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憊的人(3 / 3)

那一上午剩下的時間裏,他就在廠裏見誰向誰借錢,吃午飯前,終於借夠了一千元。

他並沒當天晚上就將三千元交給妻子,怕“任務”完成得未免太快,妻子起疑心,一個星期後才將錢交給妻子。

妻子接錢時眉開眼笑,一邊點數一邊問他:“順利嗎?”

日子過得拮據,他十分理解妻子對錢那種喜歡的程度和心情。

他皺著眉說:“還算順利。你別點數,我已經點過了,差不了的。”

妻子卻如同沒聽到他的話,一直點完為止。將錢收好後,絮絮叨叨地竟開始抱怨他索賠太少。

他說:“你當時一開口說了個三千元嘛!”

妻子說:“我當時說的是少於三千元不行!你自己沒長腦子呀?數咱家陽光被擋得多,所以咱家有理由要求比別人家多的補償!”

他火了,吼道:“你還有完沒完?”

家裏霎時一片靜。妻子在那一片靜中頗顯不安地瞧著他。

兒子出現在小屋門口。

兒子說:“你們整天錢、錢、錢,庸俗不庸俗?”

兒子一說完,清高地轉過身去走向大屋。

那一片靜持續了很久,似乎具有神聖性,做父母的不敢輕易打破似的。

那一天王君生明白了一條生活原理——錢對一個家庭如果太重要了,這個家庭就沒法兒不充滿與錢有關的瑣碎又庸俗的內容。

從此他中午在廠食堂隻買素菜吃。

…………

晚上,妻子做好了飯,兩口子靜靜地等著兒子放學歸來。左等不歸,右等不歸,沉默得都有點不自在起來。於是相互搭訕地找話說。不知怎麼一來,話題扯到了妻子在兒子之前曾打掉的一胎。

妻子說:“那一胎興許是女兒。”

他說:“眼下這個要不是個兒子,是個女兒,可就省心多了!考個職高,將來分到哪個賓館去,不挺好的嗎?”

妻子歎了口氣:“當初是你堅持打掉了,世上沒後悔藥。那一胎要真是個女兒,準挺漂亮的!”

他也不禁歎了口氣:“兒子最不幸的,就是哪哪兒都長得太像你了!”

妻子反唇相譏:“身材像誰?腰長腿短大猩猩似的身材像誰?還不是像你!長得一般般,將來再考不上大學,沒咱倆省心的日子過!”

“還莫如當初不要孩子。”

“你這會兒後悔了?……”

一聽到開門聲,兩口子立刻都緘口了。兒子一進屋,妻子滿麵堆笑迎將上去,關懷備至地問,怎麼回來這麼晚?是不是自行車壞了?穿得少不少?受沒受凍?

兒子一走到他跟前,他也立刻巴結似的說:“兒呀,餓壞了吧?快伸手過來,讓老爸焐暖你的手!”

兒子既不多看媽一眼,也不多看爸一眼,更沒將手伸給他讓他焐,仿佛根本就沒聽到他的話似的。兒子一放下書包,往飯桌前一坐便自顧自地狼吞虎咽起來。吃完一碗飯,盛第二碗時,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今天公布名次了。”

他急問:“什麼名次?”

妻子也急問:“什麼名次?”

“參加全區數學‘奧林匹克’競賽的名次。”

他追問:“兒子你名次多少?”

兒子頭也不抬,矜持地淡淡地說:“沒發揮好,隻取了第七名。”

妻子手撫胸口大舒長氣:“不錯,不錯。能取全班第七也不錯了!兒子你可千萬要再接再厲!”

兒子白了當媽的一眼,吞下一口飯,不但矜持而且簡直有點心不在焉似的說:“不是全班第七。”

“那……全校?……”

他刮目相看地朝兒子瞪大了眼睛。

“全區。全區第七名,沒發揮好。所以你們隻能將就著接受這一個事實了……”

他和妻子一時互望著,都顯出一種可笑之極的呆樣兒,都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妻子仿佛不願破壞那一種異乎尋常的肅穆的寧靜,小聲問:“你說是全區第七名?”

