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會客室,章華勳為全權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對方坐在沙發上後,終於有機會說他早想說的話了。

“我們現在談談合同好嗎?”

“談談……合同?合同不是早簽訂了嗎?”

對方將剛端起的茶杯,緩緩地又放下了。很顯然,他的話使對方感到了幾分意外,也感到了幾分麻煩。而對方那種猜疑的表情和那種本能設防的口吻告訴他,一切關於合同的話題,都是對方所不願談,認為根本沒必要談的。

“是啊是啊,是早簽訂了。但不是我簽的,是我的前任……”

對方的態度,使章華勳的心理備受壓力。

“我知道是你的前任廠長簽的。我方的簽署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誰簽的,總之是簽訂了,而且公證了,具有法律性質了。所以關於合同的一切條款,都已經是既成事實,我的責任和權限,隻不過是來履行一下接收這個廠的程序罷了。我看我們最好不要談合同。談超出了我們二人責任和權限的問題,我認為對我們都是不明智的,也肯定是徒勞無益的!”

對方以毫不含糊的言辭封章華勳的口,一開始就不給他留有一點餘地。

“可……我現在不還是這個廠的廠長嗎?所以我認為那合同……”

因為明明知道從對方到達那一天起,便意味著這個廠已經正式易主了,便意味著自己這位廠長已經被取消資格了——章華勳有點理直氣壯不起來。

“可您已接受了委任證書。您已不是什麼‘三二三’廠的廠長了。‘三二三’廠已成為曆史了,不存在了。您已是我們將定名為‘紳士服裝廠’的副經理了。所以我有必要鄭重提醒您,您的立場,應該徹底地發生一個轉變,轉變到和我相一致的立場上來!”

對方的口吻中,已經帶有訓導的意味了。

“即使我以‘紳士服裝廠’副經理的頭腦思考,我也還是認為那合同……”

“章副經理,我再強調一次,我不願,不想,也沒有半點義務跟你談合同,請不要使我反感!”

對方沉下了臉,口吻已經變得有點盛氣淩人了。

章華勳愣怔住了。他眯起眼望著對方,一時陷入尷尬,不知還該怎麼繼續談下去。

而對方重又端起茶杯,緩和氣氛地笑笑:“咱們君子協定,說不談合同就不談合同!您也坐下嘛,喝杯茶暖暖身子嘛!今天可真夠冷的,有零下三十度吧?……”

章華勳突然大光其火,揮了下胳膊,放開嗓門嚷道:“談!必須談!非談不可!你他媽豎起耳朵給我聽明白了,我說時你再也不許打斷我!……”

對方沒料到他會突然發作,被他的嗓門驚得手一抖,灑了一身茶。

於是輪到對方愣住了,眯起眼望著他陷入尷尬。

他從桌上拿起了那大紅的委任證書,一大步跨到對方跟前:“你以為就這麼個玩意兒,就能收買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點都不替工人們的利益著想啦?就能使我徹底地站在你們的立場上啦?沒門兒!你們對我章華勳了解得那麼清楚,怎麼就忘了,也了解了解我章華勳和工人是什麼關係?我章華勳不那麼容易收買!……”

他將大紅的委任證書拋在了對方腳旁。

對方彎腰撿起證書,掏出手絹擦了擦沾上的水跡,豎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輕輕敲點著,不言不語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說吧,我洗耳恭聽。但你說也白說,我聽也白聽。

於是章華勳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就合同中的兩個百分數,慷慨陳詞,據理力爭。

他說時,對方果然耐心可嘉地聽著,一次也不打斷他。不過二指始終輕輕敲點證書,任由他自說自話。

章華勳直說得口幹舌燥,直說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兒,他說得聲情並茂,至仁至善……

“您說完了?”

“說完了!”

“您說了半天,說到底隻有一個意思,就是認為——四十歲以下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五十,四十歲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少太少,對不對?”

“對!”

“我們接受這個廠的同時,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這您同意嗎?”

“同意!”

“很好。我很高興在這一點上我們首先達成了共識。那麼,就得打發回家一批工人,無論從有良心沒良心,是否符合社會正義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這都是沒奈何的事,對不對?……”

“……”

“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沒關係!”

