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換坐在沙發上,一邊說,一邊逗弄兩隻小狗……
吳振慶實在不願聽這些嘮叨,他一邊起身踱到大魚缸前去喂魚一邊乞求地說:“唉,你這張嘴呀,怎麼現在變得一開口就一套一套的,你存心逼我提出離婚是不是?”
葛紅笑了:“咱倆離不了,除非我主動提出來。我才不那麼犯傻呢!而你,首先就過不了父母關,你要是敢提出和我離婚,你爸媽那種老腦筋,要不和你斷絕關係才怪呢。其次你過不了和兒子的感情關,兒子衝你叫聲爸,你保證就回心轉意了。再次你過不了輿論關,你也知道新聞界正盯著你哪,正巴望找個什麼時機曝你的光。最後你過不了你的正統觀念關,你這種人,內心裏即使想當陳世美,也得等到湊足了一百條理由才敢付諸行動。你最多也隻能幹些拈花惹草的小勾當,滿足點男人的好色之心罷了。和你生活了這麼多年,我早把你研究得透透的了……你承認不?”
吳振慶甘拜下風地說:“對,對。我承認……”
葛紅望他一眼,臉上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你呀,你就心甘情願地為新時代中國女性的幸福做奉獻吧!”
說著,她抱著一隻小狗走到他身旁,又說:“我真羨慕這些魚。我還不如它們,能有幸承蒙您忙裏偷閑地關心關心……哎,你看看我臉……”
吳振慶不知所以地抬頭看她的臉。
“怎麼樣……”
吳振慶不明白:“什麼怎麼樣?你病了?”
“又白了沒有?皮膚又細嫩了沒有?”
吳振慶應付地說:“又白了,又細嫩了。”
葛紅滿意地說:“看來,‘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句話,還是多少有些道理的。人家都說我根本不像四十出頭的女人。我這全是為你下的功夫!”
這回,輪上吳振慶發愣了:“為我?”
葛紅說:“不是為你是為誰?為了能讓你愛看嘛……”
她親了吳振慶一下,轉身走到桌子那兒……
吳振慶掏出手絹擦臉,扭頭望著她,隻聽得葛紅大叫起來:“哎呀!你怎麼把茶杯往我寫的稿子上放?”
吳振慶不解:“稿子?那兩頁紙?”
葛紅頓一下腳:“看,都被你弄濕了。我今天一天的創作勞動白費了!這是我發表希望最大的一篇小說!”
吳振慶更加詫異:“你?……寫小說?……”
葛紅說:“你那麼瞪著我幹什麼?郝梅都看過了。她評價我寫得不錯……”
她翻出郝梅的信讀:“對於從沒寫過小說,也很少讀小說的人而言,能寫到這種水平,也就很值得欣慰了。我提不出太多的意見,隻提一條,供你參考——那就是文字表達能力……連郝梅都提不出太多的意見,我還不應該有自信嗎?”
吳振慶火了:“你給我聽著!你以後再別去幹擾郝梅好不好?她不像你,整天在家閑著沒事幹!”
葛紅針鋒相對地說:“閑著沒事幹我才寫小說呢!能幹正經事的人誰寫小說?”
吳振慶歎口氣:“跟你真是說不到一塊兒去!我問你,上次有個什麼小報的記者,約你寫那篇稿子,你不至於真給他們寫了吧?”
葛紅說:“人家上趕著約稿,我幹嗎不寫?”
吳振慶瞪著眼睛:“這麼說你還是寫了?”
葛紅點點頭:“當然寫了,已經寄去了,他們回電話說。最近一定發。”
吳振慶無奈地說:“你怎麼也不給我看看?你都寫了些什麼?”
葛紅說:“給你看,我怕你橫加幹涉。不過就是我剛才分析你的那些內容,不精彩嗎?”
吳振慶仿佛吞了一粒苦藥:“精彩,很精彩,簡直精彩極了!”
