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倩的表現也相當好,我和娟說去哪兒玩,她一聲不吭就把車往哪兒開。即使到了那兒,我倆覺得沒意思,連車也不下,倩倩卻說:“玩嘛,就應該這樣,隨心由性最好。你倆統一了意見直管下指示,去哪兒還不是一掉車頭一給油的事?你倆高興我就高興,我的任務就是給你倆當好司機。”

後來我們去了珠海,隔著海灣看澳門。倩倩說等我和娟有空了,她願陪我倆到香港和澳門玩,之後再去“新馬泰”、日本,一切費用由她出。她說那些城市和國家她也沒去過,很希望我倆陪她去。

我聽到她悄悄對娟說:“花男人的錢感覺爽極了。有男人心甘情願讓你花他的錢,不花白不花,可我一個人才能花多少?你倆是我姐們兒,讓你倆沾沾我的光,也不枉咱們姐們兒了一場。”

老實說我反感她那種思想。

老實說她的話卻又令我感動。

我看出我們的關係發生了變化——我們姐仨都是幫廚時,娟所充當的是“大姐大”的角色,我和倩倩一向對娟言聽計從。那日倩倩卻成了中心人物,我和娟都不由自主地順應起倩倩來。她說應該在哪兒留影,我倆便立刻走過去站好,並將中間的位置留給她。以前留影時可是我站中間的,或者娟站中間,倩倩從沒在中間過——因為我的個子最高,倩倩的個子最矮。那日,個子的高矮已不在考慮的範圍,倩倩往中間站時的表情也那麼地理所當然。而一照完相,我就替倩倩肩挎相機了。她那相機很高級,挺大也挺沉。我在高翔那兒見到過類似的,卻沒倩倩的大。娟則買了一把傘,不照相時就替倩倩撐著,說我們姐仨數她白,應予重點保護,別曬黑了。

中午我們在珠海最高級的飯店吃了一頓海鮮大餐,倩倩照例坐在中間。上什麼娟都不嫌貴,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樣子。

倩倩笑她變成了一頭大白鯊似的。

其實我也吃得天經地義不亦樂乎。

下午四點多,倩倩才將我和娟送回來。

我們姐仨正在店門口話別,忽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怒吼:“郝倩倩,看你今天還往哪兒躲!”

我們姐仨吃驚地轉身看去,見一個衣服褲子髒兮兮的漢子懷抱一歲多的小孩,不知何時從何處冒了出來。他腳穿一雙塑料涼鞋,看去幾天沒洗腳了。頭發老長,臉上胡子拉碴,怒目圓睜。他懷中的孩子同樣髒兮兮的無精打采。

是劉柱。

我們姐仨一時都慌了神。

我說:“倩倩你快進店裏去。”

娟就慌忙掏出鑰匙開店門,卻被劉柱搶前兩步,一肩膀將她撞開。

鑰匙掉在了地上。

我欲撿起鑰匙,被劉柱一腳踏住。

倩倩那時反倒首先鎮定了,雙手叉腰,毫不示弱地說:“劉柱你想幹什麼?!”

劉柱冷笑道:“還能幹什麼?既然找到了你,不把你帶回老家我誓不罷休!”

倩倩也怒了,斥道:“呸!你憑什麼啊?離婚證都辦了,錢你都收下了,你有什麼權利?光天化日的,你想搶人啊?!”

劉柱說:“我後悔了!我現在不想要錢,又想要老婆了!”

倩倩說:“瞧你那樣兒!你還配有老婆嗎?給你們劉家生了個大胖小子,還給了你們一大筆錢,你現在又來這套!你看挺好的一個兒子被你糟蹋的!你有臉出現在我們姐仨麵前嗎?!……”

那時整條街也不見個人影。

孩子認出了倩倩,伸著雙手哭喊:“媽媽、媽媽……”

我和娟一時都不知所措。

“郝倩倩,最後問一句,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劉柱放下孩子,眼露凶光了。

“劉柱你做夢吧!別過來哈,你敢過來我就用辣椒水兒噴你!……”

倩倩快速地從挎包裏掏出一個小瓶,防範地舉著。

但劉柱的動作比她更快——他從後腰抽出了一把帶鞘尖刀……

接下來的事發生在幾秒鍾內。

先是刀鞘落在我腳邊,我低頭看時,耳聽李娟大叫:“劉柱不許!……”

