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敵手
所謂命運的普通內容,對普通的人而言,乃是社會性的、時代性的。又一個十年過去之後,吳振慶、王小嵩、郝梅、張萌……他們的人生都發生了魔方似的變化。命運對於中國人,似乎不再是神秘的不可抗力,而是可以拆卸也可以重新組裝的東西了。
如今,穿西服、打領帶、梳大背頭,儼然是一位大亨的吳振慶,已是興北公司的總經理,為了和這地位相稱,他的肚子也凸起來了。他的辦公室擺設很闊氣,一切都是新的,連造型古典的架式電話也被他手下人擦得熠熠發光。他端著漂亮“小秘”衝的咖啡,漫不經心地啜飲著,腦子裏盤算著下一步棋怎麼走,才能在即將開始的和外商的談判中占據主動,讓談判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夥子拿著幾頁紙走進來,彬彬有禮地呈到吳振慶麵前。吳振慶隻略掃那麼幾眼,當下便火了,口氣很硬地說:“讚助方麵的事不要找我,找公關主任批!”小夥子順從地應了聲“是”,便腳步輕輕地退了出去。
按說,作為一個下屬,小夥子的行為無可挑剔。而也許正是這點使吳老板心裏很不舒服。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麼總是對這些大學生、研究生發火,難道僅僅是因為他雖然做了他們的老板,可依然隻是一個受過初中文化教育的人而產生的嫉妒嗎?
吳振慶的心裏亂糟糟的,本來已經和日本的崎丸公司說好,今天日方老板前來和中方老板直接見麵,就雙方合作生產條形碼收款機一事進行洽談。但忽然之間,日方改變了主意,老板自己不來而隻派了一個全權代表,這對談判會不會有影響呢?吳振慶已經跟市裏有關領導彙報,說來的是日本的大老板,而且按接待大老板的規格在高級賓館訂了房間。不料日方又臨時改變了主意……
門又被輕輕推開,這回進來的是女秘書小高,一個受過高等教育,又年輕又漂亮又時髦的女性。小高用甜甜的、柔美的聲音提醒吳振慶:“經理,您該去機場了。車已經在樓下等著了。”
興北公司的樓前停著一輛“林肯”。吳振慶走下台階。順手從台階兩側擺著的花盆上摘了一朵花,別在扣眼裏。回頭的刹那,他發現跟在身後的小高在竊笑,不由得不舒服:“笑什麼?”小高由於深受老板信任,再加上自己年輕漂亮,所以有時候和老板說話口無遮攔,她笑道:“有點冒傻氣!”
“是嗎?”吳老板很順從地摘下花,遞給小高,“那你戴吧。不然這朵花該傷心了。”
小高接過花戴在胸前,吳振慶才發現她仍舊穿著公司的製服:“怎麼不換一身漂亮的?”吳老板一臉不悅。因為他剛才叮囑過小高,今天接外商可以打扮一下。
小高不慌不忙地說:“我認為還是穿咱們公司的製服好。我喜歡咱們的製服裙,端莊大方,再說,也能間接向對方體現我們員工的職業意識……”
這正是小高厲害的地方,善於讓老板知道她處處為公司著想。
吳振慶坐在寬大舒適的林肯車裏,眯著眼想心事,坐在後排座位的小高也在想心事。
實際上,小高對她的這位老板是打心眼兒裏尊敬的。否則,也不會那樣盡心盡職地給公司賣命了。可最近,公司的說法也很多,說公司的名氣越來越響,資金越滾越厚,老板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了。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這點告訴老板。他們這一代人,經曆了三年困難時期,經曆了“文革”,經曆了上山下鄉,失去了考大學的機會,失去了戀愛季節,總之失去了很多,很讓人同情,可也挺讓人尊敬。但一旦他們闊起來,照樣會變得頤指氣使、得意忘形,真讓人失望。
小高不禁心裏暗暗歎了口氣。
而吳振慶琢磨的卻是很快就要進行的談判。車開到郊區公路上時,吳振慶忽然喝道:“停!”
小高一愣:“怎麼?”
