鉗工王
好大一場雪!
這是一九九六年最後幾天中的一天,更確切地說,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後一九九七年就和人們碰腦門兒了……
章華勳在夢中被電話驚醒——“廠長,下雪了!”
他聽出是廠辦主任李長柏的聲音,他先撩起窗簾一角朝外望了望,天還完全黑著。扯亮燈,又從床頭櫃上抓起手表一看,四點十五。
“你沒見過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氣。他昨晚十一點半才回到家裏。和港方代表的“談判”很令他沮喪。事實上那並不能算是一場正式的談判。談判結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義的合同。他企圖改變合同內容的要求顯得唐突而又強人所難。全過程無非是他慷慨激昂了一通,甚至大發脾氣——對方非常有涵養,非常理解,卻又愛莫能助地聽著罷了。結束的時候他幾乎什麼都沒改變。這一點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明知改變不了什麼竟仍強烈地要求改變什麼,完全是受一種巨大的責任感的促使。沒誰逼著他非擔負起那一種責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幹二淨。是他自己非負擔起那一種責任感的。它鼓勵他扮演一個挺身而出同時回天乏術的角色。
“三二三”廠是國內的老軍工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它一直生產一種東西——槍。各式各樣的槍,各式各樣的槍所需要的子彈。“抗美援朝”戰爭中,它生產的槍武裝過誌願軍,那時它隻有五百多人。現在已發展到三千多人了,還不包括他們的家屬。如果包括了,已經一萬二千餘人了。在A縣縣城的東南地帶,“三二三”廠的三千多名職工加上他們的家屬,組成了一片龐大的社區。不過是一片房舍老舊甚至可以說破爛不堪的社區。整個社區內僅有幾條水泥路和幾條砂石路,其餘皆是土路,當地的土質鹽堿成分含量大,呈灰白色,狼糞那一種灰白色。夏秋兩季,大風一刮,灰白色的土塵飛揚起來,遠遠望去像放了煙幕彈似的,而春季冰雪一化,土路皆被踏成一條條灰白色的泥濘帶。因而鄰縣的一家鞋廠,與“三二三”廠一直保持友好關係。“三二三”廠的職工,每家都有鄰縣鞋廠生產的幾雙膠鞋或雨鞋。除了廠一級領導和有突出貢獻的科技人員住的是幾排磚房,其餘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們的泥房當然也是灰白色的,所以A縣人,將他們那一片社區叫作“繭房區”;將他們和他們的家屬及子女,不分老少,一概地叫作“蛾子”。
但正是經由這些“蛾子”之手製造出來的槍,始終源源不斷地供給著中國的軍隊。他們引以為榮的是,大約每十支中國造的步槍的槍身上,有一支準印著永遠也磨不平的“三二三”。前幾年,軍工廠“下馬轉產”,“三二三”廠錯過了機會,中國既還有軍隊,軍隊既還需要槍,就不能沒有造槍的廠。這個道理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結果“三二三”廠“下馬轉產”的報告沒被批準,仍造槍,主要是步槍。
“三二三”廠生產的步槍是跟得上世界水平的。中國軍人“大比武”年代的“神槍手”,乃至近些年在國際射擊比賽中獲了金牌的冠軍們,用的也幾乎全是“蛾子”們造的步槍。
沒有戰爭,武器的生產便沒有利潤可言。“蛾子”們一如既往,一代代為國家造槍,“三二三”廠一年比一年窮。它的前幾任廠長,曾因資金短缺修不起廠房,改造不起社區的路況而煩惱多多,一籌莫展;它的後幾任廠長,卻早已因拖欠工人的工資而有苦無處訴了。像許多大中型企業一樣,“三二三”廠的退休工人,比在廠職工還多出一千餘人。如今,許多商品的價格都由市場來“調整”了,有些商品的價格已漲了十幾倍,乃至幾十倍。但“三二三”廠生產的精良步槍,畢竟非是什麼“商品”,畢竟不可能按照“市場”行情來進行價格“調整”。國家是以成本價收購“三二三”廠生產的步槍的。這成本價已十幾年沒提高過了。
“三二三”廠的窮也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事。
“蛾子”們的日子過得窮,更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事。
窮隻有一個好處,就是無須防賊,在“三二三”廠的龐大社區內,多年來沒發生過失竊案。某些人家仍沒養成離家鎖門的習慣,縣城裏的賊也不滋擾“繭房區”,知道那裏沒油水兒。
三年前,一位軍界首長視察“三二三”,所見令他辛酸萬分。
一行人走在社區內,走至一戶人家門前,見門虛掩著,那軍界首長問:“可以進去看看嗎?”
