地,就在本市!”
冬梅勸道:“你也不必想太多。你不是本校的人二十多年了,別人忘了他曾有你這麼一名學生也是正常的。他帶過那麼多碩士生、博士生,不可能一一都通知到。我在學校也負責過追悼會的事,也有過疏忽,這你就要體諒了。”
秉昆說:“姐,你對導師的感情,可以通過文章來表達,也可以通過看看他住院的女兒來表達。”
秉義說:“對,我舉雙手支持。”
曉光告訴大家,周蓉導師臨終前對到醫院看望他的幾名學生說:“我研究中國傳統文化大半輩子,在大學課堂講了幾千堂課,還到國外去開過學術交流會,發表文章無數。可有一次,一名留學生的話讓我無地自容。他問我:‘你把傳統文化說得那麼好,傳統文化思想影響中國的曆史又那麼久,為什麼中國人給別國的印象並不好呢?’我就要死了,還沒想明白該如何回答。我把這個問題留給你們,希望你們中有人能把這個問題講明白。”
曉光說,周蓉導師的話讓那幾名學生無地自容,有人還流淚了,現場卻沒人敢應諾。
曉光說完,掏出手絹遞向周蓉。她接了,擦完眼淚直接包著鼻子擤鼻涕,擤出很大的聲音。
曉光笑道:“得,拿我的手絹當手紙了,那可是條新的,還沒洗過。”
臥室裏卻沒有人跟著笑,大家表情都挺嚴肅。
秉昆忍不住問道:“貪官汙吏和刁民,哪種人對國家的危害更大?”
沒有人接他的話。
“我說的刁民,是那些往牛胃裏灌水的人。”
仍然沒有人接茬兒,仿佛根本沒聽到。
那一刻,周秉昆感覺時光倒流,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哥哥姐姐嫂子下鄉前的年代,他們和姐夫在光字片的周家老屋討論世界名著的日子裏。
“你們是不是還都嫌我頭腦簡單啊?”周秉昆因自己的提問無人回應抗議起來。
秉義又像當年那樣捋了他後腦勺一下,接著說:“怎麼會呢!你這個問題提得很有水平嘛。但是,沒有人有權要求別人必須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是不是?”
正在這時,周秉義的手機響了。
“維則啊,你不是都發了拜年短信了嗎?我也回了呀,謝了謝了,我肯定參加不了。我的胃都切除了,既不能吃,也不能喝,幹坐那兒我不自在,別人也會不自在。別說服我了,不是麵子不麵子的事,是實際情況。哎哎哎,維則,喝高了吧?咱們手機裏不談政治。對不起,我妹妹弟弟他們兩家都在我這兒呢,正玩撲克呢,改日再聊啊。”
秉義說時,冬梅等四人全都屏聲靜氣地看著他。秉義掛斷電話,長出了一口氣,大家也都跟著出了口氣。
冬梅說:“不管與哪些人聚會,隻要他約你,不參加就對了。”
秉義說:“我一名退休幹部,與一些在職的幹部聚個什麼勁兒呢?何況我的話也不純粹是借口,這個龔維則,太不懂事了。曉光,秉昆,你倆記住也要少與他來往。這麼不安分的一個人,早晚會惹麻煩。”
曉光和秉昆都點頭。
周蓉問:“他跟你談什麼政治問題?”
秉義說:“反腐的問題,他擔心擴大化。還沒真正開始反一下呢,怎麼就擔心起擴大化來了呢?匪夷所思。我覺得他是喝高了。”
周蓉說:“酒後吐真言。”
曉光說:“中央一換新班子,一些人還真的坐立不安了。”
冬梅說:“都是屁股不幹淨的人唄。”
秉昆什麼也沒說。他不想再說,怕自己的話沒人理睬,再次尷尬。
秉義又說:“我困了,要去睡了。秉昆,你一會兒跟我睡一張床,另一間屋也是大床。你嫂子堅持買大床,就是為你們來了睡得開。其他人怎麼睡,我不管了,都別聊得太晚。”
他起身朝外走,在門口站住,轉身看著大家說:“再怎麼聊,都別把中國的發展成就給聊沒了。現在,我們的人均GDP快到七八千美元了,沿海發達地區還要高許多,經濟總量也快十萬億美元,接近美國的百分之六十,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還是有了很大提高。同誌們要看到這一點,承認這一點。”
冬梅說:“曉光,你替我把他推出去!都退休了,還經常在家裏諄諄教導,真受不了。”
曉光就起身笑著往外推秉義,並說:“安安心心睡覺去,這裏聊不出反革命事件來!”
秉義一出門,親人們都笑了。
秉昆卻憤憤地說:“誰都不許再說‘人均’兩個字,誰說我跟誰急!”