他氣憤地連連抖著魚食袋兒,將一袋兒魚食都抖光了……
葛紅贏了這場嘴仗,顯得很寬容:“還不睡啊?別忘了今天可是星期三,逢單同床,這可是你自己定的夫妻生活規則。你已經欠下我好幾次做丈夫的義務了……”
她說著進了臥室,複又探出頭來說:“反正我等你……”
兩隻小狗都撲到吳振慶腳邊來討喜歡,他心裏煩極了,一腳一隻,將它們都挑了開去……
這一夜,吳振慶想著王小嵩,久久不能入睡。他心裏不停地默叨:“王小嵩、王小嵩,你可不要不自覺地受人利用,為你個人的患得患失來算計我。”到天蒙蒙亮時才蒙矓睡去。
他被一個聲音吵醒,睜開眼,見是兒子背著書包,站在床頭叫他。
“別煩我,有事找你媽去。”他咕噥了一句,又閉上眼睛,翻了個身。
兒子扳著他肩膀,將他的身子扳了過來:“我媽說,這事她不管,非你管不可!”
吳振慶迷迷糊糊地說:“什麼事?快說……”
兒子說:“我們學校下個星期要組織郊遊,讓你們公司出車……”
吳振慶說:“嗯……”閉上眼睛還打算睡,忽然又睜開眼睛,叫住兒子,“你們學校組織郊遊,管我要的什麼車啊?”
兒子委屈地說:“不管你要管誰要?”
吳振慶急了:“愛管誰要管誰要!再說公司裏都是小車……”
兒子說:“誰讓你派小車了?我們老師說叫你給租幾輛大轎車!”
吳振慶說:“誰出錢啊?”
兒子說:“老師沒說……”
吳振慶說:“那你問清楚了再跟我說!”
臥室外傳來葛紅的聲音:“你別跟孩子裝糊塗,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還用孩子再問啊……”
兒子站在他床前要哭……
葛紅繼續說著:“好些個雞鳴狗盜的事,你們都東也讚助、西也讚助,怎麼關係到下一代的事,你這個當大老板的爸爸反倒摳門兒起來了?你這不是成心不肯給兒子個高興嘛!”
兒子哇地哭了……
吳振慶心一軟,說:“別哭別哭,好好好,爸爸答應了,快讓你媽再給擦把臉上學去吧!”
兒子離去,他抓起手表看了看,一骨碌坐了起來,抓起電話就撥:“小高嗎?我是老板!今天我起得晚了點,看來得八點半才能到公司。對,你還要陪他們去吃早飯。九點半再陪他們到公司來吧……”
他放下電話,匆匆穿衣,一邊大聲埋怨:“你怎麼也不早點叫醒我!”
葛紅的聲音還是那麼大:“你也沒這麼交代過我啊!再說,你給自己百裏挑一地物色了那麼一位年輕漂亮、又會辦事又善解人意的秘書小姐,我再一廂情願地替你瞎操心,不是顯得太不識趣了!”
吳振慶恨恨地說:“哪一天我非請回家來一位八級焊工,把你那張破嘴焊上……”
他急急忙忙地衝入洗臉間,對付了事地刷牙、洗臉、攏頭發……
他離開洗臉間,見妻子守立在門外,一手夾著煙在吸,一手拿著幾頁紙……
吳振慶一愣:“你怎麼吸起煙來了?”
“你剛發現啊?心靈寂寞唄!”
吳振慶將煙從她嘴上奪下來,扔進了馬桶……
葛紅若無其事地從兜裏掏出煙盒,又點上了一支,姿態很優雅地按著了打火機,深吸一大口……
他瞪著她不知再說什麼好……
葛紅吐出一縷煙:“你打聽打聽,女作家中有幾個不吸煙的?不吸煙創作靈感從哪兒來?”
吳振慶隻得聽之任之:“好好好,你吸吧!”
葛紅換了一種口氣說:“哎,求你件小事,這篇小說,麻煩你公司裏哪位小姐給打出來……”她說著將稿子朝他一遞……
吳振慶堅決地說:“親愛的,少來這一套,我們公司的小姐們,對你可沒這個義務!我也不慣你這種臭毛病!”
葛紅說:“那你給我買電腦!”