陪同的廠長書記們說:“可以。有什麼不可以的?首長請進去看看吧!”
於是十幾個人都進去了,屋內無人。裏一間,外一間,隻有幾樣破舊家具,火炕上鋪的是城裏人家十年前時興鋪地的那一種簡易鋪地革,圖案已經磨損得模糊了。
首長秘書說:“什麼東西,用得好,莫如用得巧。這就是用得巧的一個例子。不過這地板革太舊了,該換塊新的了!”
黨委書記聽了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是太舊了!”
廠長也說:“該換塊新的了,的確該換塊新的了!”
章華勳當時也是陪員之一。他當時是李長柏現在的角色——廠辦主任。他當廠長後,李長柏才替了他的廠辦主任。他當時聽出了,也看出了書記和廠長的話說得都不那麼由衷,都不過是在虛與委蛇地隨口附和罷了。他忍了幾忍,終於沒忍住,冷臉瞪著首長秘書說:“換塊新的當然好啦!那多美觀呀!可那不是得花錢買嗎?工人的錢是工資。廠裏已經三個月隻發百分之六十的工資了。工資基數低,平均下來不過一百七十多元。你的算術一定比我好。你算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話,使首長秘書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仰起臉訕訕地望著屋頂,默默退了一步,避開他那不敬的目光,隱到了首長身後。
他說話時,首長沒看他,而在瞧著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說到工資基數時,首長從那盆裏拿起一個土豆,剝了皮,挺愛吃地吃著。待他的話說完,首長手裏的土豆隻剩下了一小塊兒。首長將土豆全送入口中,掏出手絹擦手。首長咽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絹,這才將臉轉向他,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臉問:“你是廠裏的什麼人物?”
黨委書記替他回答:“首長,他是廠辦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華勳。他父親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咱們兵工廠的有功之臣,一九四七年犧牲了。那時他剛一歲多。”
首長仍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臉問:“這麼說你是烈士子弟囉!”
他剛欲開口,廠長又搶先替他回答了:“對對,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廠長一邊說,一邊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開尊口,別惹首長不高興。他明白,書記和廠長,都是為他好。因為首長在視察過程中,已發過幾次火。
首長又問:“聽你剛才那話的意思是,工人們已經窮得連幾米鋪地革都買不起囉!”
這一問,使書記和廠長一時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蟬,不敢替他回答什麼了。其他一幹人等,也都麵麵相覷,空氣一時仿佛凝固了。
他猶豫一下,以肯定的口吻說:“對。情況正是首長理解的這樣。尤其這一家,生活更困難。”
“廠裏像這一家生活這麼困難的工人,還有多少?”
“少說有幾百戶。”
首長不再問什麼了,又抓起一個土豆,若有所思地剝著吃,比吃第一個土豆下口慢了。
於是書記說:“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這土豆是廠裏開了片荒地自己種的,很沙,也很麵。”
廠長雙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給大家。
大家都默默地剝著吃。偶爾有人小聲說,是很沙,是很麵。
隻有章華勳沒接土豆。他若接,就不夠分的了。當然他沒接,並非因為不夠分,而是心裏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著,一個少女回家了,她見滿屋子人,顯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見小盆空了,一個土豆也沒有了,愣了片刻,“哇”的一聲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裏懵懂。
章華勳從旁低聲說:“咱們把她家的午飯吃了。孩子下午還要繼續上學呢!”
