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賠著笑臉拉拉扯扯,終於將刑警隊一幹人半情願不情願地引到了廠食堂的小餐廳。時間太早,還不到七點,食堂剛起火。他交代大師傅快炒一桌菜,然後就隱藏起一肚子的窩囊,陪著那些人喝茶、吸煙,無話找話東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師傅沒料到食堂剛起火,廠長就須陪客共進早餐。一個窮縣城,煤氣還沒普及。廠裏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過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風機。著急了,火勢弱,就開動鼓風機吹一陣罷了。七點半,才上第一盤菜,八點多,菜剛上齊。

“來來來,諸位都別客氣!家常飯菜,實在是算不上招待啊!隻是給大家暖暖身子,滿上滿上,請,請……”

章華勳寒暄不已。

除了兩名開車的刑警,其他人倒也不見外,擎起杯便飲酒,操起筷子便夾菜。章華勳看得出來,自己這位廠長若不陪他們共進這頓早餐,他們一個個心裏是沒法兒順氣的。滿以為要破一樁大要案,亢奮地牽著兩條警犬急如旋風般趕來,怎是他“誤會”兩個字就可以輕輕巧巧地將人家打發走的呢?人家不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應召女郎”啊!設身處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個個都不發火兒都不罵娘,而且他懇求人家留下吃頓早飯,人家就留下了,麵對著炒土豆絲兒、燉蘿卜塊兒,不挑葷說素,就算都很給他麵子很有涵養了!

章華勳滿腹的愧疚沒法兒說,隻能以主動地、熱情地陪酒的方式來表達。他不勝酒力,盡管擺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過後,他臉紅得像關公了。忽然廠辦的一名同誌出現在桌前,朝他跺著腳急赤白臉地說:“哎呀呀廠長,你怎麼在這兒喝起酒來了!你這不是自找著要挨眾人罵麼?……”

他放下剛剛擎起的酒杯,惴惴不安地問:“又出什麼事了?”

“今天早晨八點鍾,你不是召集全廠幹部和黨員開情況通告會嗎?現在都八點四十多了!禮堂的管道漏水,沒通暖氣,都凍得受不了啦!許多人分頭尋找你,哪哪兒都找遍了,沒想到你在這兒喝得怪來情緒的!……”

一番話,說得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個個神色比他還窘十分,說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而對方又一跺腳,轉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華勳使勁兒拍了下腦門兒,然後朝客人們抱著拳口齒不清地說,“我……我險些誤了大事!我得立刻走……走了……”

刑警隊長往起一站,連說:“章廠長,真對不起!我們原本都不願留下嘛,是你偏讓我們留下啊!我們不留下實在是怕你覺得太沒麵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誌們,我看我們也撤了吧……”

於是他們紛紛站起,牽上警犬,撇下章華勳,以緊急轉移般的速度離開了……

大師傅送來一盆饅頭,見狀不滿地嘟噥:“這不是浪費嘛,貪汙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章華勳氣得大喝:“你別跟我念這套經!”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外邊,沒戴棉帽子的頭被寒風一吹,冷氣逼心,渾身打了個哆嗦。胃裏一陣翻騰,抱住門旁一棵樹,“哇”地大吐起來。吐過,覺得胃裏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了。不過頭腦倒頓時清醒了許多。

他撒腿向大禮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頭疼欲裂,就先跑到辦公室去,沏了杯濃茶。想喝,無奈茶燙。也不敢再多耽誤片刻,雙手捧著保溫杯又往禮堂一路小跑……

剛奔上禮堂台階,正巧他妻子衝出來,夫妻差點撞了個滿懷。

他妻子大聲數落他:“一早兒廠裏來的什麼貴客,非得你陪著吃飯!你存心把全廠的幹部和黨員都凍僵在這兒呀!四點多鍾就離開家,帽子也不戴,臉也顧不上洗!看你兩眼角的眵目糊!給你手絹兒擦擦!……”

