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憊的人
這是十一月裏的一天。確切地說,是十一月九日,離來暖氣還有一個星期。
…………
像這座北方城市的許多三口之家一樣,王君生一大一小的兩居室單元。大房間其實並不大,十四平方米,小房間才七八平方米。大房間朝陽,小房間背陰。小房間裏有一張單人床、兩隻微型沙發、一台電視;大房間裏有一張雙人床、兒子的寫字桌、一排書架,另有一張電腦桌,準備湊足了錢為兒子買來電腦放上邊。以前,兒子小時候,小屋裏沒有那張單人床,三口兒都睡在大床上。兒子發育得很猛,小學四五年級時是個小胖子,而後個子一躥就躥到了一米五。雖然他和妻子的身材都不算是高個兒的,畢竟,三口兒同睡在大床上是擠不開了,於是就買了一張單人床擺在小屋裏,依他的意見,該讓兒子單獨睡小屋了。妻子卻反對,理由是小屋臨街,樓下是菜市場,早晨四五點鍾噪聲就開始響起,太影響兒子的睡眠。又背陰,終年不見陽光,勢必影響兒子健康成長。再說,兒子從小有踹被子的習慣,沒大人陪睡怎麼行呢?
“踹被子是毛病。是毛病就得改!人家外國,啊,小孩三四歲起……”
他企圖堅持一下自己的意見。
“去去去,少跟我提外國!外國還有一家住一幢小樓的哪!那是好比的嗎?……”
妻子急赤白臉地反駁他。
兒子默默從旁聽著,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他又問兒子:“你自己的意見呢?”
兒子說:“我認為,我和我媽還是應該睡大屋。因為,我和我媽都比你起得早,所以,都比你需要保證睡眠質量。”
他張了張嘴,再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妻子樂了,當即在兒子臉上親了一下,感動地說:“好兒子!真是好兒子,心裏知道疼媽了!”
兒子自從當上“二道杠”,說話不再像孩子了。話中不但“因為”“所以”多了,還動輒“我認為”。
在家裏,也不知究竟從哪一天開始,他和妻子都相互比賽著似的討好兒子那種“我認為”。
從此,他睡小屋的單人床了。
兒子上中學後,個子又躥了一躥,快和他一般高了。
有天早晨,兒子上學去以後,妻子前腳小屋門裏,後腳小屋門外,手拿梳子一邊梳頭一邊對正坐著穿衣服的王君生說:“哎,從明兒起,我睡小屋,你和你兒子睡大屋吧!”
他困惑地問:“怎麼了?”
妻子白了他一眼:“還用問啊?你是盲人啊?看不見你兒子已經長多大了嗎?”
經妻子這一反問,王君生頓悟,兒子早已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和妻子睡在一張床上了。再繼續那麼睡下去,對妻子對兒子,都是很尷尬的事了。
他悶悶地穿好衣服,下了床,走入大屋,以換房人那種目光打量了一番,然後悶悶地走入小屋,又是一番打量。接著找出一段繩子,量單人床,量小屋的門。再次走入大屋,量雙人床,量大屋的門。妻子並沒理睬他的舉動,站在廚房裏,手拿半張油餅,一邊吃,一邊等著煤氣灶上的一壺水燒開。
他說:“哎,跟你商量個事。”
妻子從廚房探出頭,兩腮嚼動著,耐心有限地瞪著他。
“咱們把大床移到小屋,把小床換到大屋怎麼樣?”
妻子喉部一蠕,一口油餅不太順暢地咽下去了。他看得出,妻子吃得怪幹的,顯然是希望在上班前能喝上口開水。兒子的早餐是半截腸、一個煎雞蛋、一袋奶;像許多家庭一樣,兒子是重點營養對象。妻子不享受兒子那種優待,一般早餐是半張油餅、一碗豆漿。樓下賣豆漿的外地人回老家去了,她就連豆漿也喝不上了。他和妻子同等待遇,半個月來天天的早餐是油餅和開水。偶爾換樣,不過是油餅變油條。三口之家,如果每人的早餐都是半截腸、一個煎雞蛋、一袋奶,他們是吃不大起的。或者不說吃得起吃不起這麼難聽的話,而說舍不得吃吧。妻子已半下崗,每月三百多元工資。三口之家一個月都那麼吃下來,兒子的電腦就甭想買了,電視機和冰箱也甭打算換了,妻子更甭打算每年添一兩件新款式的衣服了。
四十四歲的妻子,對自己的穿著偏偏越發上心起來。她的節儉是情願的,有個人主義之目的。他卻一直都希望每天吃和兒子同樣規格的早餐,隻不過這希望實在難以啟齒。並且,自忖即使說出口了,也不會獲得妻子的批準。
妻子喉嚨通暢以後說:“怎麼?你要一個人占據大屋呀?想得倒美!”
