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看樣子不是下毛毛雨,要來真格的了!”
“那也不必慌,更不必怕,到時候我自有安排。”
其實他在說大話。他自己內心裏,受到這件出乎意料又似乎意料之中的事的衝擊,開始慌和怕起來了。妻子原在一家小商店當售貨員,是他四處送禮求人,才將妻子調到目前這家大商場當售貨員。沒想到這家大商場的經濟效益一天比一天下降,前景越來越不妙。而當初那家小商店,由於周圍一片新的社區先後落成了,買賣卻一天比一天紅火。
“當初真不該聽你的。我說都四十多歲了,不必再調了,你偏慫恿我調。偏說樹挪死人挪活!我要不調走,興許能當上副經理呢!那不就和你一樣,也混入國家幹部隊伍了?什麼事一聽你的,結果準糟!”
妻子又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
“當上副經理又怎麼樣?還不就是個副科級!都不敢往名片上印,反而怕被別人小瞧。”
“聽說原先那小商店,每人的月獎金就三四百元呢!我要真下崗了,每月可就隻能拿二百來元了,光指你每月那六七百元工資,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放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對於以後的生活狀況的慌和怕,一出現在他內心裏,就像螞蟻出窩似的,頃刻成為一群,在他那男人的胸膛四處亂爬,亂鑽亂咬。
他沒有了困意。
“你就會……”
黑暗中,他猜到了妻子還想繼續抱怨他,於是便用自己的嘴去吻堵住她的嘴,同時將她摟抱得緊緊的。
妻子在枕上晃著頭,想要躲開他的吻,想要說出她一心想說的話……
他一翻身,將她牢牢地壓在自己身下,並用雙手捧住她的頭,不許她的頭再晃。他內心裏湧起了一股強烈的衝動,似乎隻有靠了那一種衝動的實現,才足以抵消掉漸漸擴散滿胸膛的慌和怕……
妻子服帖了,溫順了,不但開始接受他的親吻,也開始撫摸他了……
他從沉睡中被妻子推醒,沒醒前做著夢。夢見不會遊泳的自己在激流中隨波而下,緊抱著一隻魚形的兒童救生圈不敢稍微一鬆。醒來才發覺緊抱著的乃是妻子的兩條腿。
妻子指指窗,灰白的天色透過了窗簾。他一時有些懵懂,不知自己怎麼居然會在小屋裏,和妻子擠在一張單人床上。
妻子將一根手指壓在他嘴上,另一隻手朝大屋指了指……
他這才想起夜裏的事,同時立刻明白了妻子的暗示。幸虧自己還不算是個胖男人,他想,否則單人床就容不下妻子躺了。顯然,妻子若不與他頭腳倒置而眠,兩個人誰都別想睡成。
他悄悄起身下了床,內疚地問:“沒睡好吧?”
半明半暗中,他看出妻子的臉有些浮腫。
妻子溫情脈脈地笑著說:“還行。”
“夜裏……你好嗎?……”
“好。”
妻子溫情脈脈地回答,使他心裏不那麼內疚了。
他俯身吻了妻子一下,又赤著雙腳悄悄地溜回大屋,輕輕躺在地鋪般的大床上。
“爸,你小心著涼。”
兒子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兒子,你……什麼時候醒的?……”
連他自己都聽出來了,語調是那麼羞慚。
“剛醒。”
兒子背朝他,一動未動,看樣子並不打算向他翻過身來。
“我上廁所了。是我上廁所把你弄醒的嗎?”
話一說完,他立刻覺得說得太不像話。明明是從妻子的床上溜回來的,怎麼可以說成是“上廁所了”呢?這不等於是在侮辱妻子嗎?
他從床頭櫃上摸起手表看了看,四點過五分,還有兩個小時可接著睡。聽聽兒子的呼吸非常之均勻,以為兒子又睡過去了,卻不料兒子再次說:“爸,其實你們大可不必……”
顯然非是夢話。
他一時仿佛被粘在床上,動不得了。半天,才細語悄聲地問:“兒子,我和你媽……大可不必怎麼呀?”