我扭頭看娟時——刀已在她身裏了,隻餘刀柄在外。娟攤開著手臂,低頭看刀柄……

我又聽到劉柱哇哇怪叫,又看他時,見他雙手捂臉不停地轉圈,一頭撞在樹上……

我不由得轉身看倩倩,見她仍一手舉著小瓶,另一隻手攔抱住娟的腰。我眼睜睜看著她倆跌坐於地。

那孩子嚇得哭著喊著已跑下了人行道,跑到了馬路上,站在馬路中央不動了,喊些什麼我也聽不分明。

娟指著孩子大聲對我說:“快!孩子……別被車……”

正有車疾駛而來。

我衝向馬路將那孩子抱起,已來不及轉身,隻得接著跑到馬路對麵。

我站在馬路對麵回望時,見倩倩摟抱著娟在喊:“來人啊!救命呀!誰來幫幫我們啊!……”

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

自從有了手機,我與養父通話方便多了,因為他按照工作要求必須隨時開機。

養父正在刷牙,說幾分鍾後給我打過來。

“你說的那個李娟,你一直與她住在一起嗎?爸爸應該怎樣理解你倆的親密關係呢?別哭嘛,好朋友住院了也不至於……別急別急,慢慢解釋……”

養父問得特細。他問得越細,我回答得越煩,解釋得越含糊,也使他聽得越起疑。

“好女兒,原諒老爸哈,我現在得去開會了,車到了。中午我給你打過去吧……”

他放下電話後我才意識到,他將我和娟的關係臆想成同性戀了。我真是哭笑不得。

上午我老老實實地守店,接待了十幾位顧客,收款三四百元。我將每一元錢都看得更寶貴了,我想我收錢時的樣子,大約可以用“見錢眼開”來形容——難怪有的顧客表情詫異。

中午養父如諾打來了電話。

他說:“女兒,爸爸中午的時間都屬於你……”

於是我像一個口述曆史的人,將我與娟的關係原原本本從頭講了起來。

“還有補充嗎?”

“沒有了。”

“女兒,你做得對,爸支持。我當然是有筆存款的,從現在起,為了你的好朋友,可供你隨時支取……”

他的話使我吃了顆定心丸。

下午我去看李娟時,她最憂慮的也是搶救費、住院費。

我說:“你隻管安心住院,一切對我都不是個事。”

她苦笑著說:“朋友有時也會是麻煩製造者啊,你攤上了,可不隻能認了唄。”

那樁街頭血案成了新聞,都上了報紙和電視了。

…………

萬沒想到,一天下午養父忽然出現在我麵前。

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女兒狀態還不錯嘛。”

我訝問他怎麼會到深圳來?

他說是來“取經”——像他那樣的人,難免要說些言不由衷的話,說時,眉頭必會緊皺一下,接著勉強笑笑。

“要是不會說假話那就別說,幹嗎非難為自己呢?不情願的樣子都掛相了,自己一點不知道嗎?”——“校長媽媽”不止一次這麼嘲諷他。

他卻說:“怎麼會一點不知道呢?當然知道。但是那也不改了,最沒必要提高的就是說違心話的水平,我在這方麵不求上進。成心掛相也是一種有所保留的態度啊,並且可以多少獲得點同情嘛。”

確實,他在家裏接待訪客時,臉上一出現那種表情,對方就不再堅持什麼了,往往也都賠笑一下,同情式的理解溢於言表。

他說他到深圳來“取經”時,臉上就出現了那麼一種表情。

於是我猜到,他是專為我的“問題”而來的。

他說玉縣應該向我頒發宣傳獎,因為我們的小超市等於為神仙頂在深圳做了廣告。

他在超市內“視察”了一番,詢問了一些收入情況,點頭讚道:“不錯,不錯,我女兒有自己的事業了。”

我說:“這算什麼事業啊,謀生而已。”

他教導地說:“對許多打工青年來說,謀生之事頗不易;成了個體經營者以後,其事雖小,在別人看來不足論道,自己卻一定要當成事業來做。非有此等努力,什麼事都做不好。事業事業,諸業由事而始。”

我已很久沒當麵聆聽他的教導了,心悅悅然。

他望著吊鋪問:“你和你那位老友李娟,你倆晚上就睡在上邊?”