“是的。全區第七名。怎麼?你們的耳朵今天都不好使了嗎?”兒子說時,仍頭也不抬。

他對妻子大叫起來:“你看不出飯菜涼了呀?快給兒子熱熱去!再多炒兩個菜!真是的,我一個想不到,兒子就得受委屈!”

是夜,他又失眠了。是由於被兒子帶回的好消息衝擊的。他開亮燈,欠起身,久久地端詳著兒子酣睡的臉。認為兒子其實長得很體麵,簡直可以說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兒子今後絕對比自己有出息。他想,兒子帶給自己的,才是真真正正的好消息呢!至於五樓的姚處長是否會被立案審查,見他媽的鬼去吧!與自己有何相幹呢?姚處長就是已經被槍斃了,自己一家目前怎樣生活,以後不是還得照常怎樣生活嗎?他在心裏對兒子說,兒子,兒子,好兒子,爭氣的兒子,老爸謝謝你了。有你這麼個爭氣的兒子,老爸的命運還不算太糟。活得再累也值了啊!

一個星期後,他能起動了。姚處長的家,恰在他能起動那一天被查抄了。開來兩輛大卡車、一輛警車。姚處長家那套才買的紅木家具,還有高級組合音響、超大屏幕電視機什麼的,裝了滿滿兩卡車拉走了。最後,戴著手銬的姚處長,也被兩名公安人員一左一右挾持著離開了家。他們下樓時,姚處長和站在家門口的他打了個照麵。姚處長的目光剛一接觸到他的目光,便迅速將頭一低。那樣子仿佛是因為做了什麼危害他的利益的事才犯法的。那一瞬間,他心中竟然倏地生出一種大的同情。往日由於嫉妒而嚴重傾斜的心理,不但恢複了較正常的平衡甚至充滿了悲天憫人的姑息之慈。姚處長被押上警車後,五樓叮叮咚咚地又響了一上午才平靜。是留下的幾名公安人員在他家接著搜尋贓款……

他心中那一種悲天憫人的姑息之慈,居然糾纏了他整整一白天。

他驚異於自己為什麼並不能真的幸災樂禍起來。經常碰見一身名牌兒的姚處長上樓下樓,他內心裏日日夜夜暗自巴望的不正是這麼一天嗎?他很不明白自己了。

他原以為妻子肯定會幸災樂禍、喜不自勝、眉開眼笑起來的。可不知為什麼,妻子也絲毫沒顯出高興的樣子。當然也沒顯得多麼震驚多麼意外,隻不過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緩緩坐下,陷入了長久的悱然的沉默。

“街兩旁看熱鬧的人都站滿了。”

“……”

“從他家拉走的東西裝了兩卡車。”

“……”

“你啞巴了?”

“他愛人……其實倒是個挺好的女人,每次見著我,總是主動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咱們兒子半夜肚子痛那一次,還是求他愛人開車送醫院去看急診的呢……兒子在醫院觀察了兩個多小時,人家在汽車裏等了兩個多小時……”

他萬沒料到,妻子竟以充滿感情的口吻說出這樣一番話。這一番話似乎使他們看待五樓那一戶人家的一向態度完全地來了個大轉變。仿佛那一戶人家所攤上的是一樁飛來橫禍,是大不幸的事件。

他以近乎陌生的目光呆望了妻子片刻,試探地問:“那……咱們……要不要上樓去瞧瞧?”

“去他家的人不少吧?”

“我想,肯定沒人去……一下午樓道靜悄悄的……”

“去不去依你。”

“依你。”

“還是依你……”

他看出妻子是有心上樓去瞧瞧的,投其下懷地說:“鄰裏鄰居的,就上去瞧瞧吧!”

於是妻子也不急著做晚飯了,兩口子雙雙登上五層,來到了姚處長家門前。

輕輕敲了幾次門,才聽到姚處長也上高二的女兒姚雪在門內怯怯地問:“誰?……”

妻子低聲回答:“是我們,你三樓的王伯伯和王嬸兒……”

又聽姚雪在門內請示:“媽,是三樓的,開不開門?”

接著聽到姚處長妻子的聲音:“問他們有什麼事?”

於是姚雪又問:“你們有什麼事?”