屋裏的空氣頓時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沒吃完的,窘態萬狀地,將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慚愧地放回了盆裏。
首長的秘書尤其窘、尤其慚愧,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別廢話了!”首長打斷他,“你給我到縣裏去買饅頭!買包子!買燒餅!買掛麵!要多多地買!開車去!限你十分鍾內買回來!……”
秘書二話不說,拔腿便走。
首長蹲下,雙手輕輕拉住那少女的雙手,端詳了她片刻,張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唇邊卻咽回去了。首長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頭,從內衣兜掏出錢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又脫下呢大衣,擼下手表,一並放在炕上。
首長一言不發,誰都不看,也拔腿便往外走。
眾人默然、肅然,一個個悄無聲息地跟將出去。門外蹲著一個人,正是五十多歲、胡子邋遢、麵色黑黃的“鉗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兒。他還有一個兒子,當時讀高中,住校。
首長發現“鉗工王”,腳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鉗工王”身前去問什麼話,但猶猶豫豫地,又將目光從“鉗工王”身上轉移開了,撇下眾人,獨自踽踽前行。
章華勳注意到,首長眼角掛著一滴淚。
他問“鉗工王”:“你怎麼見家裏有了客人,就連家門都不進了?”
“鉗工王”袖著雙手,頭也不抬地嘟噥:“日子過成這樣,沒臉待客。更沒臉見什麼首長。”
那時剛過完新年,離春節還有半個來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陣北風嘯過,卷起一團雪,將首長瘦小的身影幾乎完全裹沒了……
眾人怕首長凍壞了,有的在攔車,有的脫了自己的大衣追趕上去……
春節一過,剛到三月份,上級出其不意地下達了文件,批準“三二三”廠轉產,並批準可以行使如下企業自主權——合並、被兼並、合資、拍賣,乃至宣告破產。
這一檔使全廠幹部職工著實地歡天喜地了一番。仿佛那檔本身即是一劑靈丹妙藥,足以使該廠起死回生似的。
公正而論,三千多被叫作“蛾子”的軍工廠的工人,並非一個個皆是窮而惰,一門心思坐等國家拯救的人,有一個時期三千多人下了班幾乎人人都去擺攤兒“創收”。但是全縣城才十幾萬人,是個窮縣,呼啦啦劇增了三千多擺攤兒的,別的百姓還做不做小買賣小生意了?
“改革開放”十幾年來,老百姓終於獲得了被允許做小買賣、小生意的“特權”,一旦受到來自三千多“三二三”廠的工人的巨大衝擊,矛盾發生了。由發生而漸漸激化了。“三二三”廠是軍工廠,又使這一矛盾似乎帶有了影響軍民關係的性質。於是縣裏的領導們,緊急會晤廠裏的領導們。最後解決矛盾的辦法是——在縣城邊上,辟出一塊場地,專供“三二三”廠的三千多工人擺攤設位做小買賣、小生意。三千多人,形成了一處規模極龐大極壯觀的民間貿易市場。但縣裏的居民們,訂了同盟之約似的,幾乎都不到那市場去買什麼,因而那市場的情形往往是隻見賣家,不見買主。三千多人的工資水平都很低,消費水平更有限得可憐。人人都成了賣家,縣裏的居民又不去買,買賣狀況是多麼冷清也就可想而知了。往往是挨到天黑不得不收攤兒時,以我家的蘿卜換你家的白菜,或以你家的小蔥換我家的大蒜罷了。
章華勳和工人們的關係都挺不錯,那時他常想——怎麼著肥水也別流外人田啊!買菜啦,買小東西啦,他一向去那市場。但工人們都不好意思收他錢。幾元錢的東西,關係都挺不錯,能好意思收他錢嗎?幾次以後,連他也不去那市場買菜買東西了。
不久那市場自行解體,又成了一片空曠地。有許多工人非但沒為自己的家庭“創”什麼“收”,反而還賠了錢。都道是買賣買賣,有賠有賺,賠賠賺賺,可對每月工資隻能拿到手一百七十多元二百來元的百分之六十的他們,一個月內賠個一百來元,就足以賠得他們膽戰心寒啊!