他說:“你看你這人,動不動就對別人的話產生誤會。我能那麼自私?能那麼想嗎?把大床移到小屋,咱倆從此不就可以同床了嗎?”
妻子眨眨眼,似乎還是沒能立刻領會其意。
他又說:“反正是萬萬不可以讓兒子睡小屋的。得保證兒子在家裏也有一個安安靜靜的學習環境是不?”
妻子點了點頭。
“那你就快來動手和我搬床呀!還愣著幹什麼?”
“可,我再耽誤幾分鍾,上班就該遲到了!”
“不遲到不是每月也照樣開三百多元嗎?”
“可如果再遲到,也許就……”
“你別囉唆了行不行!”
他不禁惱火起來,衝妻子大嚷一句,他知道妻子想說的是“就輪我下崗了”。正是由於妻子想這麼說,他才惱火。
妻子一聲不吭,放下手裏的油餅,走到大屋聽從他指揮。
“你把手上的油擦擦!”
妻子就從床上抓起條枕巾擦手。
他看了更加來氣,吼道:“你怎麼用枕巾擦?”
妻子說:“你從來也不洗東西,你火什麼?”
他說:“擦上了油能洗掉嗎?”
妻子說:“你沒看電視裏的廣告哇?新一代的‘活力二八’,半瓶子油倒在這條枕巾上也能洗幹淨!”
他氣得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妻子卻撲哧笑了,反而催促他:“快點,快點!我聽你指揮。依你也好,我沒意見。省得我每個星期六半夜三更的偷偷溜到小屋去就合你那點需要!”
他剛抬起一邊床,聽了妻子的話,又放下了,目光很凶惡地瞪著妻子。
妻子趕緊又笑道:“你幹嗎這個樣子看著你老婆呀?開句玩笑都不成了?好好好,不是我就合你。我承認我也有那點需要行了吧?”
於是她彎下腰去先自抬起了她那邊床。
他看出妻子內心裏其實是很為他的英明決策所鼓舞的。決策無論對於他還是對於妻子,明擺著好處大大的,而且早都是各自的夙願。分床其實比分居強不到哪兒去。在三十餘平方米的空間內夫妻的分床隔室,若非正鬧離婚的兩口子,彼此都難免會有種仿佛被相互虐待的感覺。他意識到了自己的生氣並沒什麼道理,於是也笑了,也抬起了他那邊床。
“兩道門能通過這張大床嗎?”
“沒問題,我量過的。”
“你量得準嗎?”
“你今天怎麼這麼多廢話呀!轉!不是往你那邊轉,是往我這邊轉!真笨!抬,抬高!再轉!現在是往你那邊兒轉!”
“我可告訴你,差一絲一毫也過不去。”
“給我閉嘴!”
“是不是應該先把那張單人床拆了,把小屋騰空?”
“這……”
妻子的提醒無疑是非常之及時的,也無疑是非常之正確的,正確得像真理一樣。
於是兩口子暫時放下大床,都到小屋去齊心協力對付那張單人床。小屋的空間太小,要想成功地在小屋裏將那張單人床拆了,必得先將電視機和兩隻小沙發搬出小屋。也不能往大屋裏搬。大屋塞滿了,又勢必影響一會兒搬大床。這個家沒廳,所以隻能往家門外搬。
他們那麼做了。看起來沒幾樣東西,真往外一搬,一些平時用不大著的雜物,以及牆角床下的木箱紙箱,就都暴露在眼前了。單人床終於拆散,鐵床架也搬到外邊的樓道去了。樓道巴掌大的地方,堆放不下,有些東西就隻得往樓梯上堆放。隻剩下單人床的床板,靠著一麵牆立了起來。兩口子都已出了滿身大汗,而且都有點氣喘籲籲起來。都是四十好幾的人了,久沒這麼出力氣地“勞動”過了。歲數不饒人啊!
當兩口子重歸大屋,妻子一屁股坐在雙人床上,仰起汗津津的臉問他:“歇會兒不?”
他看出她是真累了,想歇會兒,但又希望歇會兒的話由她口中說出。他也有點累,卻更希望早點把房間重新安頓好。
所以他問:“你很累嗎?”