兩口子在門外對視一眼,一時都不知該作何回答。妻子捅了他一下,他張了幾次嘴,說出的一句話竟是:“來安慰安慰你媽……”話一說完,自覺立場大大成問題,心虛地樓上樓下望了望,唯恐暗中有耳將自己的話聽去。

門終於開了。

夫妻二人邁進門,但見那往昔像五星級賓館套房似的家,到處被抄翻得亂七八糟。幾個房間的門皆敞開著,高檔的家具都被抄走,幾個房間都顯得空空蕩蕩。某些櫃門上,還貼著封條——有幾處地板塊兒被撬起來了,客廳裏的壁布也被撕下了幾條……

兩個女人一個站著,一個坐在沙發上,既相識又陌生地望著。望著望著,坐在沙發上的那個漂亮女人忽然雙手捂住臉哭了,邊哭邊說:“我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早就料到的!不敢動大貪大賄,專整我們這種小不拉子……”

於是他妻子就趨上前也坐到沙發上,將手輕搭在對方肩上勸道:“想開點,想開點。事既然攤到頭上了,也隻能往開了想是不?”

於是姚雪也哭起來。

而他則撫摸著那高二女生的頭不無同情地說:“你別哭,你別哭……你一哭……你媽更難過了……”

姚處長的妻子抬起頭,淚眼汪汪地求他:“大哥,你要有路子,千萬托人捎個口信兒給姚雪她爸,叫他別硬撐著,統統交代算了!免得受煎熬,也爭取個寬大處理啊!……”

他順口而言地說:“沒問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了。我想……我想這我還是有能力辦到的。”

其實他也明白,自己哪兒來的那種關係、那種能力?滿口的承諾不過是等於零的大話罷了。

從五樓回到家中,兒子已經放學了。

兒子問:“你們上哪兒去了?”

妻子猶豫了一下如實說:“上五樓去了。”

“姓姚的那家今天被抄了吧?”

他問:“你剛放學,你怎麼知道?”

兒子打鼻孔裏嗤了一聲。

他又說:“兒子,以後遇見姚雪,可不許你歧視她。要主動和她打招呼。”

兒子沉默幾秒鍾,莊重地說:“如果她以後不再那麼高傲了,我可以考慮主動和她打招呼。但我也不能在她麵前表現得太沒尊嚴。別跟我談他家的事了,快做飯吧!”

兒子說完,複又埋頭寫作業,一副不管世上亂紛紛,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模樣……

王君生上班後,在廠裏聽人們議論——姚處長還有收費替人“跑官”方麵的罪……

聽了那些議論,他又是幾夜睡不著覺。他想起一年半以前,自己也曾給姚處長送過禮,求他幫自己往局裏調動。這究竟算不算是“跑官”呢?他有點拿不準。從此多了一塊心病。如果自己不主動交代,姚處長那頭兒將自己交代出來了,不算“跑官”不是也算“跑官”了嗎?那自己在醬油廠還有臉混下去嗎?經過多次思想鬥爭,最後決定還是明智一點,搶在姚處長把自己交代出來之前主動去說清楚的好……

“你送的什麼?”

“一瓶酒。還有……兩條煙……一副……釣魚竿兒……他愛釣魚……”

“什麼酒?”

“馬爹利。”

“那也算是法國名酒了。煙呢?”

“很普通的煙……‘紅塔山’……”

“‘紅塔山’還很普通?那你這位副廠長平時盡吸什麼煙啊?”

“別誤會,你們別誤會。我心慌,順嘴那麼一說……我平時吸很便宜的煙……”

他惴惴地從兜裏掏出半盒低價低質的煙給對方看。

“魚竿兒。說說魚竿兒多少錢?”

“不太貴,二百八十多元……”

“如今下崗工人一個月的生活保障費才二百元多一點點。”

他臉倏地紅了。

“好,現在我們來算一算……一共能有一千多元吧?”

“差不多……同誌……我……你們認為……我這也算‘跑官’嗎?……”

對方嚴肅地冷冷地反問:“你自己認為呢?”

他吭哧了一陣,無話可說。

對方命他在記錄上簽了名,按了手印,就打發他走。

他臨走時問:“會處分我嗎?我這事,就是按‘跑官’論,我不是也沒跑成嗎?他隻收了我的東西,並沒真替我辦啊!”