他們隻剩下了一個盼頭,盼著什麼效益好的廠來與他們合並,盼著什麼財力雄厚的大公司來兼並他們,盼著有外商來支持本廠轉產。在盼的過程中,並未停產,還一如既往地造槍,總不能停了產盼著啊!他們普遍都有這樣的覺悟。一邊生產一邊盼,仍月月圓滿完成國家下達的生產指標……
有一陣子,廠裏的頭兒們似乎全都變成了公關先生,從早到晚忙於接待,忙於引領著來賓們四處參觀,一個個介紹起廠情廠況來,都變得能說會道了,當然,還要陪宴。既陪宴,也就還要陪酒。常都喝得紅頭漲臉的。廠裏的工人們,不像別的廠、別的企業的工人們,看見了知道了就來氣,就恨,就罵娘。恰恰相反,他們高興。知道廠頭們是在忙於為廠找“婆家”,為工人弟兄們找出路。那一陣章華勳最忙,跑前跑後,忙得一天到晚顧不上回家。而他和廠頭兒們一旦消停了,不在會客室裏而在辦公室裏了,工人們的情緒便低落了,有人便垂頭喪氣、長籲短歎了……
終於有一次幾乎就讓工人們盼出頭了——國內某公司意欲接手改變“三二三”廠的命運了。意向書已簽訂了。消息不脛而走,已經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工會主席已經向車間主任們下“毛毛雨”了,說不久將要召開職工代表大會表決重大選擇了……
但後來摸清了對方們的牌路——他們並不誠心改變“三二三”廠的命運,他們的動念在於據說國家將會貼補的三千多萬“企業破產安置費”,一旦三千多萬到手,他們便宣布“三二三”廠破產,用一千多萬打發工人們回家,餘下的一千多萬,豈非得來全不費工夫嗎?正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險些既成事實,上一次空前大當!工人們一怒之下,揍了那些“機關算盡太聰明”的家夥一頓,並燒毀了他們的一輛“淩誌”。他們想告,想要求賠車,但惹惱的不是三十名三百名工人,而是三千多名工人。這個數字使他們畏懼,沒敢告……
經曆了那一件事,領導也罷,工人也罷,似乎全都明白了——他們的廠不是俊俏媳婦,沒人願娶!縣裏自是沒有魄力接受的,兩億多元欠款,縣裏若接收了,猴年馬月才能替廠裏還清啊!省裏也沒一家企業或集團公司有膽量染指“三二三”廠。除了兩億多元欠款,還有三千多工人轉產後的再就業問題呢,還有四千多退休工人的勞保福利問題呢,還有工人子女的就讀問題呢!“三二三”廠是企業社會化的一個典型。
好事多磨。現在,廠是終於“嫁”出去了。用詞更恰當地說,是賣出去了。賣給香港富商了,合同一年前就簽畢了,並且公證了,具有了法律性質。前幾天,香港富商派全權代表來正式接收工廠了。然而也是直到前幾天,章華勳才明白,按照那合同,全廠四十歲以下的工人,隻有百分之五十經過嚴格考核,方能重新被招募為合同工,其餘百分之五十的工人,隻有一個選擇——領取幾個月的辭退金,回家另謀出路。而四十歲以上的工人,隻能照顧性保留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得領辭退金回家!也就是說,全廠三千多人中,將有半數以上陷入失業困境。
這合同是前任廠長簽的。當時人們皆因廠終於被“嫁”出去了而高興。仿佛人人自己都是“老大難”女子,終於被“嫁”出去了一樣慶幸,一樣喜出望外,所以也就沒誰真正關心那合同的詳細內容。前任廠長簽完那一份合同不久,香港方麵就彙來了一筆款,於是全廠工人都補發了工資,那一天一些年輕的工人,放了鞭炮,扭起了秧歌。這之後不久,前任廠長調到省裏當什麼廳的副廳長去了,還帶走了幾個人,都是了解合同內容的人,從此,那合同就在保險櫃裏存放著,沒誰再去多想它。連新任廠長章華勳也不曾多想到它,更不曾打開保險櫃看它。他認為,自己這個新任廠長,事實上隻不過是一位過渡廠長,而過渡時期又是很短的,香港人一來,自己將這個廠一交接清楚,自己這個廠長也就等於自行的廢黜,連自己的去留或任用,都將聽香港新廠主的安排,他哪裏還有那種打開保險櫃取出合同文本細看的好奇心!……