那份兒心虛,如同他和妻子加入黑社會而被兒子有所覺察了。
“你們的心理完全可以放輕鬆點,大可不必把我的存在當成一回事。”
兒子的口吻聽來無比鄭重。
他一陣怔。又半天,以其昏昏卻企圖使人昭昭地說:“那我們可做不到啊!兒子,你對我和你媽很重要……”
他向兒子翻過身去,靠攏過去,隔被將一條手臂搭在兒子身上。
他又說:“你的存在非常重要。我們隻有你一個兒子,哪能不把你的存在當成一回事呢?”
“爸,再睡會兒吧!”
兒子仍一動也沒動。
他卻在心裏反複破譯兒子的話,不知兒子的話是泛指一向的家庭關係,還是針對夜裏自己賊一樣的行徑……
吃早飯時,這三口之家,每人的表情都顯出了幾分莊嚴的意味。
他由於前二十四小時內,心理方麵和身體方麵都有較大的消耗,而且睡眠不足,沒能恢複過來,在單位從上午到下午一直處於腰酸腿軟、頭暈目眩的狀態……
今天,暖氣是早已經來了。元旦已經過去了,春節就要到了。
今天他躺在大屋的床上休病假。確切地說不是休病假,而是療養公傷。其實療養公傷也不算說得很確切。因為他的傷不是在單位造成的,而是在離家不遠的街拐角造成的。也不是在工作時間內造成的,而是在公休日造成的。
那一天是星期六,上午十點多鍾,他推著壞了閘的自行車到街拐角去修,迎麵碰上一個戴墨鏡、穿夾克衫的青年。
對方彬彬有禮地攔住他,彬彬有禮地問:“您是不是姓王?”
他說是,我姓王。
“你就是王君生先生吧?”
他點頭,謙虛地說不必稱先生。
對方笑了。
他也笑了。笑著反問:“您是……”
對方笑著從兜裏抽出了右手,手上戴著金屬撐子。就是黑幫電影裏打手打人的那一種。他在家裏看過些黑幫電影的錄像帶,對那玩意兒並不眼生。
“教訓你這個王八蛋!”
他剛意識到情形有點不對,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麼防範的反應,額頭上已挨了重重一擊,倒在地上。
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了兩個家夥,他們一齊用穿著皮鞋的腳踢他,踢得他剛從地上支撐起身又倒下去,剛從地上支撐起身又倒下去……
他沒喊叫求救。四十六歲的他,一向是個老好人,並不曾得罪過誰,也是生平第一次遭到毆打。所以他的嘴還根本不習慣喊叫出求救的話語,他完全是在一聲不吭地遭受著毆打。當然,他也完全喪失了抵抗的能力,更談不上反擊了……
他住了半個多月醫院。肋骨折了兩根,眉骨那兒縫了幾針,額上也縫了幾針,耳朵險些被撕下來,縫了十來針。臉肯定是要落疤的,萬幸的是眼睛絲毫也沒受傷。
在他住院期間妻子報案了。公安人員曾到醫院當麵向他取證,又經過一番調查,初步斷定是由於他領導廠裏的“打假小組”參與端了幾處“製造”假醬油的黑窩點,因而遭到對方實行的報複。
廠裏的人也都這麼認為,所以將他的受傷視為“嚴重公傷”,不但全額報銷醫藥費,而且多次派人慰問。如果他挨打真和“打假”有關,那也的確是全廠最嚴重的一次公傷事件。廠裏的另幾位頭頭經過討論,一致決定頒發給他五千元獎金。不過案子還沒破,打他的三個家夥還沒逮著。究竟是不是因公遭到報複,最終要等那三個家夥被逮著了,招供了,才能開全廠表彰會,才能頒發獎金給他。盡管從各方麵分析都是沒什麼疑問的事,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萬一全廠表彰會開了,獎金也頒發給他了,又不是那麼一回事了,他自己和別人不是都會陷入被動,被傳為笑柄嗎?