他妻子也是黨員,也和大家一樣,在禮堂幹等了他一個來小時,幹凍了一個來小時。與大家不同的是,她兩耳早已灌滿了人們說他的損言怪話。而她對他說的話,其實也是有意說給別人聽的,包含有變相替他開脫的意思。

但他此時已是心亂如麻。對妻子的大聲數落,哪裏還能領悟得那麼全麵!她的話,簡直等於火上澆油。他想,我這個代理廠長,我這個非常時期的“維持會長”有多難,別人不理解不體恤,你還不理解不體恤嗎?虧你還是我老婆!有別人數落我的份兒,還有你數落我的份兒嗎?

他一手擎杯,騰出另一隻手,猛將妻子往旁一推:“閉上你的嘴!躲開!”

他妻子險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階去……

他走入禮堂,聽到一片遠雷般的跺腳聲。不供暖,禮堂內比外邊的溫度高不了多少。隻是北風吹不著人們罷了。

他聽到背後有人罵道:“還捧著個保溫杯來!人五人六的,以為都是來等著聽長篇大論的呀!廠都賣定了,一個前朝代理廠長還充的哪門子大瓣兒蒜呢!……”

他走上台,張了張嘴,覺得嗓子發緊,說不出聲來,不得不打開保溫杯蓋,先喝口茶……

“別他媽喝了!……”

又有人怒罵一句。

嗓子溫潤了點,不那麼發緊了,但還是頭疼欲裂。

“同誌們……”

“別打官腔兒了!開門見山吧!……”

“我……我頭疼得厲害……”

“活該!……”

“酒燒的!……”

“讓我……讓我喝完這杯茶……”

“裝什麼可憐樣兒!通告完了情況回家喝去!”

任憑人們向他發泄怒氣,他還是將那杯濃茶一口氣喝光了,霎時出了一額頭一身的虛汗……

“同誌們,昨夜,咱們的糧店被盜了。幾乎被盜光了……”

一片遠雷般的跺腳聲頓時停止了,人們漸漸安靜了。

很多很多年以來,廠保衛科的人一減再減。因為他們除了例行的保衛工作,實際上沒什麼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來,這個廠和它所屬的社區內,連小偷小摸都很少有過……

他的話使人們感到愕異,感到震驚。

“我四點多就到現場了。我個人不想將這件性質嚴重的事當成一樁案件。但是我趕到現場之前,已經有人向縣公安局報案了,由於我和在現場的同誌意見不統一,所以縣公安局的人趕到時,隻剩我一個人留守現場了。我對他們說,不是案件,是一場誤會……”

一時間鴉雀無聲。

“你們應該不難想象,我對他們撒謊時,是多麼難堪、多麼尷尬。咱們在一個廠裏相處二十幾年了,大家都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善於撒謊的人。尤其在明顯被盜過的現場,在公安人員麵前,撒謊對我更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們是為破案而來的。他們途中陷了車,他們都凍得夠嗆。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飯的時間了,不留人家吃頓早飯暖暖身子驅驅寒氣,我不忍心。所以我陪他們吃飯。所以我也陪他們喝了幾盅酒。大家都知道,我並不愛喝酒,喝酒對我是受苦。總之我來晚了,我讓大家久等了,我讓大家受凍了,我現在向大家謝罪!……”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彎下腰,四麵八方地鞠躬。

已給縣公安局的人們鞠過躬謝過罪,現在又給廠裏的人們鞠躬謝罪,他內心裏替自己難過極了,想哭。

“同誌們,到年根兒了。再有幾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過春節緊接著就到了,廠裏已經又幾個月沒發工資了。盡管與我廠簽了合同的港方答應,工資一定會補發,但畢竟隻是一種承諾,還沒發到大家手裏,中國人不過新年,總得過春節吧!廠裏許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難,所以,我堅持認為,三百多袋苞穀麵、一百多袋麵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裏生活很困難的工人,為了過個年,為了過上春節,向糧店借的。我相信,工資補發以後,他們是會主動地自覺地去糧店補交錢的。一時還交不上的也沒罪,由我章華勳替他們擔著了!在座的都是幹部,都是黨員,如果在座的人中,也有人參與了昨夜的‘借糧’活動,我希望能站出來,當眾認個錯兒,畢竟,那不是一種‘借糧’的好方式……”