“對……”

章華勳的聲音低了下去。

“那麼,依您章先生,四十歲以下的工人究竟該保留多少?四十歲以上的工人又究竟該保留多少?……”

“這……”章華勳沒想到對方繞了兩個彎子,將問題反問給他了。

“前提是——隻能從三千餘名工人中,重新吸納一千三百餘名工人。這可不是一個保守的數字,而是一個在極限邊緣的數字。這個數字,是由一些專家,根據企業的規模、投資的總額,未來幾年內生產、銷售的科學預測確定的。也是經過計算機一次次進行的各項數據統計印證了的,多保留年輕工人,就隻能少保留老工人,兩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麼就超過了吸納極限。超過了極限,企業就背上了人員過剩的包袱,就沒有發展二字可言了,那麼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會投資了,您的良心不會有什麼不安了,您也實踐了您所謂的社會正義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張,但您同時也應該為全體工人找工作。否則,您的所謂良心,所謂社會正義感,所謂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虛妄得很,事與願違嗎?……”

章華勳從對方跟前一步步退開了,緩緩坐在沙發上了,低著頭吸煙了……

“我們是辦廠的,辦企業的。不是辦什麼收容所,辦慈善事業的。我認為,我們的總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將幾千萬捐給了大陸的各項慈善事業!他的慈善才是名副其實的慈善。但是,如果他辦一個廠,虧一個廠,他又哪兒來的錢捐給什麼慈善事業?所以,我們總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腸創業,以軟心腸濟世,先薄愛而後博愛之!不知章先生以為如何?……”

章華勳一口接一口吸煙,吸罷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對方駁得無話可說。他提不出他自認為合情合理的兩個百分數。與合同上的兩個原百分數差距太大,等於強詞奪理;正如對方所言,等於從基礎上推翻合同。姑且不論他是否能夠做到,一千三百多本可重新被吸納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並沒從中獲得絲毫利益,因而也未必會感激他。空洞的、虛妄的、事與願違的良心、正義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擺著反而破滅了一半左右的工人們的希望嗎?而與合同上的兩個百分數差距不大,也不過就等於再勉強塞給對方些人,還是解決不了更多的人無法逃脫的失業命運……

“章先生,我看這樣吧!”對方站了起來,第二次雙手將委任證書遞向他,“用您的話說,這個玩意兒,您還是應該接受。我們並沒有什麼收買的意圖。未來的企業需要您。您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別太感情用事。我雖然比您年輕得多,卻明白感情用事的嚴重危害性……”

章華勳抬起頭來了,伸出手去了,雙手欲接未接之際,不知為什麼又縮了回去。

“當然,考慮到您在廠裏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際關係需要感情照顧,我個人做主,給您五個名額,隻能五個,再多一個我也沒權力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該理解的可以理解。大陸不是有句話,叫‘理解萬歲’嗎?……”

對方又笑了笑。

章華勳也不禁笑了笑。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了,他是笑得多麼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麼屈辱啊!

他的雙手,違背意願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過了那份大紅的委任證書……

對方從拷克箱裏取出一頁紙,將自己的筆橫放在紙上,然後飲起茶來——單等他在那頁紙上寫下五個人名。

這是他平生所麵臨的,最使自己感到困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難堪的情形。

他抬頭望著桌子,吸著煙,許久未動。

對方不催他,也不看他,獨自默默地靜靜地飲茶。

他終於按滅煙,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筆……

他在紙上寫下的第一個名字,是“鉗工王”的名字。

寫罷他開始發呆。發呆了半天,才寫了第二個自己認為必須照顧的老工人的名字;又發呆了半天,落筆寫下了第三個老工人的名字。隻剩下兩個名額了。他覺得手中的筆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筆,將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筆一畫地寫下了第四個名字。

“五個,五個名額。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極限了,希望您千萬不要讓我太為難……”

對方低聲從旁提醒著他。

而這時他心裏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齡當然也在四十歲以上,是老車工。按車工這一行來說,她的年齡太大了些,眼力不行了。再幹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裝廠不需要四十五六歲的女車工,她當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的老工人以內,而且肯定將是屬於堅決淘汰的人。她對這一點怕極了,近來已經怕到神經兮兮的可憐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問他,她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後他會不會煩她、會不會和她鬧離婚。他認為她的怕主要是一種失落心理的反應,也許還跟更年期有關。她的怕也影響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後整日愁眉不展、長籲短歎,仿佛一名害了思鄉病的終身女傭,而他真的煩她,又沒法兒安慰她,沒法兒為她再謀職,更沒法兒“解雇”她。這時代哪個單位還需要四十五六歲的女車工啊?……

她那張神經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眼前了,似乎在發急地對他說——寫我的名字!快寫上我的名字!最後一個名額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輩子別扭起來沒完!