我說:“對。”

我看出,對是否屬於“同性戀”,他仍心存疑點。然而我並未心生不滿,隻不過覺得他這位“市長爸爸”可笑得十分可愛。

“我可以上去看看嗎?”

他望著吊鋪的表情像一位禮貌的探長。

我說:“當然可以,老爸請。”

他是高個子男人,若不匍匐前進,分明就達不到目的。他倒也適可而止,僅站在小梯上看了看,沒往上爬。

我已經與高翔每晚睡在上邊,吊鋪上顯然是同眠共枕的情形。

他的腳落在地上時,滿腹憂愁又掛相了,他同樣也不想掩飾。

我正要解釋,高翔來了。

我向他介紹:“這是我男朋友,您也可以認為是我未婚夫。”

他鄭重地反問:“實際上呢?”

高翔多次聽我講過他,已猜到了站在自己麵前的是誰,笑著說:“實際上我倆的關係就差領結婚證了。”

高翔的話徹底打消了養父心中關於“同性戀”的疑慮,那疑慮肯定令他如鯁在喉情緒糟透了——高翔的出現省了我的事,無須再作任何解釋了;而他的表情也豁然開朗,滿臉陰雲一掃光。

於是兩個男人互通姓名,不但握手,還互相擁抱了一下。

聽我說高翔是攝影家,養父來了興趣,要求參觀高翔的照相館。

在照相館內,高翔翻出自己出版的攝影集和專著,以及獲獎證書給準嶽父看,看得我養父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吃晚飯時,他倆從攝影談到了各地風光、水土民情、古跡保護、旅遊經濟、扶貧重點,等等等等,談興勃勃,欲罷不能,幾乎都輪不到我說話的份兒。

當晚養父與高翔同住照相館。這進一步證明,所謂“取經”完全是他的借口——若以公事來到深圳,他那種身份的人,豈可隨便住在私人居所?

第二天上午,養父一見到我就高興地說:“女兒,老爸祝賀你找到了理想而優秀的另一半!”

不知高翔與他晚上又聊了些什麼,竟使他有種遇到了知音,相見恨晚似的愉快。

下午,他又非要去探視李娟。這一要求,已與“同性戀”的疑點無關了。不讓他去沒有過硬的理由。

李娟那時已漸康複,可以坐起來說話了。

我養父去看她,自然使她分外高興,聊得十分主動。娟是個說話敞亮又得體的女孩,越是在有身份的長輩麵前,話說得越發敞亮和得體。而養父呢,越是在普通人麵前越和藹可親。並且,他特喜歡說話敞亮的年輕人。二人聊得甚是歡洽。

養父臨走時對她說:“娟,替我好好照顧婉之哈,拜托了。”

娟說:“哪裏呀叔,您太抬愛我了,這些日子一直是她在照顧我啊。”

養父說:“她現在也應該報答報答你嘛,我指的是以後和將來,我希望你倆的友誼是一輩子的事。”娟說:“婉之的性格有點像白素貞,我願意做小青。”

“哎呀,哎呀……”

娟的話使一向善談的養父不知說什麼好了,忍不住俯身親了她額頭一下。

離開病房,養父在走廊上對我說:“憑李娟為倩倩擋了一刀這一點,她不但值得你深交,而且值得你尊敬。現而今,有一位值得自己尊敬的朋友不容易了,可要珍惜你倆的友誼呀。”

因為我和娟的關係既非姐妹,又非老鄉,還與街頭流血案件有關,我一個人去看娟時,“同性戀”之猜測幾被坐實。高翔也去探望娟時,那種猜疑又上升為“亂”了。養父一出現,他的氣質,想不讓人猜到他是一位在職的官員都不可能。猜疑自然而然地消除了。我再去探視娟時,護士竟說:“小青,白素貞看你來了!”——引得其他病人全笑了。

在以後的日子裏,在醫院的那個病區,友誼成了足以羨慕之事。

而當天晚上,在照相館,當著高翔的麵,養父與我談了一些我一無所知的事。

他說,對於神仙頂那些與我有親情關係的人,他是暗中照顧過的。他負責建臨江大橋和臨玉公路時,曾專門囑咐人去神仙頂將我大姐夫和二姐夫招為臨時工。他說我大姐夫那人還行,有錢掙了就比較安分。我二姐夫那人的確不怎麼樣,給他惹了不少亂子。後來出那種事,亦屬必然。