鴉雀無聲。空氣仿佛凝固了。人們仿佛定住了,都一動也不動,如同他是在麵對一排排石頭人說肺腑之言。

“那麼,我希望,不……我請求大家,起碼表個態,對我個人的決定,認為對,或錯,支持,或不支持,也給我個明白,讓我這個代理廠長,在剛才那件事上,心安一點,對大家的態度知情一點……”

依然是一片鴉雀無聲。竟無一人開口。

他內心裏更替自己倍感難過了。他低下頭了。

突然地,許許多多的人異口同聲地喊出一個字——“對”!

他抬起了頭,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麵!

“支持!”

“支持!”

“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舉手製止,全場人不知還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誌們,下麵,我將情況向大家通報一下……”

於是整個禮堂又鴉雀無聲。

他首先從那份合同講起。講它是在怎樣一種沒有第二個選擇的萬般無奈的大背景之下產生的。講港商所做的種種承諾的可靠性,講哪些方麵港方做不到,為什麼做不到。講自己就合同和港方全權接收代表發生的爭論,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權接收代表駁得啞口無言,沒有道理再堅持……最後講到了合同上兩個冷酷無情的百分數……

有人哭了。

站在台上的章華勳,一開始並沒聽到那哭聲。他隻看到一些人回頭。但僅僅半分鍾後,他就聽到哭聲了。是一些女人,女黨員在哭。聽得出來,她們都企圖竭力控製住自己不哭出聲。那些四十多歲的女人啊,她們一個個低垂著頭,緊咬住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緊捂住自己的嘴,卻還是哭出了聲。於是她們的哭聲此起彼伏。於是她們的哭聲漸漸彙成一片,仿佛一些看不見的、淌出響聲的水流在往一處彙集,彙集到足夠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為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拋棄了的妻子往往就是那麼哭的。那是一種內心充滿了委屈和悲傷,又沒法兒對人說,又不知該用什麼方式宣泄一番的女人們的哭聲,是一種使男人們聽了揪心的哭聲,是一種最能引起男人們的憐憫的哭聲,是一種男人們聽了,願像哄小女孩一樣試圖哄哄她們,撫慰她們的哭聲。某些男人在這種情況下,常常會黔驢技窮地大耍活寶,希望能使她們破涕為笑……

果然有一個男人高叫:“嗨,我們的女布爾什維克們,今天都怎麼了啊?想合演一出《小寡婦上墳》啊?……”

幾個男人湊趣地笑了。

又有一個男人高叫道:“她們的年紀不可能再演小寡婦了!……”

然而沒男人再跟著笑了。

驀地,一個男人哭了起來。那是男人的號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製地、根本不顧及自尊地、根本不怕遭到恥笑地、旁若無人痛痛快快地號啕大哭,響亮而高亢。這一個男人的哭聲,加入到女人們的那一種各自壓抑著的哭聲中去,形成了極強烈的反差。

於是女人們的哭聲受到影響受到促發,頓時大了起來。

於是幾乎所有的女人、所有的男人,都受到影響受到促發,都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站在台上的章華勳束手無策,淚在臉上“唰唰”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話!

“都別哭!”