他是在收到一份電傳後才命秘書取出合同文本的。那是一份很普通的電傳。文字極短,通告全權代表何日到達而已。他看那合同文本時心裏很特殊,似乎有幾分不情願,有幾分被迫,似乎與自己的命運緊密相關,又似乎與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對這個廠有深厚的感情,卻對自己的去留持無所謂的態度。兒子已經上大學了,學費全由嶽父母包管了。嶽父母都是離休的師級幹部,他們隻有一個女兒。兒子的大學和嶽父母安度晚年的幹休所在同一城市,使他們夫妻倆簡直半點都不必為兒子操什麼心。至於他自己,他的幾名當“總裁”當“董事長”的大學同窗,已向他發來了既鄭重又誠摯的邀請信,希望他去助他們“一臂之力”,當位副經理什麼的。許下的月薪也是很可觀、很令他滿意的。何況,他這位廠長,並非上級紅頭文件正式委任的。廠都將不廠了,還委任的什麼廠長呢?說得體麵點,是“代理”廠長。說得不敬,其實不過是短期的“維持會長”。在這個廠還沒被接收前,總得有個人臨時維持著不是?不能叫人家來接收一盤散沙、無首人群吧?
但他看過那份合同後,震驚極了,呆坐了半天,接連吸了三支煙,仍緩不過神兒來!一半還多的工人明擺著將要麵臨失業呀!他媽的怎麼能這麼賣廠!這不是賣廠,已經意味著是出賣一千幾百名工人弟兄的最根本利益了呀!他媽的這樣的人怎麼還能升官呢?走時還受到許多工人自發的歡送!工人們還依依不舍千恩萬謝!
他恨得七竅生煙,如果對方正在他麵前,他定會一個大嘴巴子狠狠地扇過去!
他又將那合同文本鎖進了保險櫃,沒敢將他看到的內容向任何人透露。如果合同中的兩個百分數被工人們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憤怒起來的工人們,也許會變成三千頭憤怒的獅子吧?
從那一天起,他沒再睡過一個踏實覺。
從那一天起,他覺得他肩上擔起了一份責任。他想他章華勳,要為工人弟兄們的根本利益義正詞嚴地向港商的全權代表提出修改合同的建議。不錯,使合同生效的是法,但在這個國家裏,與法同在的,總該還有點良心吧?三千多幾代工人並不情願是包袱呀!他們平均拿一百七十多元的月薪,每月幹的可絕不是隻值一百七十多元的活呀!說他們是包袱,太昧良心了吧?就算他們是沉重的不知該往哪兒甩的包袱,那麼又是誰將他們變成了包袱的呢?往小了說還不是這個廠嗎?往大了說還不是這個國家嗎?還不是這個國家將他們牢牢地死死地幾十年如一日一代代按住在這個廠裏的嗎?曆史事實是,當年誰如果進了這個廠穿上了這個廠的工作服,那就等於是在無期限的生死契約上按了手印畫了押!若想活著離開這個廠,幾乎是癡心妄想!都說當年的知青返城難,成了這個廠的工人再想離開這個廠,絕不比當年的知青想返城容易!他章華勳當年就曾因企圖調離這個廠,不但受到了大會小會的批評幫助,還險乎被開除黨籍!……
這種時候,是一個人最需要與別人商議的時候,也是需要黨委做出理性的“集體決定”的時候。但章華勳卻不知該去與誰商議。老書記已經離休,回原籍去了。一位副書記在那份合同簽訂以後調走了,另一位副書記便是他自己。還有三四位黨委成員,章華勳認為他們的嘴巴又都不夠嚴緊。與他們商議的結果,無非有兩種可能——或者真情泄露,全廠義憤填膺,鬧靜坐請願,鬧示威遊行,鬧集體上訪,最終將合同鬧成廢紙一張拉倒;或者他們借口合同已簽,廠已實際上易主,黨委已沒有存在的意義,不肯和他一起做出什麼決定。因為道理是那麼簡單——不管做出的是怎樣的決定,誰一旦參與了意見,誰就將對那決定負起一切責任。請願、上訪的責任,誰肯與他分擔呢?將合同鬧成廢紙一張的責任,誰肯與他分擔呢?這種時候,誰還有那麼許多的責任感呢?