他閉上了一會兒眼睛,然而還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那神經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

“還沒寫完?……”他睜開眼睛,一橫心,在紙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名字。並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人的名字。

他將那頁紙交給對方時,以為對方一定會問問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麼特殊的關係。其實,除了“鉗工王”曾當過他兩年師父,另外四人和他的關係絲毫也不帶有特殊性。他寫上他們的名字僅隻因為一點——他們還能否有一份兒工資對他們的家庭生活實在是太舉足輕重了。即使對“鉗工王”,也非是師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鉗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兩歲,同樣是廠裏的車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術後提前病退了,在全廠人都隻能開百分之六十工資的情況下,給她那點退休金不過八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複發,早已全麵擴散。如果“鉗工王”再失業,他們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下去了……

章華勳想好了,對方一旦問,他就從“鉗工王”開始講起,講完五位老工人的具體情況,還要接著講許許多多老工人幾十年來對廠裏的貢獻,講他們和廠史那種休戚與共的關係,給對方好好上一堂中國工人階級的起碼概念課。

然而對方並不問他。對方看了那頁紙一眼,當即折起,鎖入拷克箱了。分明地,對方對他們究竟是五名什麼樣的工人,對他和他們之間的關係,半點都不感興趣。

對方向他保證地說:“您放心,他們的事就這麼定了!到時候您再給我提個醒,免得我忘了。”

他卻什麼也不願說了。

“怎麼,我們之間這場由不愉快開始的談話,隻能不愉快地結束嗎?您還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華勳強作一笑……

廠辦主任李長柏打來電話時,他正夢見著“鉗工王”,夢見著“鉗工王”滿身滿臉都是血,拉著女兒的手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開口便命女兒給他跪下,叫他“爸爸……”驚得他扯起那少女,駭問“鉗工王”: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弄得滿臉滿身都是血?“鉗工王”慘然一笑,眨眼不見了。他正轉著身子尋找“鉗工王”,電話便響了……

“廠長,廠長你在聽嗎?………”

“在聽!有什麼要緊事你快說!沒什麼要緊事你把電話放下!現在才四點多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廠長我是有要緊事才不得不給你打電話的!……”

“別囉唆!”

“好好好,我不囉唆,我簡明扼要向你報告——剛才,也就是半個小時前,廠裏的糧店被盜了!我現在已在現場……”

“什……麼?!……”

“廠裏的糧、店、被、盜、了!……”

“你別離開,我馬上去!……”

他放下電話急急忙忙穿衣服。

妻子也醒了,不安地問他出了什麼事。

他沒好氣地吼了一句:“少問!睡你的!……”

他家住的是平房。他推了幾下,才將門推開。西北風嘯起一陣陣呼哨,其聲淒厲,風將雪掃向他家那一排平房,家家戶戶的門前都堆起了二尺高的雪牆……

雪仍在下。他彎著腰,低著頭,袖著雙手,頂著一陣強過一陣的西北風,踏著深雪,艱難地朝糧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看見大標語牌被刮倒了。標語牌上寫的一條標語是——發揚工人階級優良傳統,爭取改革年代再立新功!他也看見一株大樹被雪壓折了巨枝,如同一條被砍斷的手臂,垂撐於地。隻不過那白森森的斷處沒有鮮血流淌著,隻不過樹是不會發出痛苦的呻吟的……

糧店門口,手電筒光晃來晃去,有幾個人出出進進的,一個人向他迎上來,他看不清對方是誰。

“李主任!李長柏!……”

“廠長,你不來,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天一亮,人人看見了,那影響可就太惡劣了!……”

他這才聽出迎到他跟前的正是廠辦主任。

“被盜了多少?……”

“你親自看看吧……”

“我在問你!”

