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逢敵手(2 / 3)

服務員開了房間——四人分別進入兩個房間。

吳振慶和王小嵩默默相望。關了門,似乎將現在關在了門外,而從前的友情像音樂一樣同時在兩人心上流淌。

終於,他們同時張開雙臂,擁抱在一起。

王小嵩說:“原諒我,在我們剛一見麵時,我使你尷尬了一次……因為達夫是宮本健太郎的兒子,在他麵前,我覺得我的一舉一動,仿佛是受著某種監督……”

吳振慶很體貼地說:“我看出來了。”

兩人落座後,王小嵩笑問:“用多長時間趕排的呢?”

吳振慶不解:“什麼?”

王小嵩說:“貴公司的迎賓儀式啊……”

吳振慶也笑了:“沒別的意思,隻不過想給你們留下深刻的第一印象……”

王小嵩搖搖頭:“太戲劇化了,搞得像拍什麼黑幫電影……”

吳振慶道:“噢?我要是真能當導演,就喜歡拍情節片兒!沒情節,什麼事都沒了意思!”

王小嵩說:“說說,怎麼一步登天的?”

吳振慶掏出煙請王小嵩吸,他一邊吸一邊回答:“說起來也簡單,像篇童話似的——首先是我哥哥轉業後,在我嫂子那個縣裏當上了經貿委主任。那是個沿海縣,開放後經濟搞上去了,便向內地擴展實力。他帶回哈爾濱三十萬元作為啟動資金,想物色一個人幹點什麼。這對我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當時我正掃大街、扛煤氣罐。我豈能放過?近水樓台先得月,寫下軍令狀,就把資金壟斷過來了。於是我又建起了施工隊。第一把就賺了二百多萬。後來就趕上了房地產開發的熱潮。你如今也在商界了,不細說你也懂。幹房地產開發簡直是一本萬利。何況,一個人要想把幾百萬變成一千萬幾千萬,比要想把幾百元變成一千元幾千元容易得多,隻要他不是個大傻瓜……”

吳振慶侃侃而談,王小嵩頻頻點頭:“徐克的情況怎麼樣?他從外地回來了嗎?”

吳振慶說:“回來了。炒樓花,炒股票,什麼都幹過。他自己說賺了幾百萬,我猜也就幾十萬,卻當起息爺來了。說是前二十幾年活得太虧了,如今想把損失的享樂追補回來……”

王小嵩又問:“德寶呢!”

“還穿警服。有一年說是被提升為公安局的處長,可是被別人頂下來了。鬧了一陣情緒,調到派出所去了。他那個人,吉人自有天相,如今當了所長。他負責的那一片治安搞得好,他這個所長就年年是市公安係統的標兵。榮譽是撈了不少,他那人有榮譽感,看待榮譽比看待金錢重要。如今這樣的人不多了……”

王小嵩心裏說:“都可以了,都可以了。”又問,“你們和張萌一直沒來往?”

吳振慶歎口氣,說:“別說和她了,就是我們三人,也不常能湊在一起了。也就是每年過春節的時候,相互走動走動……隻聽說張萌在一個中美合資的公司裏當公關部主任……”

王小嵩欲言又止,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她呢……”

“郝梅?……你看……”

吳振慶打開皮包,取出一本書遞給王小嵩——那是一本小說集——《女性自白》,封麵上赫然印著“郝梅”兩個字……

王小嵩問:“她寫的?”

吳振慶點點頭:“她現在是作家了,省作協理事。不算太有名,可比你我有名。再說她也不圖出名,她總算也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職業……”

王小嵩一隻手輕撫著封麵:“送給我吧……”

吳振慶說:“那可不行,她簽了名送給我的。這一次,你們總該見見麵了……”

王小嵩已把書打開——扉頁上,印有郝梅和丈夫老潘及兒子的合影……

吳振慶說:“你當年回北京後不久,她女兒芸芸就死了。她現在的孩子仍叫芸芸。她丈夫是工人,對她相當好。論家庭幸福不幸福,我看她現在是我們之中最幸福的……”

王小嵩悵然地將書還給了吳振慶……

往事回憶太沉重。況且,對十多年羈旅他鄉的王小嵩來說,掛念的、關心的太多、太多,而時刻縈於懷、最放心不下的是年邁的母親。“我……今晚想見上我母親一麵。”提起母親,王小嵩的臉上出現一絲溫情。

“好。不過我也有兩年多沒去看望老人家了。我開車陪你去!”吳振慶看一眼手表,“是不是太晚了點?”