最初的震驚與憤慨平息下去之後,章華勳甚至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廠長的氣了。兩億多貸款,港商全部替還;拖欠工人的工資,港商全部替發;將被解雇的工人,由港商給予補貼;將一個生產步槍的廠,改造成一個服裝廠,港商非再投入數億而難達目的。一千多人的服裝廠,已然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服裝廠了,非要求人家將三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呀!轉產要對工人進行集體培訓,人家願多保留年輕的工人,也是理所當然的啊!前任廠長能簽訂這麼一份合同,其談判過程,可想而知該是多麼艱難啊!其功勞也是不可抹殺的啊!起碼是功大於過的啊!而港商的條件一點也不算苛刻嘛!人家能做到的,人家都做到了啊!與其三千多人捆綁在一起淪於有廠無薪的困境,莫如先給一千多人找條出路,也不失為上策啊!
章華勳真後悔在這麼特殊的時期當上了什麼代理廠長!他覺得自己所麵對的現實,簡直是在對他進行刻毒的嘲弄。說是耍弄也不過分!……
港商的全權代表一見到他,便客氣地對他說:“章先生,我方誠意聘請您出任新廠的副總經理,不知您願不願今後與我們同舟共濟?”
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全權代表年輕得很,才三十一二歲,風度翩翩,躊躇滿誌,對他所表現出的客氣,是那種很矜持的客氣,矜持中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
盡管對方居高臨下的心態,是以相當客氣甚至不失敬意的語調“包裝”了的,比對方年長二十餘歲的章華勳,還是感到自尊心被什麼尖銳又細長的東西深深刺了一下。
他怔了幾秒鍾,一笑,不置可否地說:“我非常感謝貴方對我本人的信賴。我想提醒貴方,難道就不需要對我進行一番起碼的了解和考察了嗎?……”
對方也一笑,說早了解過了,也考察過了。對他在工人中的群眾基礎和威信,對他管理方麵的能力,是絲毫也不懷疑的。還如背個人簡曆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畢業於什麼大學什麼專業,哪一年開始當車間主任,哪幾年進行過哪幾項技術改革,哪幾年當過一時期的廠長助理……
“為了表達我們的誠意,現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頒發委任證書!”對方打開拷克箱,取出大紅證書,鄭重地雙手向他呈送。
剛握過手沒幾分鍾,就當麵頒發委任證書!對方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使他內心暗暗欽佩。
但他並沒伸出手去接證書。
他遲疑了一下,說:“可我是有二十餘年黨齡的黨員……”
對方又一笑:“這沒什麼。章先生太多慮了!我們對信仰不幹涉的,隻要不影響將來的企業管理和發展,我們絕不要求任何是黨員的人退黨。”
他仍猶豫著不接證書。一想到將有半數以上工人失業,他內心裏矛盾極了,仿佛接了證書,就等於從道義上背叛了那半數以上的工人似的。
“章先生有什麼條件,盡管講出來。隻要不過分,我們都可以考慮的!”