“不少!三百多袋苞穀麵、一百多袋麵粉、六七十袋大米……”

他走入糧店,見內況並不像預想的那麼糟,看不出什麼哄搶的跡象,更沒有肆意破壞的跡象。隻不過堆放糧袋的庫房幾乎空了,使人覺得更像是被一夥人秩序井然地搬運空的……

“掛麵、油、饅頭什麼的,都光了……”

“你是誰?”

“我是糧店負責人。廠長,我們可是幾個人承包的,你得給我們做主哇!……”

對方“嗚嗚”地、孩子似的哭了。

“別哭!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哭,討厭!李主任,你過來!……”

李長柏立即走到他跟前。

“什麼人帶的頭?……”

“這……這我現在也沒弄清楚……沒一點動靜。巡夜的警衛巡到這兒,見糧店門開著,覺得奇怪,進去一看,空了,心想可能是被盜了……”三百多袋加一百多袋再加六七十袋,還有掛麵、油,沒二百人,絕不可能悄沒聲地、迅速地就將糧店搬空了!

章華勳走出糧店,見一片腳印雖然被雪覆蓋了,卻依稀可辨。所去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將他的目光導向了宿舍區的一條主要土路。

“你們就沒誰想到,應該順著腳印追查追查嗎?”

“廠長,我們都想到了……”

保衛科長這麼說著,走到他跟前,打算向他彙報的樣子。

“別叫我廠長!廠都被接收了,我還是什麼廠長!”

“那……那……怎麼叫你?……”

“叫我名字!或者叫我老章!叫什麼都行,就是不許再叫我廠長!……”

他離家時忘了戴棉帽子,此時兩隻耳朵凍得錐刺似的疼,隻得用雙手捂耳朵,心裏一股股的惱火直往腦門兒躥。

保衛科長呆瞪著他,不開口了。

“你倒是說話呀!啞巴了?”

“滾你媽的!老子沒什麼跟你好說的了!你不是廠長了,難道老子還是科長嗎?香港老板並沒委任我是保衛科長!哼,老子回家睡覺去了!……”

保衛科長一說完,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對保衛科一幹人吼:“你們幹嗎還不走?陪在這兒受凍,都不知是在替誰盡職盡責!走哇!……”

於是保衛科一幹人,猶猶豫豫地,先後跟隨保衛科長走了。

轉眼間,糧店門前隻剩下了章華勳和廠辦主任二人。廠辦主任李長柏臨出家門沒顧上穿棉鞋,腳上是一雙在家裏穿的單鞋,腳凍得不停地蹦高。

章華勳遷怒地衝他嚷:“你還在這兒受凍幹什麼?你也走哇!走哇!……”

李長柏哀求地說:“廠長……”

“別叫我廠長!”

“老章,咱們進糧店吧!我腳凍僵了!……”

“你家被窩裏暖和!滾回家去吧!……”

李長柏卻一轉身衝進了糧店……

章華勳跟入糧店,見李長柏已脫了鞋,坐在地上,雙腳上翹,將兩腳蹬在暖氣上。

李長柏看也不看他,自言自語似的說:“人人火氣都大,這是可以理解的。但發火之前也得想一想,發得多少有點道理沒有?人家保衛科長一接到彙報就來現場了,人家按常規照了相,人家及時通告了我,人家也順著腳印追查了……但廠裏許多人都走那條路,夜裏又過了幾輛車,再加上大雪一覆蓋,分辨不清……”

他聽出,李長柏也憋了一肚子對他的不滿。

他靠著暖氣蹲下,低聲問:“你認為是誰幹的?”

李長柏一仰臉,瞪著房頂說:“沒根沒據的,這我怎麼能隨便亂猜疑呢!不過一會兒縣公安局的人就來了……”

“縣公安局?……誰通知他們的?……”

“我。我還提醒他們牽條狼狗來。狼狗一嗅,準能追查出幾個人……”

“嗨,你好糊塗!……”

章華勳“騰”地站了起來,目光四處尋找電話,一發現,立刻奔了過去……

“快告訴我縣公安局的電話!”