對方以一種凜凜的目光瞪著他說:“要我把你這些話也記錄在案嗎?”

他又被鬧了個大紅臉,急說:“千萬別千萬別……”識趣地逃之夭夭。

交代以後,心病非但沒去,反而加重。悔之晚矣,對自己的輕率甚是懊惱。又常暗想:王君生呀王君生,四十六歲的個大男人了,也算經曆過些人生嚴峻關頭的“洗禮”和考驗了,怎麼越活越膽小,遇事還是太沉不住氣太不成熟呢?不就是心存晉升之念,求過一次人送過一次禮嗎?這年頭,少於一千元那還算禮還送得出手嗎?人往高處走,世之常態,誰他媽不是這樣啊?還沒誰問罪到頭上呢,自己倒是慌的什麼主動交代的什麼勁兒呢?

如此這般地想時,恨不得自己扇自己嘴巴子。

懊惱悶在心裏,封在嘴裏,連對妻子都隻字未提。

一個星期後,並沒因主動交代引出什麼自己擔心的下文,於是又暗自僥幸起來。覺得還是主動交代好。起碼,懊惱了幾天,心裏幹淨了。後來聽鄰居們議論——那幢十八層高樓之所以能批準在僅距他們這幢樓幾十米處破土建蓋,姚處長為房地產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一些“關節”是他出麵打通的,一些批文是他斡旋官場關係跑下來的。當然,那些官兒皆獲得了不同的好處。而作為對他的“獎勵”,房地產公司答應連產權“贈”他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單元。這終於解開了他心中當時對姚處長產生的困惑。鄰居們盡管獲得了補償,但都還是有種被出賣的感覺。姚處長已被收審,不可能對姚處長集體問罪,於是氣都出在姚處長的妻子和女兒身上。曾有女鄰居當麵罵過姚處長妻子,並往她臉上啐過唾沫。那母女二人受氣不過,某夜悄悄回她娘家住去了。她僅向王君生一家告別,托他們照看走後的家……

又過了一個星期,局裏通知他去開有關“菜籃子工程”的質量會。沒了醬醋,百姓的生活就沒了樸素的滋味兒。所以市裏局裏對於醬醋質量非常重視。會後,一位副局長請他留下個別談話,他心裏咯噔一下發毛。果然,副局長開門見山單刀直入:“王副廠長,你的交代,由紀委轉到局裏了。你能主動交代,這是明智的。紀委對你這一點還是充分肯定的。但……”

副局長“但”住了,吸起煙來。

“要把我一擼到底嗎?副局長你隻管照實說,把我怎麼著我都沒怨言。我承受得住……”

他盡量說得平靜。卻連自己也聽得出,語調在發抖。四十六歲了,三分之二的人生過去了,好不容易才熬上一位副廠長當啊!雖然隻不過是副科級,可如果連副科級都當不成了,四十六歲重新開始當工人,而且是醬油廠的工人,那不是越活越淒慘了嗎?當工人離下崗可隻有一步啊!妻子已經下崗了,怎麼告訴她呢?

他覺得後背上有幾條小蟲蠕著似的往下爬冷汗。

“你別緊張,沒那麼嚴重,沒那麼嚴重。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來,你也吸一支……”

副局長遞給他一支煙。他猛吸幾口,嗆得直咳嗽。

副局長待他止住咳嗽,才又說:“沒想到你也會有那樣的事,局裏幾位領導都挺替你遺憾的。你們廠長再過些日子就該退休了,本來,局裏已經決定任你為廠長。當個四五年,五十一二歲,再調局裏當哪個處的處長。局裏一直在暗暗考察你,打算重點培養你的嘛!”

聽了對方的話,他懊悔得直想以頭撞牆,也憤怒得直想跳起來破口大罵!——打算重點培養我為什麼從未給過我一點點暗示?要是給過我一點點暗示,我還至於拎了東西低三下四地去求那姓姚的嗎?

“王副廠長,聽了我的話,你對於自己的錯誤有什麼認識?或者,有什麼反思?……”

“我……我辜負了局領導的栽培之心,我對不起諸位局領導……我羞愧……我無地自容……”而他心裏說的卻是——“滾你媽的蛋!”