本市新聞界不知怎麼也獲悉了這件事。報社的、電台的、電視台的記者都曾到醫院去采訪過他,攪得他別提有多煩。真相還沒最終大白呢,他有什麼可對他們說的呀?可他們都執意要采訪,說那叫“超前新聞”。如果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壓下就是。一旦逮著案犯,真相果然,采訪可以最及時地推出……
回到家裏療養這幾天情形好多了,不受記者們的滋擾了。額上的和眉上的傷已封口了,拆線了。留下的兩道疤都在一邊,而且太近,也就相當明顯。好在已經是四十六歲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不存在影響找對象的問題。兩肋卻仍打著石膏纏著繃帶,醫生說近五十歲的人了,骨頭接茬愈合得慢,晚點拆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妻子終於還是下崗了。但她單位的領導說,在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前,仍享受商場正式在崗職工的一切待遇。因為她的丈夫可能是“打假”英雄啊!對可能是“打假”英雄的男人的妻子,當然應該予以特殊的照顧。盡管他還僅僅“可能是”。但萬一真是,在他臥床養病期間,竟然對他的妻子一點點都未予以照顧,不是顯得她商場的領導們太不近情理了嗎?他猜她商場的領導們準是這麼想的……
妻子對他是關懷極了,在醫院裏因為心疼他而放聲大哭過。每天都守護他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每天都做了有營養的好吃的飯菜從家裏帶到醫院。還替他剪手指甲、腳指甲,刮胡子、撓癢癢兒。
今天是他從醫院回到家裏的第十三天。妻子和與她同時下崗的幾個老姐妹相約了一清早就到勞務市場找工作去了。
今年的冬天暖氣供熱不足,家裏並不怎麼暖和。早六點晚六點各供一次熱,每次不過一小時,夜裏十一點至一點再供一次熱。一天二十四小時,供三次熱,總供熱時間四小時。煤漲價,有些住戶無限期地拖欠取暖費;鍋爐工嫌工資低,多次鬧情緒變相罷工;當年管道施工馬虎,接口不嚴漏水,埋得淺經常被凍裂……這一切綜合因素導致供熱不足。大屋裏的溫度也不過能維持在十度左右,小房間裏才七八度。而且,大屋裏也沒有了每年冬天充足的陽光。一百多米以外,斜對著他家窗子的方向,某房地產公司蓋起了一幢十八層塔樓,那正是每天太陽升起的方向。那幢塔樓蓋到十層的時候,陽光就照射不到他家裏了,而且永遠。
樓裏一二三層的許多人家,曾聯合在一起,公推他為代表,找那家房地產公司理論。他當時也曾再三推卻,說自己人微言輕,必負眾望無疑。可大家說好歹他也是位副廠長,這年頭,大小是個官兒,就比一夥兒平頭百姓捆在一起分量重些。他建議讓五層的姚處長作為交涉代表,姚處長能言善辯,還與不少局長過從甚密,正可以為全樓居民們的利益據理力爭。何況,姚處長家的陽光也被擋住了嘛!即使不願代表大家,為他自家的利益,他也不至於袖手旁觀啊!大家都說去找過姚處長了,說姚處長不但不肯做大家的代言人,而且態度嚴肅地拒絕參與。
甚至,姚處長令大家困惑地完全地站在房地產公司的立場,極言對方手續的齊備與合法,批評大家企圖進行交涉的動念近乎無理取鬧。王君生聽了,大為不解。他想不通姚處長那麼一向寸利不讓、寸利必得、連芝麻粒兒大的一點小虧都不肯白吃一次的人,怎麼在這件明擺著利益受到較嚴重侵害的事上,態度竟一反往常起來?他正如墜五裏霧中地糊塗著,眾人就一個勁兒地從旁誇他一向比姚處長好,一向多麼肯於為了大家的利益挺身而出仗義執言,一向多麼具有交涉的傑出能力。總之,又是誇他又是慫恿他又是激他。他起初還能自謙,還能保持頭腦的冷靜,還有幾分自知之明,清楚自己並不像大家誇的那樣。後來就被誇蒙了,仿佛自己真是大家所認為的那樣了。結果暈頭轉向地不知怎麼就答應了大家的請求。斯時,在他的意識中,除了被眾口當麵美化的愉悅,還滋生著一種好大喜功的心理。你姚處長拒絕於大家的,我王廠長偏要為大家挺身而出。你在鄰裏關係方麵的損失,正好增長我在鄰裏關係方麵的威信。如果你姚處長手拍胸膛接受了大家的請求,反而顯不著我了哪。如果你不負眾望,你今後還更有資本在我麵前趾高氣揚了呢!嘿嘿,你拱手將一次表現自己能力的機會相讓,我又幹嗎不趁機表現表現自己呢?
於是有一天,他在廠裏請了假,開始實行他的承諾。他先去一家高檔理發店理發。
理發師傅說:“哎呀你哎,頭發倒是還不算太稀,就是枯了,跟一蓬幹草似的。平時缺乏保養的原因啊!”