吳振慶打開車門走下來,看著小高一臉驚異之色,不由得笑了:“沒什麼。日本方麵派一名代表來,我幹嗎還親自到機場去接?我這中國老板也太賤了吧?小高,你去接,禮節上就夠了。我不能給他們這麼大麵子,防止小日本兒在我們麵前趾高氣揚,擺出不可一世的架勢來……”
小高點頭:“也是。可你怎麼回去?”
吳振慶友好地摸摸小高的頭,說:“別管我了,反正我能回去就是。”剛要邁步,又想起了什麼,拉開車門衝坐入車裏的小高喊,“記住十六個字——落落大方、彬彬有禮、不卑不亢、不親不疏……”
半小時後,吳振慶已從郊區公路打的回到公司,並且通知屬下到樓上圓桌會議室開會。
他就是這麼個人,雷厲風行,不講情麵。雖然隻受過初中教育,但多年來失學、插隊、返城、失業、找事,能經曆的幾乎都經曆了,和那些隻會吸煙、喝茶、看報、讀報的官老爺比,有本質的區別。雖然經常對大學生、研究生這類人發火,但在公司裏實際重用的卻是這些人。並且,職工們的福利待遇搞得很好,公司發展了,也總是盡可能在物質上體現對職工們的關懷。
樓上圓桌會議室已坐滿了人,大多是年輕人。吳振慶大步流星地踏入會議室,掃視了一圈正襟危坐的人,說出的話不覺就有了嘲諷的意味:“謔,都坐著啊?一個個都像董事似的,你們以為這是開董事會啊?”
眾人麵麵相覷,紛紛欲站起……
吳振慶做著手勢:“都坐著吧坐著吧!你們嘛,都是公司的精英,也可以說都是公司的主人。我呢,不過是大公仆。主人們坐著,公仆站著,理當的……”
他的話中,嘲諷和自嘲的苦味兒更重了。他吸著一支煙,又說:“諸位主人都知道,今天,我們日本方麵的、未來的合作夥伴,即將光臨了。為了結識上這位夥伴,為了達成最後的合作,我曾三次帶人前往日本,花了公司幾萬美元。在一份份厚禮的感召下,對方的老板終於接受我們的誠意邀請,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親自來對我們的經濟實力進行考察,並簽署共同開發條形碼收款機的合作意向書。可是,即將光臨的,卻不是對方的老板本人,而是一位代表了。這究竟意味著什麼呢?起碼意味著如下內容:一、對方的誠意,與我們的誠意相比,是打了折扣的。如果說我們抱著十分的誠意,那麼,也許對方至多隻有五六分誠意。二、對方在向我們擺架子。我們希望達成合作的主動性和迫切性,也許恰恰應了我們中國人那句話——上趕著不是買賣。三、如果我們的主動性顯得過於迫切,那麼,等於我們在這種合作關係中,首先承認了對方確實是老大,我們確實是老二。對方就會更加擺出老大在老二麵前的那種矜持姿態。如果我們仍顯得再弱了點,對方必將提高他們的合作條件。事實上怎樣呢?事實上,我們和對方的經濟實力不分上下,旗鼓相當。綜上所述,我決定不親自到機場去接他們了。我要求,我們的一切人,對待我們即將光臨的遠道客人,以十六個字為原則——落落大方、彬彬有禮、不卑不亢、不親不疏。誰,如果在小日本兒麵前顯出一副低三下四、攀附巴結的奴婢相,有失本公司尊嚴,可別怪我不客氣!”
眾人不禁熱烈鼓掌……
全權代表是王小嵩,他現在還有一個日本名字“宮本一雄”。而此時,他是作為宮本家未來的女婿、崎丸公司的高級雇員,作為崎丸公司總裁宮本健太郎的心腹來摸吳振慶的底牌的。
豪華的“林肯”緩緩開到“興北”樓前……
小高在前,王小嵩和未來的內弟宮本達夫坐在後排。
此時此刻,王小嵩的心情之複雜不亞於吳振慶。飽經風霜的麵龐毫無表情,很難再從他臉上找到當年的溫良,卻讓人感覺到一種深不可測的城府和老練。而他未來的內弟,則是個涉世未深、一股傲氣的日本青年。
車駛進這樣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宮本達夫臉上不加掩飾地浮起不屑的神色,用很流利的中國話說:“一家體麵的公司,怎麼可以把總部設在這樣的小街道?”