妻子偏不說累,反問:“你就一點都不累嗎?”
他所問非所答地說:“我是替你考慮,你不急著上班去嗎?”
妻子看了一眼手表,終於站起來,不無抱怨地說:“都晚一個多小時了!行,那就不歇,接著倒騰。”
王君生馬上跟了一句:“對對,還是你說得對,一鼓作氣的好!”
…………
要從麵積並不算大的大屋裏,將那張很大的雙人床弄出去,實在不是一樁容易之事。如今家具市場幾乎見不著那麼大的雙人床了,它是十六七年前的產品。兩口子結婚前一塊兒去家具店買床,他一眼就看中了它。他說這家夥值得買!大!兒子五六歲以前不必添小床了。她難能可貴地,半句也沒與他爭執就同意了。她當時悄悄對他說,比一般的雙人床寬一尺,卻隻貴二十幾元錢,合適!仿佛買下它就等於占了一次大便宜。王君生已根本說不清當年是怎麼將它弄進屋裏的了,當年有他和她同事中的幾個壯小夥幫忙,沒讓他兩口子靠前。他隻記得大床擺好以後,幾個壯小夥都累得東倒西歪。
王君生想得很縝密,怎麼將大床豎起來,再怎麼翻過去,怎麼九十度一轉,再怎麼一豎、一翻、一推、一轉……就進小屋了。但兩個人按照他那縝密的“理論”去“實踐”,結果滿不是那麼回事了。不是在豎的時候“理論”脫離“實踐”,就是在翻轉的時候“實踐”背離了“理論”。妻子表現頗佳,他怎麼指揮,她就怎麼配合,始終一言不發,對他的指揮保持絕對的沉默和絕對的服從。終於,他們是將那大床豎著推到了小屋和大屋之間的窄過道裏。代價是剮下了一大片牆皮,撞鬆了大屋的門合頁,鏟起了一溜兒地板革,碎了一隻兩口子都很珍視的花瓶,碰裂了魚缸的一麵玻璃,淌了滿地水,還搞斷了電話線,摔啞了電話機……
在過道兒,兩口子隔於床的兩邊。王君生沒法兒挪地方,被床擋在牆角了。妻子既進不了大屋也進不成小屋,被床擋在家門口了。而最糟糕的是,分明地,那豎起著的大床,並不能進一步被推入小屋。兩隻床腿卡於門外,不是卡著一點點,而是齊床裙那兒卡住了。即使將四隻床腿統統鋸掉,床也還是沒法兒推入小屋。因為沒法兒像他指揮的那樣,將床在過道裏再翻一次,再轉一次。不是力氣問題,而是立體幾何問題。盡管被擋在牆角挪不了地方的他直嘟噥:“隻要再翻最後一次,隻要再轉最後一次……”
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哪一步驟指揮錯了。也許指揮步驟並沒錯,錯在最初的理論設想。但總之,明擺著是錯在他一個人身上。妻子是半點錯也沒有的,因為她一聲未吭,隻服從指揮來著,隻奉獻力氣來著。
她隔著豎起的大床對他說:“快,給我找創可貼!我手擠破了,進不去屋!”
他隻能看見她的頭,她也隻能看見他的頭。她緊皺著眉,而他咧著嘴——他一隻腳正被床壓著。他在往外掙腳,一時掙不出來。他們的頭倒是可以湊近的,但是那樣的兩顆頭顯然都無心往一塊兒湊。他說:“你先抬一下床,床壓著我腳呢!你站著怎麼用勁兒呀,蹲下呀!”
於是她的頭在他眼前縮下去不見了。
他一抽出腳,立刻同時聽到她的叫聲:“哎呀哎呀,我手也被壓住了!快抬床快抬床!”
他就慌忙抬床。他要抬起床也得蹲下身才能用上勁兒,但是他被緊擋在牆角的身子卻難以蹲下去。勉強蹲下去了,又不便於使勁兒。而她的“哎呀”聲一直不絕於耳……
終於,她的手獲救了,兩口子又能看見對方的頭了。
她說:“偏偏破了的手又被壓了一下。”
他說:“那我也沒法兒替你進屋去找來創可貼,我被擋在這牆角了。”
她說:“我提醒你應該再仔細量量門的吧?”
他說:“你並沒像現在這樣提醒,你隻不過問我量沒量門,而我預先量過了。”
她說:“那你究竟是怎麼量的?怎麼會是現在這麼一個結果?”