他說我生父去世後,我大姐夫托人轉給他一封信,希望他參加喪事。他沒去參加,但給了一筆喪葬費。

“我與你生父從沒見過,對他一點都不了解,我真去了能不讓我講幾句話嗎?我非不講能依我嗎?可我講什麼呢?就算我什麼都沒講,隻不過參加了一下,過後能不傳開嗎?眾口難堵,誰能預料傳來傳去會傳成什麼樣呢?不但對我不好,婉之對你也不好啊是不是?……”

我和高翔都認為他沒參加是對的。

對於我的“還行”的大姐夫,我內心又多了一種不好的看法。

而我幫助楊輝和趙凱的事,養父卻非常支持。

他說:“就當成是親情扶貧吧。中國貧困人口多,主要在農村,單靠國家撥款肯定力有不逮。有能力的人從經濟上幫一下處於貧困之境的親戚,那還不是完全應該的?但是呢,你倆都不屬於先富起來的人。你倆成家後,能力將更有限。量力而為吧,幫窮先幫人,幫人先幫下一代,幫下一代先幫他們受教育。別說你們倆了,我對我的窮親戚們,也隻能本著這麼一個原則來幫啊!……”

他說到後來,竟然幾度哽咽。

第二天上午他就走了。

在機場,養父擁抱著我說:“女兒,老爸不虛此行,因為我親眼看到你有了自己的一番小事業,有了最適合你的另一半,有了情如同懷的好友,而且你還在上夜大,我放心了。你‘校長媽媽’泉下有靈的話,也會非常高興的。既已成為深圳人了,那就好好在深圳生活下去吧。不太忙的時候,回玉縣看看老爸,老爸就喜出望外了……”

他的話把我說掉淚了。

回去的路上,我發覺兜裏多了個信封,內中有卡。

高翔說:“給你老爸寄回去。”

我說:“萬一真需要呢。”

他說:“有我呢。”

我說:“起碼劃一下,看看多少錢吧?”

他生氣了,訓道:“看什麼看?有那必要嗎?你沒聽他說,他也有窮親戚嗎?估計還不少呢!你別管了,我負責寄回去。”

他將卡奪過去了。

我說:“那也得等我先給我老爸寫封信再寄吧?”

他說:“信你也別寫了,你寫不好,也我寫吧。”

養父那時已不是市長了,到人大常委會當副主任去了。我知道,他一直希望能當一屆書記,一度呼聲也特別高,但主要由於諫言免除農業稅的事,他忽然成了有爭議的人。他不無壓力,也不開心。他說他再幹兩年就該退休了,可做閑雲野鶴了,那時可以反過來經常到深圳看我了。而他這次與我在一起,自謂“爸爸”的時候少了,自謂“老爸”的時候多了。叫我“女兒”的時候也少了,叫我“婉之”的時候多了。我想,他也許認為,我將越來越不僅僅是他的女兒,同時也是別人的親愛者或什麼人了。

我自忖寫不好一封既退了卡又不使養父自尊心受傷的信。高翔既與養父談得來,由他寫那樣一封信顯然更好,於是就不再爭論,他同意了。

以後幾天,小超市如同上演《茶館》的舞台,與街頭血案有關或間接有關的各色人等陸續“上場”。

首先出現的是劉大爺,他一見到我就跪下了,慌得高翔掉了手中的東西,急忙將他扶起。

劉大爺老淚縱橫,哀求我和李娟不要起訴,那麼劉柱就不會被判刑。

“手術費、住院費全由我承擔行不?小方,如果劉柱被判了刑,孩子咋辦?幾年內不是既沒媽也沒爸了嗎?對孩子將來的影響不是明擺著嗎?孩子他可是沒錯的啊!……”劉大爺說著又要跪,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高翔安慰了他幾句,將我扯到一邊小聲說:“老人家的話也有道理,從法律上講,私了是可以的。”

我說:“那你替我和李娟答應了吧。”

高翔說:“我可沒權利答應什麼,你也沒權利答應什麼。受害人是李娟,非得李娟同意才可以。”

於是我向劉大爺保證,一定盡力說服李娟接受“私了”。

“唉,這個劉柱呀,怎麼就會那樣二乎呢。幸虧沒出人命,如果出了人命,不管死的是我還是倩倩,他再後悔不是也晚了嗎?劉大爺給你下跪不是也沒用了嗎?……”

李娟痛痛快快地給我寫了一份“全權委托書”。

她問:“有倩倩的消息嗎?”