李長柏告訴他以後,他抓起電話就撥。但是遲了,縣公安局的值班員說,刑警隊長召集了十幾個刑警隊員,牽著兩條警犬,已經出發到這兒來了……

他放下電話,又走到暖氣那兒蹲下,雙手捂著耳朵一個勁兒地搓,直搓得兩耳火辣辣的。

李長柏瞧著他的臉問:“難道我通知縣公安局,也通知錯了?”

他根本不願讓縣公安局的人來辦這樁案子,更進一步說,他根本就不願這件事成為一樁案子,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張不揚的,抹平過去拉倒。為了安定,有時不得不采取睜隻眼閉隻眼的策略。對於國家,安定是第一位的,是壓倒一切的至高原則;對於這個廠,在此特殊的敏感的人心動亂的時期,又何嚐不是呢?

但是他卻懶得向李長柏解釋。

李長柏倒也識趣,並不追問,掏出煙來。

二人都吸了幾口煙後,李長柏耐不住寂寞,沒話兒找話兒地嘟噥:“縣公安局的人也該來了呀!”

他說:“他們來了,你就這麼告訴他們——不過是糧店的人一時粗心,下班忘鎖門了。風一刮,將門刮開了。巡夜警衛以為被盜了,其實什麼也沒丟,一場虛驚……”

“這……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

“這不等於是……耍人家嘛!”

“你要說得像真事似的!”

“那也等於是耍人家呀!”

“叫你怎麼說,你就怎麼說!”

“我打電話通知他們來的,你又叫我騙他們,不也等於耍我嗎?我不幹。你想怎麼騙他們,就自己騙!”

“我?……我是廠長,你是廠辦主任!”

“你少來這套!剛才你還親口說你已經不是廠長了!還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地發脾氣,不許我和保衛科長叫你廠長!……”

“剛才我情緒太衝動。現在我不是情緒平定了嘛!”

“你情緒平定了?我情緒現在開始不平定了!我圖的什麼?還不知香港富商要不要我這個人呢!保衛科長說對了,都不知是在為誰盡職盡責!……”

“你別這麼想嘛!”

“那我該怎麼想?哎,透露透露,怎麼研究我這個具體人的問題的?”

“研究你?研究你什麼問題啊?”

“別裝蒜!好歹我也是廠辦主任,或去,或留,你總得和那位接收大員研究研究吧?我沒功勞還有苦勞吧?”

“功勞也罷,苦勞也罷,都是算在前一本賬上的了。人家根本不看前一本賬。人家是重打鑼鼓另開張,對一切人都重新認識,重新衡量……”

“媽的!操他媽!操他八輩祖宗!聽你這話,已經沒我的戲……”

李長柏的臉頓時由於激動漲紅了,雙腳從暖氣上滑落,腳後跟“咚”地磕在地上……

“你別犯急啊!我可沒說你已經沒戲了!”

“聽話聽腔,鑼鼓聽音,當我是傻子呀?”

李長柏表情大變,一反平素溫良謙恭之模樣,有點氣急敗壞地瞪著他。

“我並沒和那位全權代表研究過你嘛!真的!……”

“那……那你呢?……”

“我怎麼了啦?”

“你是去?還是留?……”

“我……”

“你說!說!……”

“我……我留……他們聘我當副經理……”

他本想搪塞過去,不說實話。可不知為什麼,已在內心裏編好了的假話,舌尖上打個滾兒,竟沒說出口,咕嚕又滑回嗓子眼兒裏去了,真話倒蹦出了口……

“你王八蛋!……”

李長柏罵了一句,就開始穿鞋。一穿上鞋,立即站了起來。

他仰臉瞪著李長柏,李長柏低頭瞪著他,二人互瞪片刻,李長柏恨恨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姓章的,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原來到了關鍵時刻,你這人自私透頂!把自己的後路安排好了,就一點感情都不講了,就誰都不顧了!我……我踢你!……”

李長柏狠狠地朝他後腰上踢了一腳,踢得他身子向前撲了下去。

待他也站起來,李長柏已離開了糧店。

他追出糧店喊:“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李長柏大步騰騰往前走,哪裏有回來的意思!