他說:“量的是沒錯,肯定實際搬時搬錯了。”
她的頭猛地向他的頭湊近,挑眉瞪著他說:“你意思是,也有我一份兒錯啦?”
“我沒這意思。”
他想偽裝出點悔意,實際上他心裏也確有些許悔意,但那些許悔意並不情願從他心裏爬到他臉上。他希望它明智又成功地爬到他臉上,所以暗中和它較勁兒。這麼一來,就使他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不但顯得毫無悔意,看去反而似乎有幾分無賴相。
“你知道我心裏這會兒怎麼想的嗎?”
妻子瞪著他的雙眼眯了起來,表情和語調都有那麼幾分戲劇的意味,仿佛在說一句台詞。這是中國和外國的電視連續劇對人們日常生活的汙染現象。它使不是演員的人們在某些日常生活的“規定情景”下,想象自己隻不過是在演戲,並且說出類乎台詞的話語,企圖以此方式擺脫糟糕的局麵。這種局麵在人們的生活中是越來越多了,每每做一下演員之狀的男人和女人也越來越多了。
那時兩口子隔著豎起的大床湊近著的兩顆頭,如一對兒欲鬥的鵪鶉。妻子那顆濃發焗得蓬鬆而曲卷的頭,像一隻雌鵪鶉;而他那顆剛剛理過的頭發稀少的頭,像一隻脫毛的雄鵪鶉。兩顆頭的態勢一觸即發,似乎立刻會將對方的眼睛啄出來。
然而王君生被妻子那句有幾分戲劇意味的話逗笑了。他說:“我知道你想和我大吵一架,也知道你其實不會和我吵,因為你怕舌頭上再生出小瘤兒。”
他的表情和語調也有那麼幾分戲劇的意味,他想逗妻子也笑一笑,企圖減輕眼前糟糕的局麵對自己和妻子的心理造成的壓迫感。
妻子卻沒如他所願地笑。她的頭猛地向後仰去,與他的頭拉開了距離。同時她眯起的眼睛又瞪大了,一隻手臂高舉在豎起的大床上方了……
王君生恐怕挨耳光,急忙往床下縮他的頭。遲了。不過妻子的手也並沒扇在他臉上,她扭住了他一隻耳朵,扭得他齜牙咧嘴,歪著臉踮起了腳……
她小聲然而威脅地說:“給我聽清楚了!我下班回來以後,要看到這個家又恢複了家的麵貌,否則你可別怪我跟你翻臉!”
進入不了大屋也進入不了小屋的妻子,用手絹包紮了受傷的手,撇下家門裏外糟糕的局麵,以及被囚隔在牆角的丈夫,匆匆地上班去了。一個易拉罐兒滾下樓梯的錫鼓般的音響聲,伴隨著妻子匆匆的腳步聲一直到樓下。
“這是誰呀?熱鬧勁兒的!一大清早,就不能讓別人睡個回籠覺哇?!”
樓下傳上來某男人的譴責。鄰居們關係不錯,那男人的譴責很有分寸。王君生聽出了那男人的惱火,猜他大概非常想罵,又不好意思罵出口。
他像爬牆一樣從牆角爬到大床這邊來了,但爬過來了也還是進不了大屋。正一籌莫展之際,樓上一家的男人站在他身後了。
“哎呀,王大哥,你這是……要搬家嗎?……”
對方比他年輕十二歲,是商業局的一位處長,姓姚,而王君生是商業局下屬醬油廠的一小小分廠的副廠長。按級套的話,勉強算是副科級。他一向覺得對方對他的敬稱中,隱含著幾分輕蔑。他不喜歡對方,正如對方一向假裝和他親近。
他沒好氣地說:“不是要搬家。我能往哪兒搬?隻能在這兒畫生命的句號了!我是想把這大床弄進我這小屋去!”
“原來如此。”對方朝樓下一招手,“你們上來!”
於是上來幾名棒小夥兒,印在他們工作服上的字告訴他,他們是搬家公司的。
對方說:“麻煩你們幫他把這大床弄進那小屋,完事我送條好煙謝你們!”
於是幾名棒小夥兒擠進他家門,有的研究床,有的掏出卷尺量他家小屋門的高度和寬度。
王君生連忙對躊躇滿誌的姚處長說:“不必麻煩他們,不必麻煩他們……”
姚處長苦笑道:“別客氣。我買了一套家具,正巧今天送來。你家堆在樓道的東西不清理了,我那套家具能往上搬嗎?老實說,我已經陪著他們在樓外等半個多小時了。不是我沒耐心,是他們急,人家上午還有兩處搬送任務哪!”