有人厲喝了一聲,其聲淹沒在哭聲中。

章華勳看到一個人站了起來——是“鉗工王”。身子幹巴瘦小的“鉗工王”,離開坐位,一手捂著心窩,略微彎著腰,步子緩慢地向台上走來……

“鉗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業大擺擂台,競賽出許多行業狀元。他就是那時一舉奪魁,被譽為全國的鉗工狀元的。銼、鑽、鉸刀、老虎鉗等工具,在他那雙手裏,曾都被運用得如同法寶一般。當年競賽時,他不與自己的同行們比,卻向幾位比出來的、全國頂尖的車工挑戰。結果,他手工銼出來的零件,組裝後所達到的嚴密程度,和那幾位全國頂尖的車工們車出來的零件難以區別。有人大加懷疑,而他為了證明自己那雙手控製力度的準確性,當眾將他的獎品——一塊手表從腕上擼了下來,往表殼上抹了些黃油,放在鍛台上,問參賽的鍛工們敢不敢用汽錘一下下沾盡表殼上的黃油?他們不敢一試。而他自信地坐上了鍛工椅,手握汽錘操柄,在眾目睽睽之下,錘起錘落,沾盡了表殼上的黃油,而表完好無損,於是不但鉗工們服了,車工們、鍛工們也都服了,都看他那雙長滿繭子的平凡的神手,都說他這位鉗工,真是氣死車工、羞死鍛工。“鉗工王”的尊稱,從此跟定了他。他的本姓,倒漸漸地被人們淡忘了……

“鉗工王”上了台,站在章華勳身旁,又厲喝一聲:“都別哭!”

大多數人不哭了,噙著淚,呆瞪他。

章華勳往一旁閃了閃身,扯了“鉗工王”的袖子一下,將“鉗工王”扯到了台上的中心位置。他對“鉗工王”說:“師父啊,幫幫我!幫我勸大家別哭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勸……”

“鉗工王”說:“徒弟啊,我也不知道。”

師徒二人在台上互瞪片刻,“鉗工王”將目光掃向了台下……

“鉗工王”舉起了雙臂……

戰士肩上槍

我們手中造

槍上的準星

像我們的眼睛

…………

“鉗工王”沙啞著嗓子,低聲唱了起來。他唱的是廠裏人人都曾會唱的一首歌,他揮舞著他的雙臂,自己為自己打拍子,他的聲音不但沙啞而且氣弱,但他的雙臂,卻是在盡量揮舞出力度。“鉗工王”不會唱歌,更沒當眾在台上唱過。年輕時最不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著當眾唱歌,他自然也不會打拍子。隻不過是在胡亂地揮舞著雙臂罷了。他幾乎每一句都唱走了調。他的手勢沒有一下準確地合在音階上……

然而一些男人竟跟著唱了起來:

戰士肩上槍

我們手中造

一些女人竟也跟著唱了起來:

戰士立軍功

我們綻微笑

…………

臉上掛著淚的男人和女人們,將一首自豪歡樂的歌,似乎唱出了一首挽歌的意味。

“鉗工王”的手臂停止揮舞,垂下了。

他張合了幾次嘴,開口說話了。

他這麼說:“大家剛才都哭什麼呀?天沒塌下來,地沒陷下去,沒誰宣判我們集體的死刑,明天、後天、大後天,明年、後年、大後年,我們還活著,還得活著,還要活著,那現在又哭個什麼勁兒呢?我老姚,自打入廠以來,從沒在大庭廣眾麵前發過言,是不是?可今天我想說兩句。希望大家給我一次機會,允許我從從容容地,把心裏想說的話都說完,今天以後,我肯定沒機會說了。我想說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勞模,多次調我去大學裏當工宣隊,而且封我為工宣隊隊長。我沒去過,也沒把工宣隊隊長這種‘禦封’當過一回事。我這輩子,最大的光榮就是靠自己的雙手爭了個‘鉗工王’的尊稱。人一輩子有過一種符合自己實際的光榮,應該知足了。當年我為什麼不願去當工宣隊隊長呢?當年我尋思——咱才小學五年級的文化水平,到大學去橫插一腿幹什麼呢?慫恿咱去管大學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嗎?去了不也是瞎胡鬧嗎?……”