他說:“所以才來保養的嘛!”
理發師傅問:“我們這兒有法國進口的特效護發膏,給您洗發時用不用?”
他說:“當然用!”
理發師傅說:“可是貴了點啊。”
他說:“花多少錢我不在乎,隻要我離開您這兒時變得精神了就行!”
有了他這話,人家便細細地為他理、為他洗、為他吹。當他從理發椅子上站起身時,鏡中的自己看上去年輕了五六歲。他十分滿意。
“多少錢?”
“八十五。”
他的臉一下子拉長了。隨即,臉上又擠出一堆極勉強的笑,竭力掩飾起受騙上當了似的表情。
“我以為得多少錢呢!才八十五啊,不貴,不貴!下次我還來這兒理!”
嘴上如此說,心中卻暗暗叫苦不迭。他已多年沒進過理發店了。
頭發長了,一向隻在街頭街尾讓“馬路理發員”們理短拉倒,而那麼理一次才三元錢。邁出理發店的門,他心中速算了一筆賬——他是將自己以後兩三年的理發錢,此次一總兒預支了。但是為了將鄰裏們重托之事辦成,他又自我安慰地想——這點個人利益的損失是不應該計較的。
那一家房地產公司設在一座非常氣派非常豪華的大廈內。
一位秘書小姐問他找誰。
他說找總經理。
問他有何公幹。
他猶豫了一下,說洽談業務。
問他是哪個單位的。
他說是“紅星集團”的,並且盡量挺直腰板,偽裝出較有身份的人的模樣。
秘書小姐翻著白眼想了想,似乎要從自己的特殊記憶中搜索到“紅星集團”的印象。顯然並沒搜索到,卻也顯然不太敢怠慢於他。
她禮貌地請他稍候片刻,旋即進入經理辦公室。片刻出來,替他拉開經理辦公室的門,做了一個優雅的手勢,客氣地笑盈盈地往裏請他……
經理辦公室寬大而且布置得莊嚴。總經理看上去比姚處長還年輕,還有風度,還躊躇滿誌。對方從高靠背的老板椅上站起身,矜持地繞過兩米左右的大辦公桌,主動與他握手。對方臉上的表情也是那麼莊嚴,與辦公環境的莊嚴協調一致,相得益彰。
二人在舒服鬆軟的皮沙發上坐下後,對方不無敬意地說:“我對你們‘紅星集團’的實力仰慕已久啊!聽說你們的股票上市後一直在漲?”
他搪塞地嗯嗯著。
對方輕搓著滋養得白白嫩嫩的雙手又說:“如果你們的集團和我們的公司能達成什麼合作項目的話,那真是珠聯璧合,珠聯璧合啊!請問,你們方麵有什麼意向?”
他覺得實難再裝下去了。在生活中,他第一次為了達到目的而演戲。既然已見著總經理了,他認為也就沒必要再騙下去了。為了平定一下心情,鼓舞起必勝的信心和鬥誌,他從西服兜裏掏出了煙。那是一盒包裝很低劣、價格很便宜的煙,民工們常吸的那一種煙。那盒煙往茶幾上一擺,對方似乎立刻就看出了破綻,於是對方的目光打量在他身上。他身上穿的一件新西服是從地攤兒買的,那是穿名牌兒的人一眼就看得出來的,而對方正是那類一身名牌的人物。
他吸了兩口煙,在對方的審視之下,從西服的內衣兜摸出了一張名片遞給對方。
“你……醬油廠的?……”
“您別以為我騙您了,其實也不能算騙。我們廠生產的醬油是‘紅星’牌兒。如果我們廠有一天牽頭兒成立醬油托拉斯,那麼肯定就會另有一個‘紅星集團’誕生的。說不定我也會和您一樣,當一位總經理什麼的……”
“等等,等等,”——對方打斷了他的話,“別扯遠了,推銷醬油嗎?”
“不。我們的銷路很旺,不搞直銷。搞直銷也不必我這位副廠長親自出馬。”
於是他話鋒一轉,直切正題。
對方倒也顯得耐心可嘉,並不往外攆他。他則相應地暗自要求自己識趣,盡量把話說得簡短。
“說完了?”
“說完了。”
“那怎麼辦呢?讓我們將蓋了一半的樓鏟為平地?”