王君生的臉倏地紅了,連聲說對不起。
棒小夥兒們中的一個,臉上毫無表情地對他說:“拿鋸來!”
他一愣:“拿鋸幹什麼?”
“不把四個床腿兒全鋸掉,這床根本弄不進你這小屋去。”
“鋸床腿兒可不行!把床腿兒全鋸掉我妻子回來要生氣的!”
棒小夥兒們中的另一個臉上毫無表情地說:“也不必四個床腿兒全鋸掉,我看鋸掉兩個就行!”
他指的不是前後的兩個床腿兒,而是同一側的兩個床腿兒。
王君生不禁地叫了起來:“那……那我這床不就成了滑梯了嗎?!”
棒小夥兒看看他們的雇主,一個個都嘟噥——那就沒辦法了,愛莫能助了!
姚處長急了,振振有詞地說:“王大哥,你這麼樣兒就不太好了吧?我雇的人,我勞他們的駕幫你忙,我替你出一條好煙謝他們,你怎麼還難為起他們來了呢?”
王君生也火了:“你這叫什麼話?依他們出的主意,我這床還能當床睡嗎?”
又有一個棒小夥兒說:“其實四條床腿兒都鋸掉也沒什麼不好,如今時興矮床。”
王君生吼道:“可是我老婆回來要生氣的!我不想惹她生氣!”
棒小夥兒們一時就都沉默了,都將目光望向姚處長。王君生從他們的表情看出,分明地,他們內心裏是全都將他視為一個非常怕老婆的男人暗嘲著了。
他不由得又吼了一句:“我並不怕老婆!”
兩個棒小夥兒忍俊不禁地側轉身竊笑。
姚處長忙說:“王大哥你別發火兒!千萬別發火兒!咱們再冷靜想想,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嘛!”——他說著掏出煙,一一分給棒小夥兒們,並給了王君生一支。
他心裏生氣。既生自己的氣,也生那些棒小夥兒的氣,還有點生姚處長的氣——他媽的你怎麼偏偏這時候添亂!由於生氣,本不想接煙,但是一隻手卻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他吸了兩口煙,情緒鎮定了些。轉而一想,自己生別人的氣,是多麼的沒有來由。
他歉意地衝姚處長笑了笑。
姚處長也衝他笑了笑,表白地說:“不是我沒耐心,真的不是我沒耐心,是他們著急……”
姚處長說完看了一眼手表。
腕上戴著手表的棒小夥兒們,也都受他的影響,低頭看起手表來……
王君生終於義無反顧地說:“算了!我這床也不往小屋弄了,諸位幹脆幫我把它歸回大屋去吧!”
姚處長立刻將吸了半截的煙扔在地上,一腳踩滅,下達了命令:“抬!”
於是棒小夥兒們都一齊扔掉了煙,齊心協力抬那大床。終於,眾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又將大床弄到了大屋門口。但是那大床也沒法兒歸回到大屋裏了,還是有兩條床腿兒礙事。正是進也進不得,退也退不得。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姚處長卻狡猾地對棒小夥兒們說:“諸位,王大哥對這張床挺有感情的,別硬往屋裏弄了,弄掉哪條床腿兒王大哥該心疼了!我看讓王大哥自己慢慢往屋裏移吧。他能移出來,他就一定能移進去。咱們先幫王大哥把樓道的東西統統搬進來!……”
於是棒小夥兒們就都心照不宣地撤出去了。不愧是搬家公司的,轉眼就將堆在樓道和樓梯上的東西全搬進來了。樓道和樓梯上的障礙是清除了,但是他的家裏卻被堆得幾乎沒有立錐之地了。
他們還替他將家門關上了。
聽到家門外沉重的腳步聲,他將家門開了一條縫朝外偷窺,見那些棒小夥兒們抬的是漆光閃耀的紅木家具。他曾在家具店見過那樣的一套家具,標價兩萬多。他家在三層,姚處長家在五層。他家住一套兩居室,姚處長家住兩套兩居室,打通了一堵牆。去年春節他曾到過姚處長家一次。姚處長家裝修得很高檔,如五星級賓館,又具有咖啡廳的情調。那一次去姚處長家,他心裏格外受刺激,所以再也不去了。他想,寬敞而又裝修高檔的住房,擺上一套紅木家具,主人待在家裏的心情將會多好哇!這麼一想,他就不禁地嫉妒起來。
他已經完全忘了,自己和妻子是怎麼樣將那大床從大屋裏弄出來的。弄出來,是一套步驟;弄進去,必是另一套步驟。好比打算盤,加法和減法的口訣是不一樣的。那些棒小夥兒預先根本不思考步驟,所以床腿才又卡在大屋的門外了。要不,搬得出來的東西,怎麼會搬不回去呢?唉唉,現在的年輕人啊,無論什麼事情上,對別人是半點責任感都沒有了!