他早就聽人議論過,平庸無能的他之所以當上副局長,正是由於擅長“跑官”。

“嗯,有這種真誠的態度就好。其實呢,發生在你身上的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自己若不主動交代,估計也沒人知道。即使姚處長把你交代出來了,局裏也會替你抹抹平的。可你……你主動交代了,紀委備案了,交代材料轉到局裏了,既成事實了。所以,局裏也就不能不……我的意思你明白?……”

“明白……”

“那我現在就代表局裏,口頭向你宣布局裏對你的處分——第一,廠長的職務你是不可能接了,由你們廠管行政的李副廠長接。他比你年輕十幾歲,希望你今後好好配合他工作。第二,如果副廠長還照當著,實際上也等於沒處分你。萬一群眾知道了你的錯誤,對局裏提意見,局裏沒法解釋。所以,副廠長你也別當了。由你們的廠辦主任接替你。你呢,和他調換一下,當廠辦主任吧。但他們都比你年輕,你可不要對他們不服氣。局裏在任免令上,會照顧你的自尊,什麼都不提,隻強調由於你有健康情況,而且是你自己請求的。你不挨打了嗎?正好是個借口。你看這樣行嗎?……”

“行……”

“副科級還為你保留著。明天你讓廠裏轉一份請求書來,好不好?……”

“好……”

副局長與他的談話從始至終和顏悅色,使他沒法兒不心懷幾分感激。

晚上,他背著兒子對妻子宣布:“你以後和人談起我,再別說我是副廠長了。我已經不是了,是廠辦主任了!”

“這……這不是降了嗎?你犯什麼錯了?……”

妻子不禁地“友邦驚詫”。

“什麼話,我能犯什麼錯?一個小小的醬油分廠,副廠長和廠辦主任有什麼高低區別?我的副科級不變!……”

妻子暗暗舒了口氣。

這使他看在眼裏,悲在心裏,苦在心裏。唉唉,不足論道的一個副科級,卻原來在自己和在妻子的意識中,都是那麼要緊的事。

他又說:“當銷售副廠長太累了。領導這樣安排,純粹是出於對我的關懷和照顧,也是希望我能更好地扶植一下年輕人。這是特殊的信任你懂嗎?……”

聽他那口氣,仿佛一位資格很老的老幹部。他還想多說幾句,瞥見兒子正扭頭望向自己和妻子,打住不說下去了。

他從兒子的目光中,感覺到了大人般的心照不宣的明察意味和幾分……憐憫……

回到廠裏後,他從別人閃爍其詞的議論中才恍然大悟——其實局裏並無誠意提拔他,正拿他的安排犯難呢。他自己一坦白,恰好為局裏解除了一道難題。

成為廠辦主任以後的他,希望自己不失落,可在兩位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廠長副廠長麵前,卻怎麼也掩飾不住自己的失落和尷尬。尤其是當他們向他布置什麼事,而他向他們請示什麼事的時候。他清楚——廠辦主任,這是四十六歲的自己最後的一種“保險”。在活到三分之二的歲數上,如果再連廠辦主任也不慎丟了,那自己可就接近著一無所有了。

他明白自己是再也喪失不起什麼了……

借廠裏人的錢該還了。人家不提,他見人家每每怪不好意思的。

有天趁新任廠長和副廠長在一起,他鼓足勇氣,豁出麵子,請求他們從自己那五千元獎金中再預支給他兩千元。

廠長副廠長對視一眼,一時都顯出有口難言的樣子。最後,副廠長在廠長的暗示之下,措辭謹慎地說:“老王啊,實話告訴你吧,瞞下去也不是一回事。總瞞著,你心裏就會老惦著那五千元。那三個家夥逮著了,案子也結了……”

副廠長說到這兒,卡殼了,目光求援地望向廠長。

廠長卻撓撓頭說:“你告訴他你告訴他,你已經開始告訴他了,還為難個什麼勁兒啊!老王和咱們是絕對的自己人,我相信該他擔待得了,他一定擔待得了……”

他瞧瞧廠長,又瞧瞧副廠長,頗犯糊塗地問:“發我五千獎金,職工代表會上不也討論過,並且一致同意的嗎?你們不是也都支持那決定的嗎?你們現在可有什麼為難的?……”