“我理解,我們那幢樓的居民倒也沒這個意思,隻不過要求點經濟補償,平衡平衡心理嘛!現如今,誰的個人利益受到了侵害,都會產生這種要求的是吧?”
“也包括你自己囉?”
他愣了一下,誠實地點頭。
對方站起身說:“咱們換個地方談。”一說完便往外走。
他也趕緊起身跟著,跟到了秘書那間屋隔壁的小屋裏。相比於寬大莊嚴的經理辦公室,那小屋的布置簡陋多了。兩張單人床、兩隻小沙發、一張桌子和茶幾而已,桌上還擺著一台十四英寸的小彩電。
還沒等他坐下,對方已拔腳離去。
“什麼阿貓阿狗你都引見給我!再發生一次這樣的事我辭了你!”
他聽到了對方語勢洶洶的訓人之聲,對那秘書小姐,他心裏不禁感到了幾分歉意。
緊接著進來了兩名五大三粗的保安,手裏各拎著電棍。
一個將他那盒煙及他的名片拍在桌上,冷冷地瞪著他說:“這都是你的東西,給你。”
另一個也冷冷地瞪著他說:“請你立刻離開這裏,這裏是我們的休息室!”
他說:“你們經理剛才跟我說換個地方談。問題還沒交涉完呢,我不走。”
“不走也得走。”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們一邊一個,架著他的胳膊,將他從沙發上架起來,架出了那小房間。
他的目光剛一和秘書小姐淚汪汪的目光接觸,她便厭憎地背轉過身去。他被架著穿過長廊。他掙紮,但哪裏擺脫得了兩個五大三粗的保安的挾持。
“我是公推的代言人!你們這樣對待我是不行的!你們經理是要後悔的!……”
他扯著嗓子威脅地喊叫。但是寂靜的長廊裏,隻有他自己憤怒的回聲。
他們一直將他挾持到電梯口才放開他。
“對不起,我們隻不過是在履行職責。我們總經理要求你從我們公司這一層樓消失,消失得越快越好。”
他們中的一個擺弄著電棍這麼說。而另一個,則用電棍捅了一下電梯燈標,電梯門一開,他被推了進去……
此後他又去了兩次,卻連房地產公司那一層樓都沒上去。
他不得不向鄰居們通報情況。通報時別提多麼沮喪,多麼慚愧,一再地承認自己的無能,一再地說些辜負眾望的自卑話。大家一聽就炸了。都說是可忍,孰不可忍!都說房地產公司欺人太甚。說我們居室的陽光明明被遮擋住了,不給予經濟賠償絕不答應,絕不善罷甘休。說要眾誌成城,同仇敵愾,要打官司,要求助於輿論的道義聲援……
他說自己在態度上同意是同意的,也不會轉變立場,隻是另外推舉一位代表吧!因為事實已經充分證明,自己是沒能力交涉好這件重托的。大家卻都說別價啊!都說誰也不信賴,就信賴他王君生的能力!
不但信賴他的能力,更信賴的是他一向具有的甘為別人鞍前馬後的責任感和犧牲精神。就是再推舉一百次,代表非他王君生莫屬!自知是盾,讚美是矛。但若用讚美這柄矛刺自知這塊盾,則幾乎,不,不是幾乎,則一概地沒有不被刺穿的。從帝王到庶民,從聖人到小人,都同樣地經不起讚美。相對於讚美這柄矛,自知這塊盾往往都像是畫了蒙人圖案的紙板做的。王君生當然既非聖人亦非小人,他是一個老好人。他活到四十六歲,隻被讚美過兩次,另一次便是這些人對他的前一次讚美。他們兩次讚美他的目的都是一樣的。中小學生在選舉“勞動委員”時,往往就是那麼七言八語而又齊心協力地對他們的某一個同學極盡讚美之能事的。那某一個同學,又往往和王君生似的,既是老好人,既不善於堅決地說不,又多少有那麼點受寵若驚……
結果是他從那一天開始為自己更是為眾鄰居寫訴訟狀。他生平第一次寫那玩意兒,少不得要借本《法律常識手冊》夜夜細讀,少不得要自費到律師事務所去谘詢。連續幾個晚上,兒子寫至深夜,他也寫至深夜。兒子占據著桌子寫,他坐在床上,夾子墊在膝上,一遝信紙墊在夾子上寫。妻子問他寫什麼,他不敢講真話,撒謊說自己寫的是副廠長工作總結……
後來就是一次次跑法院,催促人家盡快立案受理。
不久他發現他住的那幢樓起著變化,一些人家先後將陽台用鋁合金窗封起來了。封陽台的正是那些陽光被擋住的人家,鋁合金窗使他們各家的陽台變得美觀了。而另外一些人家在裝修,或鋪木塊地板,或對四壁進行噴塗。鄰居們見了他一如既往地親切點頭、微笑、主動打招呼,卻沒有一個人詢問他起訴的事。這曾使他心中有幾分納悶兒,但僅僅納悶而已,並沒將兩件看似不相幹的事敏感地有機地聯係起來想過。
謎底是由妻子揭開的。
有一天他下班剛進家門,妻子將他扯到小屋裏悄悄說:“你知道別人家為什麼都封起陽台來了嗎?是房地產公司免費替封的。室內裝修的人家,也得了房地產公司的賠償款。少則一兩千,多則五六千。不要錢想要物的人家,房地產公司給換了冰箱,或買了微波爐送上門。聽說房地產公司原本是預備下了一筆賠償款的,有十多萬元錢呢!賠償也肯定有咱家的份兒,你說咱家要錢呢還是要物呢?”