小高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宮本先生,據我所知,日本目前名揚世界的大公司,也都是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與你們當年相比,我們現在的條件很不錯了。何況,我們正在籌建‘興北’總部大廈。最遲後年,我們希望在十四層總部大廈接待貴公司的總裁宮本健太郎先生……”
她說完,下車替他們開了車門,引導他們踏上台階……
兩名臨時的禮儀小姐用日語說:“先生們,請……”
宮本打量她們,她們目不旁視,使宮本感到幾分詫異……
他們進入樓內……
兩名年輕人用日語說:“先生們,請……”
他們也目不旁視,不苟言笑……
“先生們,請……”
“先生們,請……”
他們在每層樓口,皆受到同樣“歡迎”……
宮本臉上的傲氣少了,在這樣一種“歡迎”的氛圍之下肅然了幾分……
王小嵩則顯得有幾分困惑……
終於,他們來到總經理辦公室門外。
一位侍立在門外的年輕人,用日語彬彬有禮地說:“先生們請稍候,總經理正在接美國長途……”
王小嵩和宮本達夫駐足,小高對王小嵩說:“我先進去通報一下。”
宮本悄悄用中國話問王小嵩:“你的同學吳先生,是一位對屬下要求十分嚴格的人吧?”
王小嵩的心情遠不及宮本輕鬆,不僅因為身負使命,怎樣麵對即將見麵的青年時代最鐵的朋友、他媽媽的幹兒子,在他內心深處也是個問題。他搖搖頭說:“時代變了,人也會變的。我已經很難判斷他目前是一個怎樣的人了……”
就在這時,小高匆匆走出辦公室:“先生們,我們總經理已經在恭候了……”
年輕人替他們打開了門……
隻見吳振慶離開大寫字台,熱情地迎上前來,小高搶前一步作介紹“這位是宮本達夫先生”,然後,笑意盈盈地指王小嵩:“這位,似乎不需要我介紹了……”
吳振慶剛剛才從小高那兒知道,日方的全權代表竟是他過去的鐵哥們兒王小嵩。王小嵩不是去了美國嗎?怎麼又在日本出現?這一切他都顧不得細想,連同老友重逢的驚喜,使他將一切猜測全都一股腦兒地先擱在了一邊……
小高的話音未落,笑意還寫在臉上,吳振慶已張開雙臂,意欲擁抱王小嵩……
不料王小嵩將身體側轉向小高,微笑著說:“還是有勞高小姐介紹一下好……”聽似玩笑話,實則有意將相互關係處理在理性多於友情的水平……
吳振慶舉起的雙臂,隻好緩緩攏回到胸前,掩飾地整了整西服領:“看來,我們都需要重新認識對方?”
小高反應得快,見此情形,連忙搶前一步說道:“您這麼一說,倒顯得我失職了。好,我來鄭重介紹一下——這位是日本崎丸公司總裁宮本健太郎先生的全權代表宮本一雄……”
王小嵩這才向吳振慶伸出手來……
吳振慶掩飾著不悅,與他握了握手……
茶已備好,四人落座。
吳振慶和王小嵩互相端詳,賓主之間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伶俐的小高最先打破了沉悶,她偏著頭,微笑著向宮本達夫:“先生對敝公司第一印象如何?”
宮本達夫不改其傲,頭一揚說:“我仿佛來到了什麼黑手黨總部,將要和一位說一不二的‘老頭子’打交道似的。”
小高細聲細氣地說:“宮本達夫先生真幽默。”
吳振慶卻哈哈大笑起來:“那麼,您就不提防我這上好的龍井茶裏下了致命的毒藥嗎?”
宮本達夫也笑了……
王小嵩笑道:“吳總經理也很幽默嘛!我們的總裁再三囑咐我,一定要首先向吳總經理表示歉意……”
吳振慶說:“那沒什麼。我也取消過別人期望接待我的機會……我看,二位遠道而來,一路夠辛苦的了。飲過茶,先讓高小姐陪二位到賓館去休息怎麼樣?”
王小嵩說:“也好……”
初次見麵,雙方都心懷顧慮……
在豪華賓館裏,宮本達夫一邊吸煙,一邊踱步,一邊發表著自己的見解:“我在中國留學三年,據我所知,你們中國人,尤其你們東北人,是最講哥們兒義氣的。為了哥們兒義氣,有時候甚至甘願兩肋插刀,怎麼你的這位同學加親密戰友,給我留下的完全是另一種印象?”