最終,他自己也不得不動鋸了。幸虧他學過木工,家裏還保留著一把鋸。鋸掛在陽台上,遭雨淋過,生了很厚的鏽,湊合著還能使。往下鋸床腿兒時,他覺得像自己截自己的肢。姚處長說得不錯。他的確對這張大床有了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沒有這張大床,就沒有兒子啊!一家三口,曾共同在這張大床上睡過兩千五六百個夜晚啊!……
床,到底是被他又弄入大屋裏了。而且,又推到原來的位置了。它比以前矮了一尺,看去像屋地砌了一級台階似的。他坐、躺、站,反複數次。覺得坐著別扭,膝蓋必須聳著了,要想伸直,就隻能把兩隻腳伸向前邊去了。躺著呢,像躺在地上似的了。往起站,四十多歲的腰板得使把子勁兒了……
剛接上電話線,修好電話機,單位來了一次電話,問他是不是忘了,廠裏要由他主持“打假預備會”。他當然忘了。若沒忘,一大清早就不挪床了。想得太簡單了,以為半個多小時就大功告成的事,不承想累了兩個多小時,白累。可他對廠裏說沒忘。身為副廠長,不按時上班到廠,還把由自己主持的會給忘了,像話嗎?他撒謊說他病了,感冒了。早晨起來頭疼得厲害,不能去上班了,請轉告等他到廠開會的同誌們,“打假預備會”改天再召開吧……
放下電話,發了半刻呆。心想真他媽的,什麼都假,連醬油和醋居然也不能幸免。要是某一天假貨比真貨還多,那打得過來嗎?
將小床也重新支起在小屋裏,將家具重新都歸了位,趕緊的接著就拿起笤帚掃地,拿起墩布拖地。往外扔四條鋸掉的床腿兒時,碰見姚處長從樓上下來,夾著一條煙。
姚處長笑了,略帶挖苦意味地說:“王大哥,咱們樓上樓下住著,又是同一個係統的幹部,你也太跟我客氣點了吧?不就是鋸掉四個床腿兒嘛!為什麼就偏不讓人家替你鋸,偏自己鋸呢?”
他怔怔地望著姚處長,一時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
姚處長從腋下抽出那條煙給他看,又說:“你看,我這人多實在。說了替你送人家一條煙,就真送。你偏不讓人家幫著鋸掉四條床腿兒,我這條煙不是替你送得有點虧嗎?”
他本想這麼頂一句:“用不著你替我送一條煙!”——可轉而一想,如果這麼說了,就得從自己家獻出一條煙。姚處長拿在手裏的是一條“紅塔山”,自己家還沒一整條比“紅塔山”好的煙,相比之下送不大出手。光頂一句拉倒呢,嘴上倒是痛快了,卻又會顯得自己未免太小氣了。
於是話到唇邊強咽回去,改口說:“我算什麼幹部,才管百十來個做醬油的。還不是主管,是個副的!你今後甭用‘幹部’這個詞兒抬舉我。”
他話一說完,轉身便進了家門。
隻聽姚處長在門外嘟噥:“這話從何說起呢,這話從何說起呢……”
姚處長的尷尬,終於使他心裏的氣消了點。
家又恢複了往日的樣子。由於床矮了,牆皮剮掉了一大片,地板革被床腿兒鏟起了一溜兒,魚缸漏了,魚全死了,大衣櫃的鏡子裂了……所以區別還是有些的。
妻子和兒子晚上在家門口遇著了,同時進了家門。
妻子小屋大屋來回看了一遍,將挎包往床上一拋,雙手朝腰裏一叉,瞪著他意欲發作。
兒子看看當爸的,看看當媽的,還沒從身上取下書包,就像樂隊指揮似的左右分開兩臂,及時製止道:“同誌們同誌們,這有什麼可驚有什麼可怕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對家變成了什麼樣子並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在班裏的學習名次!告訴你們,我可臨近考試了!”