在他的催促之下,副廠長吞吐了半天,才又開口道:“老王啊,表彰會是不能開了。那五千元獎金嘛……這個這個……告訴你了你可千萬別生氣……不是造假醬油的那些人報複你……是……是咱們自己廠的一個渾小子找了那麼三個王八蛋……”

“咱們自己廠的?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呢?不是分工你去動員廠裏二十幾個人‘下崗’嗎?他們中的一個……”

“誰?!究竟是誰?!……”

他霍地站了起來,仿佛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湧上了臉,如同熾熱的岩漿急需尋找到地層薄弱處噴發一樣。

“老王,老王,坐下,坐下——”廠長雙手搭在他肩上,將他用力按坐了下去,“你看你眼都紅了,想殺人似的。咱們是領導,咱們得忍。要顧全大局呀是不是?那渾小子已經後悔了,分別找我倆承認錯誤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他也沒料到會把你打得那麼慘……老王你說這,表彰會還能開嗎?還能發你五千元獎金嗎?以什麼名目發啊?……”

“好!好好好……獎金我不要了!可……可你們為什麼不讓公安局法辦他?!……”

“老王啊,這事我們也研究過幾次了,為難啊!自己廠裏的職工,家裏有老婆孩子,送公安局去還不得判個一年二載的?這事我們也正想跟您商量商量,怎麼處置,也得聽聽您的意見。當然了,這渾小子辦的事也該法辦,更不用說下崗了……”

他的頭嗡嗡地響,廠長再說的什麼他也聽不清了。他萬沒想到平日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工友能下此黑手,太讓人寒心了。自己平時從沒擺過副廠長的架子,沒和誰紅過臉。不承想卻為下崗之事而遭此毒打,不法辦公理難容啊!可又一想,這渾小子此次下崗是準的了,再被判刑關幾年,他家裏的日子還能過嗎?想到自己妻子下崗、兒子上學的難處,他心軟了……

“你們不是要問我的意見嗎?我看就別送公安局了。殺人不過頭落地,人家不是認錯了嗎?還是由廠裏處理為好。至於是誰,我也不想知道了,我也不願知道了……”

副廠長趕緊附和:“對對對,還是不知道的好,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覺得雙腿軟了,再也沒力氣往起站了。覺得肋骨和眼眶那兒,又開始痛了似的……

廠長不安地問:“老王,你沒事吧?”

他嘿然搖頭,無聲苦笑。

廠長推心置腹地說:“老王,咱們在這個小廠共事多年了。你是好人,我倆心裏都有數兒。我倆已經商議過了,提議工會討論,補助你三千元。這樣,你欠廠裏,欠別人的錢,就可以都還上了。在廠裏條件允許的前提下,好人應該受到點愛護……”

副廠長也說:“你向廠裏借錢,向別人借錢的原因,我倆也是知道些的。你愛人下崗了,我倆的提議名正言順,估計工會討論通過也沒什麼問題……你臉色不好,你……”

他身子晃了幾晃,一陣頭暈目眩,栽倒了……

下午,廠裏出車,副廠長親自將他陪送回家。副廠長告辭後,他仰躺了一會兒,見兒子的桌上書書本本堆得太亂,起身替兒子整理。整理中,發現了兒子的日記。沒想到兒子還記日記,沒想到已經記了大半本兒。他退向床,坐下翻。看著看著,眼淚流下來了——一向似乎連對父母都冷淡無感情的兒子,卻原來是一個對父母感情深厚的好兒子!一頁頁一行行一句句,記下了平日裏對父母的般般種種的體恤!

媽媽由於下崗,連日來心情糟透了,動不動就和爸爸發生不必要的爭吵。這很影響我學習,但我一定要忍,因為爸爸已經做了我的榜樣。我絕不可流露出對家庭生活的憂慮,我還是學生,再憂慮也沒法子。如果流露了,反而會增加爸爸媽媽的煩惱……

我覺得自己也活得很累。今天學校又收費為學生買課外複習資料。我早已看出爸爸媽媽手頭兒緊,回家隻字未提……

爸爸老了,頭發已經花白了。媽媽這一年也老得明顯,變得愛嘮叨了。我心裏好可憐他們。他們對生活的唯一希望,已經完全寄托在我身上了。但我如果考上大學,他們真的供得起我嗎?四年啊!我像一座山,還要繼續壓在他們身上嗎?我不忍心。爸爸媽媽,我不忍心啊!……

我不想上大學了!我想工作,為了減輕爸爸媽媽的經濟負擔。我想早點打工!……

他再也看不下去,將兒子的日記壓在胸口,伏在床上放聲大哭!