我說:“又失蹤了。”

她苦笑道:“放心,這次倩倩失蹤不了多久,估計是由於害怕暫時躲躲。”

我懷疑地說:“你真以為她還會出現在咱倆麵前嗎?”

她想了想,肯定地說:“會的。遲早的事,我比你了解她。”

那幾天內,又出了一件讓我上火的事——超市的業主由於缺錢急用,決定將門麵賣了。也就是說,到年底他就不會再續簽合同了,我和李娟必須將超市騰空。那麼多貨,可讓我往哪兒轉移呢?這會對我和娟造成多嚴重的經濟損失啊!

我幾次話到唇邊都沒說出口,怕娟也著急起來——她聽了能不急嗎?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高翔顧不上處理“私了”之事,各自分頭在全市到處轉,想預先租到一處可以存放貨物的地方,卻都很失望。地方是有的,不過租金太高,超出了我們的經濟承受力。

我就埋怨高翔不該將養父的卡寄走。

他倒沒生氣,這麼安慰我:“你已經是成年人了,以後麵臨困難,不要總是依賴養父。如果你沒那麼一位養父又怎麼辦?何況還是養父,再花他的錢你慚愧不慚愧呀?我高翔的臉又往哪兒擱呀?車到山前必有路,再難邁過去的坎,咱倆一起邁,哪怕我背著你往前邁,那也是我應該的,卻不是別人應該的。”

第二天上午,公安局打來了電話,要求我立刻去一次,有事相議。高翔陪我去了。

公安局的人說,郝倩倩的委托律師來過公安局了,聲明一切經濟責任由她全額承擔,所以他們出於對孩子的考慮,已將劉柱釋放了。那父子倆被劉大爺領走了。

“劉柱是農民,而郝倩倩承擔經濟責任的能力強,李娟又是為了掩護她而被刺的,我們認為以這種方式私了反而對三方麵都好……”

“完全同意!”高翔迫不及待地搶先表態。

公安的同誌問他是誰?

我說:“他是我丈夫,也是我和李娟的律師。”於是我代李娟在幾頁紙上簽了字,按了紅手印。

離開公安局的路上,高翔如釋重負地說:“這樣好。甚好甚好。車到山前必有路,你不信也該信了吧?”

高翔說:“公安局會讓她該出現的時候出現的。”

竟無須公安局那麼做,倩倩主動出現了。我和高翔回到超市時,見倩倩在門前徘徊。

她說怕引起人注意,不是開著那輛紅色跑車來的。她要和我找個地方談談。

我對高翔說:“現在是我們姐們兒之間的事了,你別摻和,好好替我看店吧。”

高翔說:“遵命。”

我便將倩倩請上了吊鋪。

高翔送上飲料時,倩倩說:“沒帶煙,來盒好煙。”

高翔就又送上了一盒店裏最好的煙。

倩倩吸煙時,我正襟危坐地說:“開始吧。”

她白我一眼,嗔道:“急什麼,讓我定定神兒行不?”

我不好意思了,小聲說:“行。”

“從沒在這麼一種地方跟人談過正事。”

“我和娟晚上睡這兒。”

“不僅和娟吧?”

“現在和他,沒他我夜裏害怕。”

“你倆……正式的?”

“娟出院後,我倆就領結婚證。”

“搞藝術的?”

“攝影家。”

“家?”

“對。上海攝影家協會副主席。”

“挺有氣質的,滿意不?”

“適合我。”

“怎麼沒見著‘小朋友’?”