不再有人哭了。盡管還有人在默默流淚。盡管人們都不太明白“鉗工王”今天為什麼要上台當眾提當年的事,但出於對他一向的尊敬,全體望著他,全體聚精會神地聽著……

章華勳也不明白他,也在認真聽他的每一句話。

“近些年來,時興了一個新詞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們老百姓常說的反過來想一想嗎?以前,總把咱們工人叫‘領導階級’,其實咱們又哪裏真的領導過什麼呢?近些年來我就總反過來想,一個國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紀的這個年代,要富強,要改革,要騰飛什麼的,也許就輪到咱們工人階級來犧牲了,一旦想通了這一點,也就想通了現在的許多事。下崗啊,失業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們咽這顆苦果嗎?那,咱們就當成是咱們的命吧!人對命可以不滿,可以不服。不滿不服,才生出誌氣。哭多丟人啊!哭有什麼意義啊!……”

氣氛又恢複到鴉雀無聲了。人們聽得屏息斂氣。

章華勳怕“鉗工王”說出什麼影響不良的話,急對他說:“師父師父,您別說得這麼這麼……那個……師父,大家聽著,我現在很負責任地宣布,經過我的爭取,姚師傅和另外四位老師傅,已經被港方無條件地收納為新工人了!”

“鉗工王”卻一點也沒高興。

他看了章華勳片刻。他的目光變得憂鬱而溫柔了,仿佛一位因為什麼事內心裏覺得對不起兒子的父親似的。他的目光裏分明地包含有比語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語言難以表達的意思。

他接著說:“徒弟啊,這我當然是非常感激你的。難得你這麼多年來,心裏一直揣著我這個師父。但我,不想入新廠……”

章華勳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卻又不便直問,隻是一個勁兒地重複著:“師父您這又何必呢!師父您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們對“鉗工王”也大惑不解。他們皆靜靜地望著他,期待著他給他們一個明白。

“鉗工王”接著說:“近幾年,廠裏開不出工資的情況下,我和我老伴兒還花了廠裏不少醫藥費。我常感對不起廠,對不起大家。我這廂給大家鞠個躬吧!……”

於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後,他那原本佝僂著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麼彎著腰,一手捂著胃,保持著近於鞠躬的體態,又緩慢地說:“我老了,腿發軟了,手也發抖了,我幹不了什麼了。我真的幹不了什麼了。已經幹不了什麼了,編入新廠,不是等於想躺倒在新廠的福利上嗎?這多讓人瞧不起啊!這點誌氣,該保留,咱們還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額,多解決一個年輕工人的就業問題吧!再多解決一個家裏困難之人的就業問題也好啊!說了這麼半天,其實我想對大家說明白的意思隻有一個——如果咱們麵臨的是絕境,如果前邊是一條大江大河,隻有一條船,隻能渡過去一部分人,渡過去的人就有了生路,難道咱們在座的,都會如狼似虎地爭著往那條船上爬嗎?我看不會,起碼我‘鉗工王’不會,我想你章華勳和許多人也不會!何況,農村人能離鄉背井到城裏來打工,我們城裏人,不需要離鄉背井,我們去打工還不行嗎?天無絕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話歸百種,咱們別哭,別爭,別鬧事,老的讓年輕的,年輕的體恤點老的,咱們就當是一群牛馬,沒精神的,也要抖擻起點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選吧!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了,總比造槍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們是投資商,要投入多少個億辦工廠,不是也願挑選年輕的、文化水平高點的工人嗎?不是也不情願收五十多歲幹不了幾年就得養起來的嗎?最近我又常想,每人一張嘴,張大了也不過就直徑三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億,那就是一個直徑三十六萬公裏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這個洞裏倒吃的、倒喝的!誰叫咱們中國人多呢!將來的廠,還是咱們中國人當家做主的廠嘛!咱們中的一部分,還是在咱們中國的土地上,名分還是中國工人嘛!咱們中的一部分,終於又有工作了,終於每月能開全資了,終於盼到工資比以前高不少的日子了,咱們不是應該高興嗎?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嗎?……我老姚今天就說這些,大家愛聽不愛聽的,反正都聽了,不對的,你們也別背後罵我。我真的沒機會再跟大家說這麼多了……”