沒想到兒子也活得這麼疲憊……

廠裏每兩年例行一次的身體普查的第三天,合同醫院通知他複查——X光片顯示他肺上有幾處可疑陰影。

去?——還是置之不理?

他獨自思考了幾天,如同哈姆萊特終日苦苦地思考“生——還是死?”。

他將通知單撕了,決定置之不理。

內心裏倒也沒什麼惶恐,隻不過覺得太疲憊了,不願命中再出現任何“麻煩”之事來糾纏自己了。從此,一種無所謂的、近乎視死如歸的人生態度,漸漸形成在他的意識裏。歸去來兮?歸去也好。他常這麼想,唯覺得早死太對不起妻子對不起兒子。

第一場雪下得很厚,很鬆軟。到處銀裝素裹、玉砌瓊雕,城市變得幹淨而又美麗。雪是從天黑時分下起的。第二天是個明媚的朗日,雪不化,也不太冷。而且,是星期日。

“今天誰也不許掃我的興!今天咱們一家三口都要出去賞雪!中午到飯店撮一頓!”

妻子和兒子對他的提議備感意外,但都表示依從。那一種依從的態度中,又都有幾分大人照顧小孩情緒的成分。他看出來了,卻並不因而沮喪。相反,興致更高了。不知為什麼,那一天,他忽然極想當一次孩子,極想被人哄,被人寵,被人親愛地予以嗬護,哪怕是有些勉強於妻子和兒子。

一家三口去了公園。

他在雪地上打滾兒,用雪球兒拋妻子,往兒子領口裏塞雪,真的忘了自己年齡似的,頑皮得沒邊兒。

在他興高采烈的好情緒的影響之下,妻子、兒子臉上也時時露出平常難得的快樂的笑容。

一家三口鬧累了,相依相靠地坐在長椅上。有一對兒帶著五六歲小女孩的外國夫妻,在他們打鬧時一直望著他們笑。當他們坐在長椅上後,那外國丈夫又用“拍立得”相機為他們拍照。將照片交給他們時,豎起大拇指說了一句英語,兒子站起身禮貌地用英語回答了一句什麼。他們走後,他問兒子,人家說的什麼?

兒子回答,人家說——幸福好。

又問是說他們自己還是說咱們?

妻子搶答,這還用問嗎?當然是說的咱們一家三口。

兒子權威似的點了一下頭。

他不禁地喃喃自語——幸福好?幸福當然好啦。如果幸福不好,這世上還什麼好呢?

妻子也喃喃自語——咱們一家三口,幾年來沒這麼開心過了……並當著兒子的麵親了他一下。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鄭重其事地對兒子說:“兒子,爸爸媽媽今天要向你透露一樁家庭秘密。”說完,他從內衣兜取出一個存折給兒子看:“兒子,看清楚,上邊存了多少錢?”

兒子看了一眼,說一萬。

“不對。”

兒子接過存折認真看了一會兒,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掛在嘴角:“噢,我少數了一個零,是十萬啊!爸,誰的存折?”

“當然是咱們自己家的囉!是沒生你時,咱們家搬遷,國家補的一筆搬遷差價。兒子,你可一定要爭取考上大學。隻要你考得上,爸爸媽媽就供得起!有這十萬元在手,咱們家經濟上其實沒什麼愁的是不兒子?……”嘴裏一邊說著,一邊向妻子使眼色,暗中擰妻子手背。

那是幾年前的存折。其實隻有十元錢。他模仿了多遍筆跡,加了四個零。損失十元,給兒子服一顆定心丸,他認為值。花十元錢在藥店裏能買到如此奇效的定心丸嗎?

妻子也附和著他的話說:“兒子,爸媽從來沒舍得動用這十萬元錢,就是預備給你上大學後用的……”

“我上大學用不了這麼多錢……”

“還有你結婚呢!”