他趕緊表態:“兒子,我和你在乎的事情是一樣的。”
於是妻子叉在腰際的雙手垂下了……
吃晚飯時,他搭訕似的對兒子說:“兒子,跟您商量個事……”
兒子一口飯含在嘴裏,撩起目光看他,像一位不喜歡被拍馬屁的老板看著一名企圖討好取悅的下屬。
妻子也不拿好眼色乜斜著他說:“你酸不酸呀?跟兒子說話還您您的!”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用錯了詞,趕緊又自嘲地笑著說:“幽默嘛,調節家庭氣氛嘛!我要跟您,不不,跟你商量的是這樣一件事——你睡覺太不老實了,有好幾次夜裏差點一腳把你媽蹬下床,所以呢,你媽提出……”
妻子在飯桌下狠狠踩他腳,他趕緊糾正自己的話:“不,不是你媽提出,是爸爸主動要求,也可以說主動申請,從今天晚上起,和你共同睡在大床上……”
兒子含在嘴裏那口飯,還不往下咽。他看出兒子臉紅了,同時也看出,兒子不是由於不好意思才臉紅的,分明是感到被侮辱了,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了。他早就開始覺得,在他們這個三口之家裏,每個人的自尊心都比以前增強了,也敏感了、脆弱了、很容易受到傷害了。而首先需要共同愛護的,是兒子的自尊心,其次是妻子的,再其次才是他的。再其次也就是最後的意思。最後的意思也就是不太受到特別的愛護,傷害一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意思。兒子每升高一個學年,他就越發地感到,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在漸漸地發生倒錯似的。
他常獨自暗想,到了兒子高考那一年,大概就是到了他這位父親在兒子麵前最像兒子的時候了!起初他還本能地驚異於這一種倒錯,後來慢慢習慣了。仿佛有一種強大的滲透力,決定著這一種倒錯是合理而且正常的現象。他今天竟對兒子稱“您”,實在是由於那一種滲透力在潛意識中作祟。
他簡直近乎小心翼翼地又補充了一句:“行嗎兒子?你同意嗎兒子?”
兒子嘴裏那口飯終於緩緩咽下去了。
兒子喝了一口湯,順了順咽喉,然後眯起眼凝視著他反問:“爸,我在這個家裏是什麼地位?”
他和妻子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妻子的一口飯也頓時噎住。
他不知究竟應該怎麼回答兒子的話才妥。
兒子又說:“好,那麼讓我來替你們回答這個問題。我在家裏的地位是——兒子!是剛上高一的兒子!既然是兒子,那就要做得像個兒子。而且,我認為,一切兒子,都應該盡量做個好兒子,我處處就是這麼要求自己的。可你們,你們好像早就不把我當兒子看待了!你們常常搞得我沒有了是兒子的感覺你們知道嗎?而那一種是兒子的感覺對我很重要你們知道嗎?一個高一的大兒子還需要有人陪睡嗎?這要是傳到同學之間多讓他們恥笑我!我為什麼不能單獨睡那間小屋?為什麼不能自己睡那張單人床?爸、媽,我主動要求,也可以說主動申請,從今天晚上起,單獨睡小屋!”
妻子一急,嘴裏的飯沒往下咽,吐在桌上了。
她說:“那可不行!那可不行!小屋太陰,終年不見陽光!你小時候著過涼,已經落下了關節炎!”
“關節炎?”——兒子打鼻孔裏嗤出了一聲,“我是足球場上的前鋒,我自己怎麼不覺得?”
兒子的目光望向了當爸的。
王君生立刻從旁證實:“對對,你媽說得對,她沒騙你。你現在不覺得,是因為爸媽自那以後一直加倍愛護於你……”
妻子不滿地說:“你比我對兒子的責任感更強?”
他便又糾正自己的話:“是媽爸,媽爸自那以後一直加倍愛護於你。還因為你現在年輕,精力體力都處在充沛階段,所以自己不覺得。再說睡在小屋那邊也太吵,會影響你學習。你學習成績的好壞,是咱們家目前的頭等大事!”
兒子看看爸爸,看看媽媽,低聲說:“那,我要在這件事上表現得像一個好兒子,就隻有接受我爸的申請囉?”
他說:“爸爸是這麼希望的,這麼希望的……”
妻子說:“好兒子其實就是那種善於理解爸爸媽媽愛心的兒子,兒子你在我們心目中正是這樣的好兒子呀!”
兒子問:“爸,那麼你把床腿兒鋸掉了,是為了防止被我從床上一腳蹬到地上摔著?”