王小嵩站起來:“不算晚。今晚見不著老人家,我會失眠的……”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我還有一件小小的禮物送給你……”

他說著找出一長形禮盒,打開是一條漂亮的領帶:“這是我們公司為高級職員們定做的,名牌兒。來來來,換下你那條,戴上這條,看看怎樣……”

吳振慶開起玩笑來:“這,並不意味著我是被貴公司招募了吧?”他邊說邊摘下了自己的領帶……

王小嵩笑了:“敝公司哪有那樣的狼子野心啊……”他替吳振慶戴上了他那一條領帶……

吳振慶笑了:“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是我們公司的徽章……”他從自己胸前摘下徽章,替王小嵩佩在胸前,“願我們談判成功,今後精誠合作……”

他們相視微笑——微笑之中,既有當年的友情,又各有某種意味深長的內容……

他們同時揚起手——兩雙手拍握在一起……

吳振慶親自駕駛著“林肯”,載著王小嵩,駛向一片居民樓區。

這片居民住宅區是興北公司興建的。當年,這片樓區剛蓋起來,王小嵩的弟弟就來找吳振慶,希望能調房。作為王母幹兒子的吳振慶,給他們調了一套兩居二層的房子。在王家喬遷之前,吳振慶還特意囑咐手下人給這套房子多加了一排暖氣。因為他知道王母怕冷。這還不算,索性一並連電話也裝了。

王小嵩聽著,動情地說:“我母親有我這個兒子,還不如有你這個幹兒子。”

吳振慶看他一眼說:“你這話說得倒也不算誇張。要是全中國含辛茹苦了一輩子的老母親們,都能有我吳振慶這麼個幹兒子就好了。那馬克思在天堂裏,也就該為他老人家的共產主義學說感到欣慰了……”

車無聲地停了。

王小嵩走下車來,凝視著自家的窗口。窗裏已經熄燈。

王小嵩凝望著窗戶,心潮起伏,默默地訴說:“媽,我回來了!又隔十年,我才回到您老人家身邊,我對不起您。我不是一個好兒子。我在寫給您的信中,替自己編了那麼多謊話,編了那麼多理由……媽媽,在振慶麵前,我好羞愧啊!”

吳振慶也下了車,站在王小嵩身旁,低聲地說:“要不,既然來了,就進去?”

王小嵩搖頭:“不了,我妹妹明天還要早早起床上班……”

吳振慶說:“那就改天吧。”

王小嵩點點頭。

忽然,吳振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問道:“你、你怎麼沒帶你那口子和孩子一塊兒回來?”

王小嵩囁嚅道:“我在北京……隻待兩天……”

“連家也沒顧上回去看看?你也未免太為日本人效忠了吧?”吳振慶打趣他,誰知王小嵩臉色一變,欲言又止,一低頭鑽進了汽車。

吳振慶也回到了車上,察看他的臉色:“開玩笑,不至於生氣吧?”

王小嵩苦笑,緩緩搖頭:“我在北京……已經沒有家了……”

吳振慶愕然……

當年王小嵩回到北京後,由於知道了關於郝梅的一些真相,一個時期內感情波動很大。他的妻子,就通過她父親在美國的一位老朋友,把他辦出了國。她的願望也是良好的,一來是為了平複丈夫的感情,二來是為了讓丈夫出國鍍鍍金。他自己也巴不得能那樣。那正是第一次出國熱的年頭兒。但沒想到的是,他走了,她卻耐不得寂寞了。三年後王小嵩從國外回來,她竟不再屬於他了,連孩子對父親也陌生起來。王小嵩一氣之下又出去了。後來他們離婚了,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孩子也歸她了。那男人在香港繼承了一大筆遺產,很有錢。

而這時,美國方麵的經濟擔保人了解到老朋友的女兒已經和王小嵩離了婚,認為再沒有為王小嵩擔保的義務了。就這樣,王小嵩陷入了身在異國舉目無親的困境。英語還學得不行,想打工人家都不願雇,而簽證也快到期了。

他病倒在一個小旅店裏,多虧一位日本姑娘可憐他,經常去照顧他。

王小嵩和這日本姑娘是在自選商場認識的。他撿著了她丟的包兒,裏邊有三千多美元,還有幾十萬日元。當時王小嵩沒打開看。如果打開看了,見有那麼多錢,他未必會還給她……就這樣王小嵩病好後,在日本姑娘的建議下,隨她到了日本……

後來的事不問吳振慶也猜到了七八分,可他還是問了:“後來呢?”