嫂子、姐姐和姐夫又都笑了。
客廳裏,周聰已仰躺在長沙發前的地毯上睡著了,還不時發出鼾聲。鄭娟則舒舒服服蜷在沙發上,仍聚精會神地看“春晚”,非常愜意的樣子。
大年三十兒晚上,在不少人家裏,親人們聚在一起除了聊家常,還聊起了國家的前途命運,包括一些從不關心政治的人家。十八大的新提法燃起了人們對國家對社會更美好的希望,許多人猜測春節過後的“兩會”將會出台何種具體政策,期盼自己在新的一年裏生活更好。
…………
七月,周蓉的小說《我們這代兒女》幾經周折,終於出版了。最初,幾家出版社先後退稿,因為她完全是一位毫無名氣的新作者。萬般無奈,她隻好交給了一家文化公司,請求幫助。對方讀後大加讚賞,如獲至寶,出麵說服了一家出版社。她還接受建議,將小說從三卷壓縮成了上下兩卷。
文化公司和出版社勁頭兒很足,連續三個月在網上連載,收獲點讚無數。為了引起更多人關注,蔡曉光還托幾位老友,專門組織了幾篇差評,一反一正,爭議如潮。好事者翹首以待,讀書人也想一窺究竟。小說剛剛麵市,網絡、電視、報紙就紛紛選摘報道,一時成為當年熱議的文化現象。首印五萬套一掃而光,出版社趕緊加印,才沒有斷貨。
…………
周蓉和蔡曉光回到家門口時,已有兩位男士等著。一位是文化公司的老總嚴琦,一位是出版社副總編輯吳山。她一忙,居然把和人家約好的見麵忘了。
兩位老總是來和她商談,準備推薦她的作品參評長篇小說大獎。他們希望她到一些重點省份簽售,並接受電台、電視台及報刊、網絡采訪,撰寫創作感想,以便進一步擴大小說的影響。
“為了我們共同的利益,請您全力配合。如果獲獎,獎金不少呢,夠買一輛好車了,出版社一分不要!”吳總說。
“自我宣傳確實是必要的。您以前沒出過書,起點如此之高,許多讀者希望了解您這個人。比如,您前夫是怎樣的人,您十餘年海外生活的境遇,您跟曉光先生又是怎麼結合在一起的,都值得細細寫來。要學會自我炒作。自我炒作就得自我爆料,公司有人協助……”嚴總接著說。
蔡曉光不高興了,插嘴道:“不許扯上我啊!扯上我,你們要先付費。我的價碼很高,每扯一次一百萬,一口價。”
兩位客人看出周蓉也心有不悅,卻不知是為什麼,留下一份宣傳企劃書,馬上起身告辭。
“你也看看吧。”周蓉心不在焉地將企劃書翻了翻,拋給曉光。
曉光說:“我就不看了吧,剛才聽明白了。”
她問:“你什麼意見呢?”
他說:“那麼大數目的一筆獎金倒是挺誘人的。”
“可被他們牽著鼻子走,肯定把我折騰個半死,你舍得嗎?何況,能不能評上獎還兩說著。”
“舍不得。你的事,最終要你自己拿主意,別受我影響。”
“我怎麼決定,你都同意?”
“當然。”
“我的決定是,不參與。”
“那就別參與。”
“咱們可以買一輛車,等你生日那天買,算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就別等我生日那天了呀,那可要等到明年三月份呢。早買早開,我經常拉著你到郊區去轉轉,好事為什麼往後拖呢?”
“行,聽你的。”
“不必買太貴的,咱倆都不是虛榮的人,也沒什麼譜可擺。現在二十五六萬的旅行車已經很不錯了,就買那種吧。”
“對,由你選。到我賬上的稿費七十多萬了,年底會近百萬。買一輛你說的那種車,還結餘不少呢。周玥的生活不用我們操心,秉昆的生活也基本不用我們操心了。我們的生活開始省心了,為了幾十萬元錢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在娛樂至死的時代,我的一部純文學小說,成為年度暢銷書,以後肯定也會成為常銷書,年年都會有筆版稅的。而且,幾家電台廣播了,出租車司機都愛聽,七八份報紙也連載了,我還努著老命追求什麼獎呢?不獲獎我也有成就感了,我的小說不必評論家說好,我自己知道好就是好。肯定會留得住,以後三五十年內仍會是值得讀的小說。真獲那麼個獎,對我反而不好了。不再寫下去,人家會說江郎才盡。可我不想再寫什麼了,也寫不出什麼了,《我們這代兒女》把我掏空了。我從沒想過當作家,隻願意像塞林格那樣,在特定時代寫一部自己一心想要寫成的小說而已。”
蔡曉光平靜、耐心、享受地聽妻子說完那一番話,笑著問:“你的偶像是《麥田守望者》的作者嗎?”
周蓉說:“對。”
曉光說:“你的想法我都讚成,也都支持。隻有一點,有待商討。你的小說證明,你太有寫作潛質了,可以不必當作家,但還是要繼續寫下去。不寫大部頭的,就寫短篇。有寫作的天分,為什麼不用呢?”
周蓉沉思片刻,笑了。她說:“我會認真考慮你的建言。”
幾天後,蔡曉光和周蓉買回了一輛車。
本文節選自長篇小說《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