“您的兒子大學畢業後,如果願意,可以入廠。廠裏今後將需要和重用一批大學畢業生……”
他雙手不由自主地接過了證書。
“那麼,現在,我們之間,就是誌同道合的自己人的關係了。希望章先生鼎力協助,使我順利完成接收事項……”
“一定,一定!請您放心……”
章華勳嘴上這麼說著,又想到那半數以上工人的失業問題,心裏很不自在,很別扭,很不是滋味兒,暗暗譴責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對方誌同道合的“自己人”。
他陪對方四處視察廠區時,幾次欲開口提出修改合同上那兩個百分數的建議,但對方不斷地問這問那,使他根本沒機會提出。
一些工人正在廠區挖溝,搶修暖氣管道。
全權代表站在溝沿上,望著溝中鏽得起鱗的管道問:“多少年沒換過了?”章華勳據實相告——那些管道從一九五一年建廠起,就深睡在地下,距今已四十五年了。
“真不可思議!”
全權代表說著,躍下了兩米多深的溝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體操運動員一樣,一步也未踉蹌,穩穩地就站了起來。對方既已躍下,章華勳也不能站在溝沿上了。他也躍了下去。他落地的情形可沒對方那麼瀟灑,畢竟五十多了,畢竟比對方年長二十餘歲。他落地時向前撲倒在稀泥堆上,雙手和衣服都沾了稀泥。
全權代表則已蹲下細看那些管道了。他撿起一塊卵石敲管道。管道一敲掉一片鏽渣兒。
一名工人擔心地說:“先生您別敲哇,沒見我們在修嘛!敲個大窟窿怎麼辦?”
全權代表棄了卵石,掏出手絹一邊擦手一邊感慨地說:“都這樣了,居然還能將就著供暖,你們居然還善於修,不簡單!難為你們了啊!……”
另一名工人說:“我們是幹這行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鏽成了酥皮兒點心似的,隻要廠裏不更換,我們也得保證修好保證供暖啊!……”
管道四處射水,溝底下“細雨”漾漾。那幾名工人的衣服全濕了。臉也全濕了。在十二月的寒冷之下,一個個凍得雙唇發紫、渾身哆嗦。
全權代表看了他們一眼,什麼也沒再問再說,一聲不吭便往溝上攀。溝上垂下一條繩子,溝壁上鏟出了幾個踏腳的淺窩兒。他攀得也很靈活,貓似的轉眼就攀上去了。
章華勳就沒他那般靈活了。他有關節炎,由於廠裏的供暖管道常出問題,許多個冬季,車間裏的暖氣熱三天、涼五天。他的關節炎,就是因日久天長地受冷落下的。幾名工人見他自己難以攀上去,不得不托著他屁股朝上舉他。全權代表也不得不伸下手拽他。
他上了溝,不禁滿麵窘色。
全權代表又發感慨:“在這樣的廠裏,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資,造出差不多是世界上一流的步槍,這個廠的工人們都很可敬啊!”
對方的話使章華勳心頭一熱,頓時覺得,和對方的關係,真有那麼點“自己人”之間的關係了。
他也感慨起來:“對對。您說得對極了!我們廠的工人,個個都是好工人!絕非一半兒素質好,一半兒素質不好。這一點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向您打保票!……”
對方有點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話為什麼要那麼說。
“我們廠的老工人們,尤其有一種良好的傳統,遵廠規,守廠紀……”
不料對方打斷他說:“遵守廠規廠紀,那是一名工人起碼應該做到的。如果工人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是管理鬆懈,管理者失職。”用手朝溝下一指,俯視著那幾名工人低聲又說,“你替我記住他們的名字。他們都可以免過考核這一關成為廠裏的工人!我們麵臨的第一件事是改造廠房,很需要他們這樣的管道工……”
章華勳聽了,心中亦喜亦憂。替那幾名可以免過考核的年輕工人喜,替“鉗工王”等一批老工人的命運如何而憂。他們中許多人也和章華勳一樣,患了比他還嚴重的關節炎,有的還因風濕性關節炎而患上風濕性心髒病。但他們年輕時都曾是廠裏的骨幹工人,十之八九曾是各級“勞模”。“鉗工王”還曾是章華勳的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