他笑了,摸了兒子的頭一下,解釋性地說:“那倒不是。如今時興矮床嘛!”
兒子說:“為了趕時興,不惜以種種損壞為代價?”
他撓撓頭,笑得苦澀起來。
兒子又問媽:“媽我夜裏真亂蹬亂踹嗎?把你從床上蹬下去過嗎?”
妻子被問得直眨巴眼睛。他看得出,妻子是多麼不情願將莫須有之事強加在兒子身上啊。
他一時變得機敏起來,俏皮地替妻子回答:“對於兒子問的話,母親如果不便回答,有權保持沉默。”
三口人麵麵相覷了一陣,突然都大笑不止……
那一天晚上,兒子十一點半以後才上床。王君生在兒子做功課時,一直躺在床上看一本《世界名人幽默》。他不好意思先睡,有意陪伴兒子。他的目光幾次離開書頁,望向兒子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股濃厚的體恤之情。但一想到如果兩年後兒子高考落榜,對兒子、對他和妻子意味著什麼,也就隻有一再打消催促兒子上床的念頭。進而想到許多家庭高一的兒女們肯定都是這麼用功地學習著,為父者的感情便平衡了。
那一本書中每頁都有名人的幽默話語和可笑之事,但他默默地讀著,竟一點也笑不起來。
兒子反而心疼他,幾次勸他先睡,並將台燈光用紙罩住了半邊。
他謊說不困,其實很困。勞累了一天,怎麼會不困呢?
兒子上床前,沒刷牙、沒洗臉也沒洗腳。他關燈不久,兒子便發出輕微的鼾聲。
他剛翻過身去,又隱隱聽到妻在小屋抽泣。欠身細聽,一片寂靜。頭一挨枕,眼一閉上,又聽到了。
小屋比大屋的溫度低四五度。他想妻子白天手上帶著傷,心裏憋著氣,因為配合他的舉措而上班遲到,這會兒肯定非常希望獲得他的溫存和體貼吧?但又一想,那麼誰來哄哄我呢?也就有點懶得理她。但妻子的抽泣聲伴奏著兒子的鼾聲,並不自行地停止,終於使他聽得心中有些不忍了,於是悄悄起身,赤著腳溜到小屋裏,還沒忘用腳鉤上小屋的門。
黑暗中,妻子將被卷裹在身上,似乎不歡迎他的光臨。小屋的確冷,他隻穿條褲衩,在床前凍了片刻,渾身一哆嗦打了一個大噴嚏。覺得怪沒趣兒的,一轉身淌著清鼻涕就想離去。妻子的手卻及時從被窩裏伸出來,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他領會到這是被接納的表示,於是掀開被子,一條黃鱔似的鑽進了妻子被窩。
妻子悄問:“你把什麼搞到枕巾上了?黏糊糊的!”
他說:“清鼻涕,我用枕巾角擦了下鼻子。明天我要是感冒了責任在你。”
妻子說:“討厭!”——順勢往他懷裏一偎。
他就將她摟抱住了,嘴貼著她耳朵說:“你有什麼可委屈的?我才委屈呢!我要把大床換到小屋來,還不是為了從此咱倆可以像兩口子那樣天天晚上同睡在一張床上?還不是為了給兒子創造更好點的學習條件?”
妻子說:“這我都明白。”
他說:“你明白,半夜三更還在這屋抽抽泣泣的!”
妻子說:“我心裏的委屈和煩,是因為另外的事。今天我們商場領導找我談話了,讓做好下崗的思想準備。”
“就找你一個人談話?”
他心情一沉。
“找了二十多人一起談的,都是我這種四十好幾的人……”
他感到妻子的淚弄濕了他的胸。
“這你犯不著覺得委屈,更犯不著流淚。不少單位都要開始動員,前些天我這小小醬油廠的副廠長也找了幾名職工下毛毛雨呢!”
前些天廠辦公會決定讓他負責下崗職工的動員工作。這可不比領導“打假小組”打假,這是得罪人的很棘手的事。他本不願管,可廠長等幾位廠級幹部一致講他人緣好,為人正派服眾,工作比較好做些。他卻之再三,沒辦法隻好應下。找幾位下崗對象一談,對方不是痛哭流涕說家境困難,就是怒氣衝衝罵不絕口,攪得他心裏沉甸甸的不好過。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也麵臨下崗的境況。他不禁地對妻子生出一陣憐愛,不停地撫摸她的身子,吻她的肩和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