“誰知貓哪兒去了。它挺好的,我和娟是不會遺棄它的……談正事吧。”

“你像是娟的代理律師了,口氣也像。”

“現在隻得由我代理了呀。我也不習慣在這種地方跟人談正事,快開始吧。”對倩倩的東拉西扯,我有些不耐煩了。

“三年前,咱們姐仨那是種什麼關係?不承想現在將關係弄成了這樣,唉……”倩倩按滅煙,歎了口氣。

…………

我與養父通電話時,他那邊挺熱鬧。他照例又回老家過春節,肯定也喝得盡興,高聲大嗓讓他身邊的這位親人那位親人跟我“說幾句”——我自然也得親親熱熱地與些從沒見過的農村的親人說些拜年話,說到後來,話都重樣不走心了;對方說些什麼,我也左耳聽右耳冒根本記不住了。

然而我並非在虛與委蛇;我真的很高興與養父的每一位親人通話,他的親人就是我的親人啊!但我喝了兩杯酒,頭有點暈乎。而且,養父那邊的親人太多了,他分明希望我聽聽他們每一個人的聲音。

“女兒,別掛,接著要與你聊幾句的是老爸的三叔,從小背過我的哈!三叔三叔,過來聽我女兒問你聲好!哎女兒,我三叔你得叫三爺爺啊!……”於是我又得向三爺爺說幾句重複了多次的拜年話。

“女兒,最後一位!你的同代人,也是八〇後,老爸表妹的兒子,清華建築係的研究生,你叫他……哎,表妹,我女兒該叫你兒子什麼?對對對,叫表哥……”我就還不能掛斷,繼續與表哥拉近乎,雖然是同代人,但我的拜年話已山窮水盡,委實不知再說什麼好了。

終於結束了隔空進行的拜年,剛飲了一小口茶潤潤嗓子,娟卻以諫言似的口吻說:“人家高翔給你爸拜年,你這準兒媳婦不給他媽拜年?”

我推說:“太晚了吧?”

娟說:“不晚,一點以前都可以打拜年電話。”

我推說:“隻怕她已經睡下了。”

娟說:“那你也是打過了,一份心盡到了。真睡下了的人,會把電話關了的。”

我一想,翔的父親已過世,他完全是為了幫我、陪我才沒回上海陪他媽過春節。他家有座機,我已與他媽通過幾次話了,未來的婆婆每次都噓寒問暖地對我表示關心,這電話我確實應該及時打過去。雖然初一打也可以,但萬一明天早上人家先打過來了呢?那我這個兒媳不是被動了嗎?

我不再猶豫,又翻開手機蓋撥起號碼來。

翔他媽居然還沒睡。

我說過了拜年話、送上了祝福詞之後,她高興得笑出了聲。翔的姨多,她說她在與自己的老姐妹們打麻將。

我說:“翔為了陪我沒回家過春節,希望您多原諒他呀。”

她吳儂軟語地說:“沒什麼沒什麼,是我讓他留在深圳陪你的。我這邊一點不孤單,翔的幾個姨總來。我們老姐們兒都退休了,願意聚一起敘敘親情。別掛啊,我讓他三個姨都過來跟你說幾句……”於是我又打起精神與翔的三個姨聊。

那一通電話終於也結束後,我倦怠極了,頭枕著娟的腿蜷在了沙發上。

娟說:“聽我的聽對了吧?”

我說:“謝了。”

娟說:“聽你和兩夥親人聊得熱乎勁兒的,我也想與家人通話了。”

…………

翔走後,我收到了養父的信,他要求我七月份必須回玉縣一次,因為玉縣護校要舉辦百年校慶,屆時將有來自世界多國的方氏家族的後人齊聚玉縣尋根訪祖,省裏市裏都很重視此次活動。我作為方氏家族在中國的唯一後人,不出席顯然是不對的。

兩天後,我收到了玉縣政府的正式邀請函。

我決定回去。

娟說:“不許猶豫,必須回去。你不回去,我都不答應。”

我說:“那藥店這邊怎麼辦,剛營業又關門,成什麼事了?”

她說:“我負責藥店的營業。賣藥品可不敢大意,我負責你不是放心嘛。”

我說:“超市那邊交給你弟一個人,你能放心嗎?”

她說:“雇個人幫他。”

她招聘了個四川姑娘。

我見過後,不是太中意,問她為什麼不招個漂亮點的?