正低頭坐在沙發上抽煙的王小嵩抬起了頭:“什麼印象?”
宮本說:“他好像……不太是你一路上說的那種——友誼為重、友情第一的人……”
王小嵩按滅煙,站起來說:“怎麼,你對於談判前景喪失信心了?”
宮本一笑,又是一臉傲氣:“這,就要看你的技巧如何了。當然,首先要看你是否不辜負家父的賞識和……信賴……”
王小嵩正色道:“達夫,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提醒你,我和你一樣,也是宮本家族的一員……”
宮本冷冷一笑:“你這麼以為嗎?我也提醒你,我的堂姐,還沒有正式嫁給你呢。舉行婚禮的時日,是可以根據某種情況的變化,推遲或取消的……”
宮本的話使王小嵩已很複雜的心情增加了幾許惱怒,沒容他反駁什麼,響起了敲門聲。
宮本走去開了門,是小高,她笑容可掬地說:“兩位先生,請去用晚餐吧!”
王小嵩問:“你們老板不來陪我們嗎?”
“我們老板太忙,他正和美國方麵通話,商議另一方麵的合作意向,請——”小高說著,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宮本和王小嵩對看了一眼。王小嵩臉上顯出幾分不悅。
小高一邊帶路,一邊說:“不過他說了,晚上一定來陪全權代表先生敘舊。”
在賓館餐廳雅座,小高陪著兩位宮本吃飯。
王小嵩問:“高小姐,在興北公司任職幾年了?”
小高說:“不長,才三年。”
王小嵩沒話找話地又說:“那,對你們老板事業的發達史,想必多少也會了解一些吧?”
小高微笑道:“如果全權代表先生感興趣的話,以您和我們老板的特殊關係,完全可以當麵直接去問他嘛!”
宮本不甘寂寞:“據我所知,你們老板隻有初中文化程度,而且,待過業,從事過最下等的勞動……”
小高不禁看看王小嵩……
王小嵩暗惱地斜了宮本一眼,低下頭擺弄刀叉……
小高一臉鄭重之色:“據我所知,那正是我們老板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一點。不是所有隻上過初中、待過業、從事過最下等勞動的人,都能順理成章地成為老板。翻開全世界的經濟發展史,在許多國家,都曾有一些指甲黑乎乎的人,對社會進步起到過推波助瀾的作用……”
宮本說:“可是我們宮本家族的曆史不同。我們宮本家族在‘二戰’前曾是顯赫一方的貴族世家……”
王小嵩將刀叉重重一放,生氣地說:“我們討論這些幹什麼?這又不是宮本家史的學術研討會!講曆史,你很難肯定地說,他們的吳老板不是中國戰國時期吳王夫差的後裔!難道這牛排不好吃嗎?”
小高接口道:“對,對。咱們換個話題——你們日本人,是更習慣於像中國人一樣使筷子呢,還是更習慣於像西方人一樣使刀叉?”
宮本說:“我個人嘛,還是習慣於使筷子。刀叉一擺,總使我聯想到外科醫生動手術的情形……”
小高和王小嵩不禁笑了,氣氛頓時放鬆下來。
估計晚飯吃完了,吳振慶來到賓館。王小嵩、宮本還沒回來。他點著一支煙吸著,剛吸一口,電梯的門開了,小高、王小嵩、宮本先後走了出來。
吳振慶熱情洋溢地迎上前去:“兩位宮本先生,晚餐用得好嗎?”
小高一笑,笑得很有魅力,說:“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我代表您陪兩位先生共同進餐。”
宮本看小高一眼,對吳振慶說:“高小姐談鋒機智婉轉,使我初步領教了貴公司的實力。”
王小嵩也接著說:“在談到世界經濟發展時,高小姐的見解,令我的這位同人深表欽敬。”
吳振慶哈哈大笑,拍了拍小高的肩:“我想和老朋友敘敘舊,既然這一位宮本先生很高興和你交談,你陪他聊聊怎麼樣?”他轉向宮本,“我想,對於我的這種願望,您能夠理解吧?”
宮本點頭:“理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