而這時,天微微亮了。

他又退回了糧店。就剩他自己了,他想他不能拔腿走。他若也一走了之,縣公安局的人來了,誰接待呢?連個接待的人都沒有,那像話嗎?他想他這又是在為誰盡職盡責呢?前一個廠已經不存在了,後一個廠還沒定型,該抓誰抓誰唄!和我章華勳又有什麼相幹呢?若能一股腦兒抓走幾百,還少了幾百人競爭呢!我為什麼要一手遮著蓋著呢?我何苦來的呢?

正這麼想著,外麵傳來刹車聲。不待他往外迎,縣公安局的人們,已經雄赳赳地大踏步闖進來了。來的人還真不少,十二三個。果然牽著兩條大如毛驢似的凶猛警犬。

刑警隊長和他是認識的。

握過手後,刑警隊長說,半路車陷住了,要不早趕到了。他們渾身是雪。刑警隊長又說,他的部下都是一個個被他從被窩裏拽起來的……

章華勳非常過意不去了,趕緊用自己的雙手替他們拍打身上的雪。兩條警犬揚起鼻子,在空氣中不停地嗅,發出“嗚嗚”的激動的低吠,一躥一躥的,扯得警犬員拖不住犬韁站不穩腳……

刑警隊長說:“糧店都快被盜空了!這可算是一樁大要案了!正是嚴打時期,頂風上嘛!我早憋著偵破一樁大要案了!我的部下來時也一個個摩拳擦掌!這案子好破!我保證一個星期內一網打盡!咱們也爭取上一次省電視台,爆個新聞大冷門……”

而那些刑警隊員,已經分散開了,在各處詳查細看了。

“其實……其實沒發生什麼案子。不過是……是一場誤會……什麼也沒被盜……”

“誤會?……”

刑警隊長濃眉之下那雙似乎時刻在洞察什麼的眼睛一下子睜圓了,表現出令章華勳無地自容的愕然。

“章廠長,您說,原來不過是一場誤會?……”

“對對。不過是一場誤會。其實……這都怪我們的廠辦李主任和我們的保衛科長……他們不應該在還沒搞清楚的情況下就給你們打電話,害得你們……”

刑警隊長皺起眉打斷他,對自己的部下說:“同誌們同誌們,暫停暫停,都圍過來,看來……”

於是他的部下都圍過來了。

刑警隊長又說:“章廠長,我是沒法兒解釋了!您向他們解釋吧!……”

於是章華勳開始將全部“過錯”往李長柏和保衛科長身上推,開始現編“故事”騙他們。他不是一個撒謊的專家。他的故事編得漏洞百出。而他們則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色。他看出他們誰都不相信他,他尷尬極了,想將“故事”編圓,卻越編破綻越多,漏洞越明顯……

“章廠長,解釋完了?……”

“解釋完了……”

他竟出了一腦門兒的汗。他將手伸進兜裏掏手絹兒,卻掏了個空。沒揣手絹兒,隻得以手抹腦門兒上的汗,抹了往地上甩……

刑警隊長說:“章廠長,您別這麼出汗。犯不著出汗。”他一一掃視著自己的部下,緊接著問:“你們怎麼看?”

“一切跡象很明顯,肯定是被盜了!”

“當然是被盜了。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不是白吃這一碗飯了嘛!”

“隊長你看這米這麵撒的!有個家夥還在被撒在地上的米這兒滑了一跤,摔破了哪兒,你看這是血跡!……”

他們七言八語。

兩條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躥一躥地要往外衝。一名警犬員沒扯住犬韁,被犬掙脫,箭似的衝出門外去了。那警犬員也急忙追出去,於是外麵犬吠聲、喚犬聲一時亂成一片……

刑警隊長望著章華勳問:“章廠長,您看這事,到底該怎麼辦呢?”

章華勳詛天咒地:“同誌們,同誌們,請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釋得不明白,那……那也是因為我有難言之隱衷啊!這麼著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經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的,我陪各位吃早飯,陪各位喝幾盅,我替我們廠辦主任和保衛科長向大家鞠躬謝罪了!……”

於是他左轉身,右轉身,四麵鞠起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