妻子的話使他當場呆住了。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熬了幾個夜晚嘔心瀝血反複修改多次並花錢打印的訴訟狀,其實已經完全沒有了任何代表性可言。分明地,鄰居們已暗中與那家房地產公司達成了解決矛盾的種種協議,而且,要求都獲得了不同方式的滿足。可想而知,他們在力爭條件的滿足之時,一定都還曾以打官司相要挾過,卻沒有一個人預先告訴他這一點。甚至在他們的條件已經獲得滿足之後,也“忘記”通知他打官司的事可以終止。
我被出賣了——這一種意識像誤食了一大口芥末的感覺。吐已經晚了,芥末被唾液所稀釋,大部分咽下去了,其辣直衝腦頂。他頓覺血脈僨張,兩眼出淚,鼻孔裏仿佛要往外冒煙冒火。
妻子見他那樣子異常,奇怪地問:“你怎麼了?”
他說:“想打噴嚏,卻打不出來。”
妻子從她自己頭上扯下根頭發,兩指捏著遞向他:“拿著。捅捅鼻孔,一癢,噴嚏就打出來了。”
“不用!”
他生氣地將妻子的手從眼前撥開。
“你這人,我白扯下了一根頭發!”妻子一邊將那根長頭發往自己手指上繞,一邊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說:“這次我拿主意,咱們要錢!頂數咱家的陽光被遮擋得多,少於三千不行!要來了,先湊足錢給兒子買電腦!他許多同學家都有電腦,他卻還沒摸過電腦呢。兒子懂事不提,咱們做父母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他一屁股坐在單人床上,繼續發呆。
“你倒是說話呀!”
“買電腦急什麼?我廠裏不是還要發給我五千元獎金嗎?”
“可……誰知道哪年哪月才破得了案?反正這事我做主,你去辦。過幾天我向你要三千元錢!”
妻子說完,離開小屋,走到大屋去,向兒子討好:“兒子,兒子,媽告訴你件好事!咱家將獲得房地產公司的一筆補償,少說也是三千元!過幾天就能替你把電腦買回家來了!……”
聽著妻子的話,他點燃一支煙,大口大口地猛吸。他平生第一次想破口大罵,罵那些曾兩次當麵對他說盡讚美話語的男人和女人……
那一天夜裏他失眠了。是單槍匹馬地和房地產公司打官司,還是不要那三千元錢了,當成一次人生的教訓忍了?如果是代表眾鄰居打官司,他自忖有七分打贏的信心;如果單槍匹馬,那麼七分信心就隻剩下三分了。陽光何價?這是沒法兒換算的。再說對方有齊備的手續,陽光又是從大前提上講應該共享的,曾照進誰家的,並不意味誰家就有壟斷權。打官司就得請律師,即使打贏了,估計三千元也剛夠付律師費的。又估計那家房地產公司顯然已經恨上了他,采取的分明是團結一大片,孤立他一家的策略。對方也顯然早已做好了法庭上見的種種部署,那肯定將是一場打起來十分之艱難的官司吧?一想到即使打贏了,補償也將全歸律師,而一旦官司輸了,還將損失幾千元律師費,他便英雄氣短了。倘兒子心理也受到官司的幹擾和衝擊,影響了學習,豈非因小失大嗎?可如果當成一次人生的教訓默默忍了,又哪兒去弄三千元錢向妻子交代呢?幹脆對妻子來個“徹底坦白”嗎?