吳振慶擁抱了她一下:“親愛的,買!買!等你成了女作家之後,不用你再提,我也會給你買……”
“哼!那時候,我就用我自個兒的稿費買了。”
她一邊說,一邊暗中將稿子塞入他衣兜……
吳振慶點頭:“好老婆,盡說有誌氣的話!”他演小品似的親了她一下,立刻厭惡似的將她推開,夾起皮包邁出了家門……
葛紅瞅著狗們發愣——它們也瞅著她發愣……
她的目光在房間裏環視著,發現魚缸裏的情形有點不對勁兒,走過去一看——魚都漂在水麵死了。水麵上一層魚食……
她踱到窗前望樓下,見吳振慶上了車……
盡管王小嵩使吳振慶一夜沒睡好,他坐進了小車裏想的還是王小嵩。他明白,現在他倆是一個身在曹營,一個身在漢。各盡其責,各事其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的友情就隻好往一邊放了。“我可不拿公司的絲毫利益,買你的好兒。”他暗暗想道,好像王小嵩就在麵前,“我要欲擒故縱,往後拖兩天再跟你談判。我一定要號準你的脈,讓你的耐心經受點考驗。”想到此,他心裏似乎感到一種踏實,伸手一摸,把葛紅悄悄塞到他衣兜裏的稿子掏了出來,展開一看,隻見標題是《甩不掉我的丈夫》,筆名蒙麗莎。
文章開頭是這樣寫的:
丈夫這一種東西,實在是女人的一種大錯特錯的需求。你沒有他的時候,即使覺得自己什麼都有了,似乎仍覺得一無所有。而當你一旦有了他的時候,連你原來曾有的那一切,似乎漸漸失去了。丈夫們是女人們最大的剝奪者,他會把女人剝奪得隻剩內髒是屬於自己的了……
吳振慶不由自主地將這幾行字讀出了聲。
年輕的司機問:“老板,你讀的是什麼?”
吳振慶說:“一位女作家的處女作……你覺得這開頭怎麼樣?”
年輕司機說:“不錯,挺棒的,很有煽動性。這年頭兒,沒點煽動性的小說誰還愛看!丈夫這一種東西——這開頭就語出驚人!作者是誰呀?”
“蒙麗莎。”
年輕司機說:“挺耳熟的,對了,想起來了,一種係列化妝品也叫這名字……”
吳振慶哭笑不得地將臉轉向了車窗外,他忽然對老婆有一種新的認識。
“老婆,看來你還不是連一點起碼的文字表達能力都沒有哇,我倒一向門縫裏瞧人,有點把你瞧扁了呢!隻要你能成氣候,我老吳並不在乎將自己的名譽權奉獻出來供你玩文學,隻不過你的筆名得改,夢麗或者夢莎都比蒙麗莎好,否則讀者會誤以為是化妝品廠花錢雇寫手做廣告哪……”
當吳振慶為王小嵩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的時候,王小嵩也在賓館房間裏為吳振慶而睡不安穩。他和吳振慶一樣,預感到他們之間進行的將是一場棘手的談判。為了使談判順利進行,他需要宮本理解他、相信他,而不要對他抱有敵意。他後悔剛才打了宮本一耳光,自己太不冷靜了。不過宮本也太不近人情、太狂妄,指責他探望十年未見的老母,而且竟然說出“難道你們的母子之情比公司對你的使命還重要”的話來。親情是親情,友情是友情,使命歸使命,他心裏分得清清楚楚。他不能容忍一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黃口小兒那麼無禮地教訓他。盡管這樣想,他還是決定第二天去跟宮本道歉——畢竟是自己動了手。
早晨,王小嵩敲門走進宮本的房間,宮本正用電須刀刮臉——冷冷地無言地望著他。
王小嵩說:“達夫,我向你賠禮道歉……”接著,他以日本味兒十足的姿態,向宮本低頭認錯。
宮本將臉轉向一旁。
王小嵩誠懇地說:“宮本君,你不肯原諒我嗎?”