她說:“我希望將來幫我弟在深圳安家落戶,漂亮的他也配不上啊。肯和他成心成意過日子的最適合他。”

玉縣的變化也很大。

臨江大橋的建成和臨玉公路的開通,不但縮短了兩地的距離,也促進了兩地的商貿,到玉縣甚至到周邊山村觀光旅遊的人多了。玉縣的店鋪多了,家庭賓館多了,新蓋起了兩座酒店,一座三星,一座四星。農家樂使周邊山村熱鬧了,臨江人的車輛和身影絡繹不絕。

我站在久違了的家門前,腦子裏蹦出來的是當時的流行語——“孵化基地”四個字。當年的中國,“開發區”如雨後春筍。有的地方卻不叫“開發區”,叫什麼什麼“孵化基地”,比開發區更形象的一種叫法。

雖然是星期日,養父卻不在家,在農村調研還沒回來。我在家門口與他通手機,他告訴我鑰匙在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信報箱,有鎖眼,卻是給外人看的,一個小小的機關才能使它打開。養父總丟鑰匙,所以在信報箱裏放了一把,以防萬一。

家門維修過了,左右多了兩尊石雕:一尊是仙鶴,一尊是葫蘆。

我問養父那是怎麼回事。

他說一言難盡,等他到家再告訴我。

我開了家門,邁進院子,見院子和房屋也維修過了。不是麵貌全新的那種維修,而是文物保護那種修舊如舊的維修,一切方麵比我居住過的時期理想多了。

我再次與養父通話,問他什麼時候到家,我要不要把飯預先做好。

他說一個小時後準到家,他已有所準備,他到家他做飯,要我什麼都別管,安心等他就是。

家裏重新改造出了一間大客廳,壁上懸掛多幅老照片,不是一般的“老”,是多位清代和民國人物的肖像照,有一位進士、兩位舉人,還有一位縣令和一位著西裝的留洋的醫學博士——英國皇家醫學學會的會員,居然還有一位中年的傳教士!

他們自然都姓方,都是方氏家族的重要曆史人物,都是“校長媽媽”的先人——與我一點關係沒有。

但我還是看得很認真,記住了多數人物的名字。我無肅然起敬之心,卻有自愧弗如之感——因為我畢竟出生不久就改姓方了呀!

洗罷澡,我平躺床上休息時,又一次聯想到了“孵化基地”四個字。

是的,客廳裏的照片告訴我,這處有一百多年曆史的方氏老宅,未嚐不可以也用“孵化基地”來比喻,當年從這裏走向全國、走向世界的方氏兒女,不少人成了家族的自豪——他們即將回來了,這處方氏家族留在國內的唯一老宅,對他們具有根的意義。

我也是在這處老宅呱呱墜地的,在這裏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五彩夢頻頻的少女時期。那麼,這裏也可以說是我的“孵化基地”——與安徒生的童話相反,我是從“鴨蛋”殼裏誕生出來的;一個由於機緣巧合而錯生在群鴻故裏的麻鴨蛋。我有自知之明,以我現在的情況看,我是個注定了將一生平凡的人。我不是一個甘於平凡的人,誰年紀輕輕的就會甘於平凡呢?但我確實已看清了我的一生,除了買彩票意外中幾千萬大獎,我的平凡毫無懸念。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那是指古人,而且主要指官場之人。四年來的打工生活使我明白,芸芸眾生之中尋常如我者,在現代社會,最遲三十就該知天命了,否則豈非活得甚不清醒麼?何況,果然中了幾千萬大獎就不平凡了?我不還是我嗎?我不怕平凡,簡直也可以說,既然平凡注定是我的宿命,我願與我的宿命和平共處,平平凡凡度過我的一生。我之一切努力和勞碌,不是一心想要超越平凡,隻不過是要使那平凡趨於穩定,爭取在穩定中過出幾許平凡人生的微淡的小滋味兒來。我不讚成“明知不可為”而“為”,我認為這句被某些人賦予詩性色彩的話,其實是很忽悠人的,明明不可為還亂為個什麼勁兒呢?那不是瞎折騰嗎?我深知我除了沾光於玉縣方氏家族這一點,自己的人生再無任何可以任性折騰一番的資本。連我是方氏家族後人這一點,也不是事實,而隻不過是“既成事實”。我之折騰,很可能將“既成事實”也折騰成難堪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