當時都沒講實話,現在怎麼講呢?妻子不一一找那些鄰居去吵架才怪呢!一一都吵翻了,還能在這幢樓裏繼續住下去嗎?又將給兒子的心理造成多麼惡劣的影響呢?他是早已變成這樣一位父親了——凡事一想到兒子,多大的苦都能吃,多大的委屈都能默默承受,多憤怒的時候都能自我消解變得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第二天早上,他從車棚裏推了自行車要去上班時,碰見住另一單元的老張也推自行車要去上班。老張是肉聯廠的推銷科長。老張當麵讚美他時表情最為由衷語言最為真摯。
“君生,上班?”——老張對這幢樓裏與自己平輩的男人們,一向略姓呼名,而且總流露出飽滿的一視同仁的親近。那一種親近具有不可抗拒的,使人簡直不能不對他也同樣親近起來的聲情魅力。那一種特殊的魅力是使他成為一名成功的推銷員的必備條件之一。
“是啊,上班。”——王君生報以一笑。笑得極不自然,分明對老張那種親近接受得有幾分保留,有幾分勉強。
“遇到煩惱事了?”——老張並不推了車馬上就走,而在等著他一塊兒走。瞧著他一時打不開那把破舊的車鎖,老張又說:“該換車鎖了。我還有把鏈鎖,用著不習慣,明天送給你,反正放著也是白放。你這個人啊,太內向,有什麼煩惱總愛悶在心裏。這不好,很不好,會悶出病來的。我等小百姓,誰少得了與煩惱的事撕扯不開的時候?要善於對人說。聽者無害,說者有益。說就是宣泄嘛。宣泄和出汗一樣,是一種心理的自我保健嘛!”
他終於打開了那把破車鎖,於是一手扶著自己的車把,一手搭在老張的車把上,瞪著老張茅塞頓開似的說:“那麼,老張我就問你,大家是不是背地裏已經得到房地產公司的好處,沒誰再想和他們打官司了?”
老張說:“不是得到了他們的什麼好處,是他們理應對我們進行的補償!人家既然補償了,咱們還有什麼官司和人家打的?”
他說:“這情況卻沒一個人告訴我,我家也沒獲得任何補償。前天我還跑了一次法院,催促立案。現在看來,變成我一家要和房地產公司打官司了!”
他心裏以為,老張聽了他的話,一定會很尷尬,很不好意思,很內疚,甚至顯出無地自容的樣子。殊料老張一點也不覺得尷尬,並沒像他想的那樣麵紅耳赤支支吾吾。
“什麼?你……還根本不知道?竟沒一個人告訴你?”老張僅僅表現著驚詫,繼而表現著憤慨,“這算什麼事?這太不應該了嘛!不可以這樣的嘛!怎麼能這樣呢?我是想過要告訴你的。但又一想,肯定會有人告訴你的,我何必多此一舉呢?你看,亞明來了,你再問問他!”
老張看了一眼手表,又吃驚地說:“哎喲,我得先走了,不然要遲到了!不像話,不像話……”
老張抓著他的腕子,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車把上拿開,不停地嘟噥著“不像話”,匆匆地就走掉了。
叫亞明的男人姓周。原先也是醬油廠的,廠辦公室主任。後來通過姚處長的關係,調到局裏當後勤處副處長去了。
周亞明一邊用目光尋找他的自行車,一邊問:“老張剛才和你說我什麼?”
王君生還沒完全從自己和老張的對話中擺脫出來。他覺得在剛才那場對話中,自己和老張似乎都錯位了。本來有理由有權利生氣的是自己,覺得尷尬覺得不好意思的應該是老張,怎麼的竟反過來了呢?老張既然像是自己,成了有理由有權利生氣的人,那麼自己也隻有像老張,覺得尷尬覺得不好意思了。怎麼的竟反過來了呢?他一時想不明白。
他愣怔之際隨口回答周亞明:“我們沒說你什麼。”
“說了吧?我都聽到他提我的名字了!”