宮本看了他一眼,關上電須刀:“行了,過去的事情就權當沒發生過吧,反正我又沒把你當外人。”
王小嵩說:“你能這樣看待我最好……”
二人落座後,王小嵩又說:“你應該理解,我的壓力很大。因為,我的角色,是一個很不容易扮演的角色。”
宮本瞧著他,一句話也不說。
王小嵩接著道:“吳總經理,對於我,似乎已經產生了心理防禦……”
宮本仍沉默……
“所以,我認為,應當由我們這一方,主動提出推遲談判時間,提出對他們的經濟實力需進一步考察。現在,誰表現得越從容不迫,主動權反而越有可能控製在誰的手裏,免不了要先有一場心理較量。我們中國有句話——上趕著不是買賣。這句話在中國目前仍具有普遍的意義……”
宮本臉上呈現著並不完全信任的神色……
王小嵩誠懇地說:“你應當完全信任我,並且,支持和配合我。要知道,起碼我自己,已經將自己看成宮本家族的一員了,不管你是如何看待我的……”
宮本似乎受了感動,但卻繼續沉默著……
“你還不相信我的立場嗎?”
宮本終於開口:“相信,事實上我總在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
他向王小嵩伸出了一隻手,王小嵩也伸出了一隻手。
兩隻手緊握在一起,他們心照不宣地彼此注視著……
談判終於開始了。吳振慶、小高還有吳振慶的顧問李先生坐在一邊。王小嵩、宮本達夫坐在另一邊。他們隔著桌子,相互點點頭。
吳振慶站起來,介紹說:“我首先向兩位先生介紹我的助理李唯忠李先生……”
王小嵩、宮本與李先生相望點頭。
“情況總是在不斷地變化,有時候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我非常想向兩位提出建議……”
王小嵩分明猜到了吳振慶將要提出的建議會是什麼,他舉手打斷了吳振慶的話:“吳先生……”
吳振慶停住話望向他……
王小嵩先發製人地說:“在您沒有提出您的建議之前,我也非常遺憾並且非常鄭重地通告朋友們,由於我方宮本先生的身體原因,我方不得不請求談判時間後延三天……”宮本站起,向吳振慶一低頭:“請多關照!”
吳振慶和下屬麵麵相覷……
宮本落座後,王小嵩仿佛很真誠地說:“我代表宮本先生及公司,向朋友們表示十二分的歉意。中國有句話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望朋友們予以諒解……”
吳振慶說:“談判時間後延三天,也正是我想向兩位先生提出的建議。看來,在這一點上,我們雙方……”
宮本不甘寂寞地說:“不謀而合!”
吳振慶應道:“對,不謀而合,也可以說是——正中我方下懷吧……”他轉望王小嵩,“我這麼用詞,不算犯語法錯誤吧?”
王小嵩聽出他弦外有音,報以外交性的一笑……
李先生說:“您剛才說得不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先生們在中國可以信賴和依靠的朋友們,當然就是我們了。不知宮本先生需要我們予以哪方麵的關照?我們公司與本市各大醫院,都建立了非常友好的關係……”
宮本望著王小嵩:“這……”
王小嵩不慌不忙地說:“宮本先生的身體,倒沒什麼大的不適,不過是某種……不便向朋友們啟齒的小疾,但是的確需要養息數日……”
吳振慶一笑:“那我們作為先生們的朋友,就放心了。我看今天,我們雙方就這麼決定了,三天後再開始談判。”轉望著李先生說,“立刻向香港方麵發一份電傳——我明天到香港。請我們的港方合作夥伴,做好能與我當天進行商務洽談的準備……”
李先生會意:“好,我這就去。”站起來,向王小嵩和宮本彬彬有禮地一點頭,離開了。
吳振慶又把臉轉向小高:“小高,請替我務必搞到一張明日去香港的機票……”
小高說:“沒問題。”
宮本與王小嵩不禁對視……
宮本有些急了:“可是吳先生,您不可以去香港……”
吳振慶一笑,故作詫異地問:“為什麼?世界很大。須知本公司不但願與貴公司建立友好的合作關係,而且與中國台灣、中國香港、美國、新加坡等十幾個國家和地區,都有即將上馬的合作項目。我們中國還有句話是——不能交上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啊!”
王小嵩趕緊補充:“宮本先生的顧慮是,怕您在時間方麵向後拖得太久了……”
吳振慶做出坦然的樣子說:“這一點兩位先生敬請放心,三天後我一定回來坐在這裏,恭候兩位……”王小嵩心存疑竇地眯起了眼睛。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嗅到了那淡淡的火藥味兒。
本文節選自長篇小說《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