在人們鴉雀無聲的注視下,“鉗工王”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一手捂著胃,低頭往台下走。他走到台口,站住,轉身對章華勳又說:“徒弟啊,還有一件事,我當眾拜托給你了。就是我那女兒,大家都清楚的,她不是我‘鉗工王’的親生女兒,是我當年撿的。反正她肯定是咱們這個廠的工人的後代無疑。哪一天我和我老伴兒,如果……都不在了,希望你能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她負起份兒責任來……”

被“鉗工王”的“演說”打動得心酸淚流感慨萬千的章華勳,醒過神來趕緊走過去扶著“鉗工王”下台,一邊說:“師父您放心,您一定放心吧!……”

將“鉗工王”扶到台下後,章華勳又登上台,接著發表“演說”。其實他覺得已經沒什麼可講的。也明知自己是不可以講得像“鉗工王”那麼實在、那麼直率、那麼掏心的。但“鉗工王”講完,自己不再接著講幾句,又似乎有些不妥。沒什麼可講的而必須得講,他就講得很沒條理,很不由衷,無非一再重複自己已經講過的話,一再自以為是地修正“鉗工王”講得不夠全麵不夠藝術的意思。他顛三倒四地講了二十多分鍾,台下漸漸響起了噓聲,響起了跺腳聲,有人幹脆起身退場……

“哎哎,那幾個人,都別走都別走,堅持一會兒,還沒發表兒呢!……”

站起來大聲製止的是李長柏。他懷抱著一大摞表格。不管章華勳是否還要繼續說什麼,便自作主張地散發起來。

章華勳在台上尷尬了幾秒鍾,趁機躍下台,躲到一個角落吸煙。

他認為自己所主持的最難的一次會,也就如此這般地臨近結束了。他有一種安全著陸的慶幸。慶幸沒被攆下台,沒挨罵,沒受唾,沒發生什麼控製不住的局麵。這使他不禁暗暗感激“鉗工王”。誰也不能不承認,“鉗工王”的一番掏心窩子的“演說”,對穩定人們的情緒起了非常巨大的作用……

“‘鉗工王’,姚師傅!老姚師傅!……”

他的妻子在拿著一張表格紙尋找“鉗工王”。那表格沒什麼特殊的意義,隻不過是錄用時的履曆參考罷了。

“‘鉗工王’!……”

“姚師傅!……”

“咦,他哪兒去了呢?……”

一些人幫著他妻子尋找“鉗工王”。

“鉗工王”早已離開會場了。

他走到他妻子跟前,要過那張表格說:“給我吧!老姚師傅的履曆我十分清楚……”

他掏出筆,想坐下替“鉗工王”填寫表格。將坐下還沒坐下之際,聽到了一聲猛烈的爆炸……

這一聲猛烈的爆炸,將每一個人都震呆了。

全體刹那的呆狀之後,人們爭相往外衝。章華勳被人流裹挾到外邊,跟隨人們朝西北方向一片空曠野地跑……

那兒硝煙還沒散盡。雪地上出現了一個熏黑的坑。坑的周遭,方圓數米內,白雪上遍布猩紅的點子。空氣中彌漫著火藥味兒。

人們跑那兒,圍著那坑,看著,一時都猜測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撿起了半頂帽子:“看——這……這是不是‘鉗工王’的狗皮帽子?……”

“是!沒錯兒!是他的!他剛才在台上不就戴著這頂帽子來嗎?……”