王小嵩說:“後來她安排我在她伯父的公司裏工作……”

“如果我沒有猜錯,就是崎丸公司?”

王小嵩毫無表情地說:“是的……”

吳振慶又逼一句:“再後來你就開始追求她?”

王小嵩說:“不……是她愛上了我……”

吳振慶哼了一聲,問:“有什麼區別?”

王小嵩轉過頭,看看吳振慶,說:“這……是有點區別的……”

吳振慶又問:“她很漂亮?”

王小嵩搖頭:“一點也不漂亮。甚至可以說,其貌不揚。不過心地挺善良……”

吳振慶笑了:“也就是心靈美?”

王小嵩用低沉的聲音說:“可以這麼說。她是個挺虔誠的基督徒。我不但是一個加入了日本籍的中國人,而且,已經是半個屬於宮本家族的人了……”

吳振慶無意似的又問:“你決定和她結婚了?”

王小嵩木然地說:“我別無選擇,也不願傷她的心……”

吳振慶終於忍不住了:“宮本健太郎,肯定是知道了你和我的特殊關係,才改變了主意,不親自來和我談判,而臨時委派你做全權代表的吧?”

王小嵩緩緩將臉轉向吳振慶,吳振慶正目光咄咄地盯視著他。

王小嵩默認了……

吳振慶不由得惱火:“媽的!這隻狡猾的老狐狸!”

王小嵩說:“宮本先生對我很器重,從某種意義上說,等於是我的大恩人……”

吳振慶終於爆發了:“可這他媽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倒寧願是這隻老狐狸親自來!或者是他委派別人來!”

他砰地關上車門,發動了車,一個急轉彎,將車開走了……

某種尷尬籠罩著小小的空間。汽車錄音機裏正放著崔健的搖滾《不是我不明白》:

過去我不知什麼是寬闊胸懷

過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

過去我幻想的未來可不是現在

現在才似乎清楚什麼是未來

噢……噢……

過去的所作所為我分不清好壞

過去的光陰流逝我記不清年代

我曾經認為簡單的事情現在全不明白

我忽然感到眼前的世界並非我所在……

吳振慶將開關使勁兒一按,歌聲戛然而止……

王小嵩也將開關一撳,歌聲又起——

二十多年來我好像隻學會了忍耐……

吳振慶又將開關使勁兒一按。

王小嵩看了他一眼,將臉轉向窗外。

夜幕低垂,籠罩著這個城市,王小嵩回到了賓館,而吳振慶直接回了他那俄式裝修、幾近豪華的家。

吳振慶的妻子就是當年的那個葛紅。

人生無奈,吳振慶到頭兒還是和她成了夫妻。

吳振慶在外麵為朋友、為公司奔忙之日,也正是她在家閑得無聊之時。

此刻,她正很舒服地坐在輪椅上——那是一種美容用的輪椅。她的臉向後仰靠著,上麵貼滿了西紅柿片和黃瓜片,紅紅綠綠的,像蓋著一塊花布。她耳朵上塞著耳機,一邊聽音樂,一邊還在輪椅扶手上打著拍子,聽任旁邊的蒸汽美容器的噴嘴兒裏噴出的蒸汽噴在她臉上。一副舒適透頂、悠然自得的樣子。

吳振慶開門、關門的聲響驚動了她,她雙眼睜開了一道縫,斜向一麵鑲在牆上的鏡子——從鏡子裏,她看到了吳振慶在門廳那兒換鞋、脫衣、掛衣……

吳振慶走入客廳,兩隻“馬耳他”小狗從一個房間躥出來,一邊一隻抱住他的腳,諂媚地對主人表示親熱。

葛紅挑釁似的說:“慚愧不慚愧?”