“爸,媽,你們放心,我會考上大學的。這對我來說沒什麼問題!我結婚也不會再用你們的錢!我工作後,一定要使你們生活得幸福!我要非常非常地孝敬你們……”

兒子低頭撫摸著存折,好一會兒才抬起頭,雙手鄭重地將存折交給他:

“爸,收好。千萬收好……可別丟了……”

當兒子將存折還給他時,他才敏感地發現兒子的目光有些異樣。

兒子又低聲說:“爸,媽,我不僅長大了……而且……成熟了……”

由兒子的話,他忽然聯想到了一句名言——“人長大了意味著能夠看穿某些事情的真相了,而人成熟了則意味著明明看穿了也不說出來。”

難道……難道被兒子,被不但長大了而且自認為成熟了的兒子看穿了嗎?

他不禁地顯得不大自在。

“兒子……”

“嗯?……”

“爸爸最近……總想使你明白……”

“明白什麼?……”

兒子的頭靠在媽懷裏,隻將目光望向他。那一時刻,他覺得兒子的目光又如嬰兒時那樣的純淨無邪。他想不起是從什麼時候就再也沒見到兒子童真的目光了,心裏不由得一顫。

“我想使你明白……在許許多多人之間,比如今天我們所見的那些陌生人之間,不是所有做爸爸的都是副廠長對不?”

妻子溫柔地糾正他:“廠辦主任。”

兒子說:“是的,爸爸。”

“你媽媽下崗了,可有的孩子,爸爸媽媽都下崗了……”

“這我知道,爸爸。”

“更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十萬元存款。”

“你說得對,爸爸。”

“那麼,你對此有何看法?”

“爸爸,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感到幸福?”

“我正是這個意思。”

兒子笑了,笑得眯起了眼睛。

“許多兒子的爸爸是工人,而我的爸爸是廠辦主任;許多兒子的父母都下崗了,而我的爸媽中隻不過一人下崗了;許多人家欠債,而我們家有‘十萬元’存款……”

妻子接著兒子的話說:“許多人家隻有一間住屋,甚至三代同室,而我們有兩間……”

他接著妻子的話說:“許多人家有各種不幸,而我們一家三口十幾年來太太平平……”

兒子以總結的口吻說:“爸爸,媽媽,如果我感到幸福,會使你們內心快樂是不?”他和妻子對視一眼,都點點頭。

兒子虔誠地說:“爸爸,媽媽,自從我上中學以來,就幾乎沒有過幸福的感覺了。但是今天,這會兒,你們又把它給予我了!謝謝爸爸,謝謝媽媽……”

兒子的左手抓住了爸的一隻手,兒子的右手抓住了媽的一隻手。

兒子眼中淚光閃閃。

他和妻子的眼中,也不禁淚光閃閃。

那時刻,他覺得一家三口仿佛真在一種無邊無際的不知始於何日何處的大幸福之中……

從遠處飛來一群喜鵲,落在他們頭頂的樹上,喳喳喳叫個不停,弄下一片雪……

正午的太陽,又紅又大,陽光慷慨地普照著他們。

兒子說:“爸,我餓了。咱們中午吃烤鴨吧!”

他一躍而起:“走!向飯店——前進!”

於是兒子扯著媽的手跑到前邊去了。

“爸,快點呀!……”

望著妻子和兒子的背影,他大聲唱了起來:

我不是一個特殊的靈魂,

不能給你多彩多姿的夢;

我不是一個傳奇人物,

不能給你一些動人的色彩。

…………

“老爸,別唱了!你糟蹋潘美辰的主打歌,人家會提抗議的!……”

兒子轉身望他,倒退著走,調侃中洋溢著濃濃的父子昵情。

“好小子,敢貶損你老爸!反教啦!”

他邊走邊抓起一團雪,攥成雪團,瞄了瞄,準準地擊中兒子肩頭。

他孩子似的哈哈大笑……

那一群喜鵲被驚起,喳喳叫著從他們上空飛過。

不知何處,傳來一聲悠長而又韻味兒十足的吆喝:

“冰糖葫蘆!……”

本文節選自中篇小說《疲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