“那兒是什麼?掛在樹上的!……”

附近一棵樹的枯枝上,掛著大半條灰色的圍巾,旗幡似的,在寒風中飄擺……

一個小夥子攀上樹取那圍巾。他還沒下樹就失聲痛哭了:“是我師母的圍巾!師父啊,師母啊,你們何必這樣啊!天啊天啊,我的好師父啊!……”

小夥子哭暈了,從樹上摔落下來……

人們什麼都明白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摘下了他們的帽子,摘下了她們的圍巾,紛紛地,雙膝跪在那坑的周圍了。他們和她們,都是“鉗工王”的徒弟,或者,是他的徒弟的徒弟……

章華勳和另一些人,也都跪下了。

曠野上,寒風中,一片哽咽,一片哭聲。

在一九九六年最後幾個日子中的這一個日子,這個解體了的軍工廠的幾代工人,以跪和哭,悲痛地哀悼他們中曾經最優秀的一個。

“鉗工王”的女兒,哭著交給了章華勳一封信。

“鉗工王”在那封信中寫道:“徒弟,別抱怨我和你師母就這麼走了。也替我請求大家別抱怨我們。你師母早就不願成為他人和社會的累贅了。她早就暗暗下了決心做出這種解脫自己也解脫他人和社會義務的選擇。她跟我商議過多次了。我終於被她說服了,我們感情深,這你也是知道的。何況醫院最近診斷出,我的一隻腎已壞死,所以,我莫如陪她一齊走。我倆在廠裏徒弟太多。我們都不願死後再給大家添任何麻煩了。人家剛接收新廠,就為我倆開追悼會,多不吉利,又多討厭呢!所以,我們就選擇了這一種走得無影無蹤的辦法。如果反而添了更大的麻煩,那對我們來說是事與願違。答應我們,千萬別開追悼會。沒那個必要……”

章華勳的淚珠子劈裏啪啦地往信上掉。

他沒看完那封信,就將“鉗工王”的女兒扯入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摟抱住,怕她被誰從懷中奪走似的。

而那少女,就哭著叫了一聲:“爸爸!……”

章華勳被叫得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他幾乎哭得喘不過氣來……

他從懷中推開少女,又向那坑接連地磕起頭來……

那被炸黑了的坑,似乎在默默地向他傾訴著什麼……

它似乎意味著,這一代鉗工之王的一個令人震撼的句號。

他曾是他的許許多多工人弟兄和工人姐妹們的驕傲。

他的傳奇性故事,曾為“鉗工”這一工種增加過非常榮耀的光彩……

章華勳對自己恨極了。恨自己為什麼那麼麻木,竟未從“鉗工王”的“演說”中預感到悲劇的發生……

所有的人都向那坑磕起頭來……

離人們不遠處,站立著港方的全權接收代表。他緩緩地,也從頭上摘下了帽子……

第二天,港商代表緊急約見章華勳。

“非常抱歉,我又經過一夜的思考,決定還給你們這個,我想,我應該帶領那些將被裁減下來的工人另謀我們共同的出路……”章華勳將那大紅的委任證書放在了桌上。

“不後悔?”

“不。”

“等等。先別走……我想告訴你——昨天,我與我們總裁通了一次電話,他已決定另撥三千萬元,扶植將被裁減下來的工人們,辦一個分廠,隸屬總廠。將來可以為總廠進行多種經營。我的意思是……這也需要一個有凝聚力而又有奉獻精神的人……算是貸款方式的一種扶植。第一年免息,第二年按大陸的息率付息。第三年要按香港的息率付息……你敢不敢?……章先生,昨天,我的心情也非常難過,你如果說敢,我的心情會好受些……”

“敢。我當然敢!……”

全權代表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那麼,你就得坐下,和我詳談這件事了。”

章華勳凝視著對方,默默地,然而也是表情堅定不移地在沙發上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