吳振慶抱起一隻小狗坐在沙發上,一邊愛撫一邊說:“慚愧什麼?”

“你當這家是你的高級旅店呀?”

吳振慶也不示弱:“你當我是整天在外邊尋歡作樂呀?”

葛紅鼻子裏哼了一聲:“那誰知道!”

吳振慶便說:“既然毫無根據,那就別整天瞎起疑心。”

葛紅提高聲音說:“也不能說毫無根據。有人預言我四十五歲的時候,有夫妻離異、家庭破裂之患……”

吳振慶將小狗猛推下身,惱火地說:“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了,不許你將那些神神道道的人一個個往家裏請!這家不是什麼會道門俱樂部!如果再讓我撞著了,你可別怪我不給你留麵子!”

葛紅也瞪著他:“喲,一句話不愛聽,就生這麼大氣呀?”

吳振慶不吭聲,起身去倒了杯水,走到桌前,按了一下電話開關,又坐下去聽電話留言。

“吳叔叔,我那套房子,你什麼時候給我調換成啊?我都等了三個多月啦。你再拖,我可生你氣了啊……”是一個嬌滴滴的女性的聲音……

“吳總經理,我是電視台記者小王,馬小婉同誌的服裝設計表演後天進行,請柬已經提前寄往公司了。您千萬到秘書那兒查一下,別誤了。因為您是頒獎人啊。對了。請將讚助款的支票一並帶來……”一個男性的聲音……

吳振慶嘟噥著:“莫名其妙,也沒人和她比,還頒什麼獎!”

葛紅雙手抱肩,說:“你往家裏安這麼一部電話,煩不煩人啊!你就不會聲明一下,以後不許人們往家裏打這類電話嗎?”

吳振慶說:“怎麼聲明?登報?在電視裏?你還嫌我不夠出名的啊!”

葛紅回敬道:“謔,您倒滋生了名人的煩惱。要不咱倆換換?你在家裏做生活優越的賦閑女性,我替你去公司裏當總經理!保證當得一點也不比你差勁兒!”

在他們進行以上對話的同時,留言電話並未沉默著——“小吳,我是老葛,沒什麼大事,隻是有一件區區小事,到時候請您關照一下。我三女兒要出國自費留學,求您給兌換點美金。不多,三五千就行,當然是官價兌換,否則我也犯不著求您了。希望及時給我回個電話……”

第四個留言——“振慶,你可又一個多月沒過爸媽這邊來了。你爸想你了。他好像聽到了關於你的什麼閑話,整天坐立不安的,說是要當麵教育教育你。兒呀,抽空兒過來看看老爸老媽吧,啊?”

吳振慶關了電話,有些生氣地說:“哎,怎麼我媽的電話你都懶得接了啊?”

葛紅也關了她的蒸汽美容器,從輪椅上站起來說:“誰懶得接了?別亂扣帽子好不好?”

吳振慶說:“要不她怎麼會往家裏撥這個電話?”

“我怎麼知道?興許她往家裏打電話的時候,正巧我不在家唄!”葛紅一邊說一邊從臉上一片片取下那些“貼片”,放在另一隻手裏,“才一個多月沒過去,他們就挑理了?你都快一年沒去看過我爸我媽啦!”

葛紅和當年很不一樣了,顯得白淨多了,也富態多了。她現在的形象會使人不由得聯想到港台影視中那些整日優哉遊哉無所事事的中產階級婦女。她脖子上戴著金項鏈,指上戴著金戒指,耳上大耳環隨著身體的轉動亂晃。

她瞧著吳振慶,有些幸災樂禍地調侃:“又有緋聞啦?看來你老爸的信息渠道比我還靈通呢!”

吳振慶有些疲倦地說:“得了得了,別貧了。你說你現在怎麼變成了這樣啊!”

葛紅一愣:“我變成了什麼樣了!”

吳振慶客氣地說:“庸俗!庸俗不堪!”

葛紅反而笑了:“不錯,你說得對,我承認。不過我覺得,你吳大經理所謂的庸俗生活,正合我意。我過得挺好,如魚得水,你掙,我花。你治家,我享受。你給我創造優越的物質水平,我給予你最大的寬鬆政策,對你實行無為而治。咱們各得其所,和平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