周亞明已發現了自己的自行車,但是並不走過去,而是橫移一步,擋在他的自行車前邊。看那樣子,如果他不做出解釋,周亞明是不肯放行的。
他隻好說:“大家暗中都得到了房地產公司的補償,而我仍蒙在鼓裏,還一直準備代表大家和房地產公司打官司。老張因此有點生氣,讓我問問你……”
“問我?問我什麼?”
“我想……我想……他的意思是,讓我問問你心裏有什麼感覺吧?……”
“這還用問嗎?”——周亞明倒頓時麵紅耳赤起來。但顯然不是由於尷尬不是由於不好意思,而是由於和老張同樣的憤慨,“竟沒一個人告訴你?這算什麼事?這太不應該了嘛!不可以這樣的嘛!怎麼能這樣呢!全樓多少戶人家啊!一個想不到,兩個想不到,老張想不到,我想不到,有情可諒,怎麼就都想不到呢?幾乎家家都有電話,臨睡前撥下電話,五分鍾的時間內就告訴清楚了嘛!出來進去的碰見了,幾句話也就告訴清楚了嘛!這些人心裏成天都想什麼呢?問我的感覺,我好生氣!老張多生氣我就多生氣!”周亞明的話,幾乎和老張說的話一樣,仿佛他們商量過了怎麼說。
周亞明對他放行了。一邊說一邊走向自己的自行車,他一彎下腰開車鎖,就不打算直起腰了似的。王君生望見他那是輛新自行車,當然也是新鎖。他不明白周亞明為什麼開新車鎖比他開自己鏽跡斑斑的破車鎖還費勁兒。
他一時尷尬極了,覺得難堪極了,不好意思極了,仿佛兩個鄰居中的男人所譴責的恰是他自己似的。
他訕訕地說:“那,我先走一步了。”——說罷,推著自行車便走,好像有點怕周亞明追上來繼續進行譴責……
他沒直接騎到單位,而是先去了法院。
幾次接待過他的一位年輕的法官,聽了他的話,皺眉道:“你這人真古怪!前天你來催我們立案,我們昨天剛立上案,你今天一早又來撤訴,當我們這兒是什麼地方啊!”
一位老法官將那位年輕的法官扯到一旁去,湊頭嘀咕了幾句。究竟嘀咕了些什麼他也沒聽清,隻隱約聽到“打過招呼”“撤得正好”兩句。
“那麼好吧,你去辦理一下撤訴費吧!”
於是那年輕的法官,就不動聲色地將訴狀還給了他。
“還要交撤訴費?”
他下意識地將一隻手捂向衣兜,仿佛怕對方搜他兜。
“怎麼?不情願啊?”——對方又將訴狀從他手中扯了回去,似乎要作為扣押物。
“不不,我不是不情願。真的不是……”
他那隻捂住衣兜的手伸入了衣兜,掏出一把零錢,很窘地解釋:
“我身上沒帶多少錢。您看,就這點零錢……”
那名老法官本已走出接待室,聽到他們的對話又返回來,劈手從年輕的法官手中奪過訴狀,沉下臉以訓斥的口吻說:“你可真多餘!”
他雙手將訴狀還給王君生,微笑著,非常之客氣地安撫道:“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免了免了,這個主我做得了,您快上班去吧!”
王君生離開法院,將訴狀丟在車筐兒裏,匆匆地往廠裏蹬去。經過一隻垃圾桶,他一手抓出訴狀,扔到垃圾桶裏去了。
他想——媽的這件事就讓它結束吧!他決定不再向其他眾鄰居提起或質問。他明白,即使提起,即使質問,他們回答他的話,也必和老張和周亞明是一樣的。
一到廠裏,他就找到主管廠長,懇求廠裏借給他三千元錢。他是位沒有“小金庫”的丈夫,不給妻子一個說法是不行的。而若給妻子一個說法,隻有借錢。
廠長問他借錢幹什麼。
他支吾了半天,說老嶽父病了,得住院。廠長凝視著他大搖其頭,說我的副廠長,你難道忘了,你老嶽父已經死了兩年了,是廠工會幫著料理的後事啊!
他騰地鬧了個大紅臉,一時吭吭哧哧地不知再說什麼好。幸而廠長與他關係不錯。廠長說——得,我也不逼你非回答借錢幹什麼了,隻要不是去賭去嫖,不是去花天酒地,我批準財務借你。但隻能借你兩千元,超過兩千元要開會研究,這個規矩你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