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二〇〇二年我大二了。

我遭遇了愛情。

某日去上課時,我被一名踏滑板的男生撞著了——通往教學樓的路上行人匆匆,有的同學邊走邊吃東西。一隻尚不會飛的小麻雀不知何時從樹上掉在了路上,在學生們的腳步間盲目蹦跳,卻少有注意到它的人,誰注意到了,也隻不過高抬腳跨過而已。它的媽媽在樹上焦急地叫個不停,不時在學子們頭頂盤旋,對於這異常的現象也根本沒誰注意。我注意到它時,它恰被一隻腳踢翻。那一踢使它不動了,居然趴在無數匆匆的腳步之間了。我趕緊快走兩步,雙手捧起了它,欲將它放到草坪上。

就在那時,踏滑板的男生撞著了我。這是兩不怨的事,但他分明想怪我,立刻就要說出一句不中聽的話來。當他明白了我在做什麼時,又伸展雙臂為我擋住別人。

我倆沒說話,互相笑笑而已。

我第二次見到他時,他在電梯裏,我在電梯外,離電梯十幾步遠。電梯裏的人已經滿了,他按住電梯不使梯門關上。我跑過去擠進了電梯,卻超重了。我剛要退出電梯,他卻搶先離開了,而那時別人按了下鍵,梯門關上了。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校刊的組稿會上,他是編委,我是學生作者。我寫了一篇散文《神仙頂記事》,文中自然寫到了我的生父、兩個姐姐和我外甥。在散文中,我那些親人隻不過是“神仙頂人”——當時我仍不知他們是我的親人。他是我的責編,點評時說我的散文有“玉質”,堪稱“玉散文”。他的過獎之詞使我當時很窘。

就這樣,我們不再陌生了,也可以說認識得自然而然吧。

後來,在食堂吃飯時,他經常“很巧”地坐在我旁邊。

他是計算機專業的,那當年是熱門專業。可他是文學愛好者,從不創作,卻被認為有評論水平。他是家在貴陽的學生,父親是省裏某廳廳長,據他說他父親屬於那個廳的高配幹部,實際享受副省級待遇。那一年我爸已是臨江市市長了,而他居然了解到了這一點,還說他父親知道我父親這個人。

一日,我倆散步時他說:“咱們這一屆,幹部家庭的學生不多,學習好的也不至於淪落到這樣的學校來。”

他這話顯然是在說自己,卻無意中傷到了我的自尊心。我盡量裝出沒被傷到的樣子,說:“什麼樣的大學都有才子。”

戀愛使人變傻是流言。起初會使人智慧,深入下去才變傻的。

他聽了特高興,忽然吻了我一下。雖然是在我完全沒心理準備下發生的一吻,我卻沒生氣。

我接著也主動吻了他,似乎是那樣。否則,在那天我們之間不會有一陣彼此深吻。

二〇〇二年,中國的一切事都進入了“快速”階段,愛情也不例外。與民間相比,大學學子們的戀愛過程算挺“悠著”了。在民間,往往互相“中意”的當天就進入實際“步驟”了。不“那樣”的理由在年輕人中越來越不成立了。

我中他的意。

他一米八多的個子,算不上是帥哥,卻也相貌堂堂。我倆在身高和顏值方麵挺般配。愛情使我平淡無奇的大學生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節。我雖然並未被愛情衝得找不到北,但確實也挺享受那種伴著驚喜的纏綿。

他曾用摩托帶著我在貴陽的老區新區兜了兩次,強調非要由我決定在何處買房子。我又開始對人生有些憧憬了——不是初中時那種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也不是高中時往細了想又會頓時索然因而懶得繼續想下去的迷惘,而是一步步特實際特接地氣的那種預想,接近於對人生做出的理性規劃和設計。

又一日,我與他在經常幽會的地方耳鬢廝磨之際,同宿舍的一名女生找到了我,說我爸將電話打到了校辦——我媽住院了。

在臨江市立醫院急診搶救室外的長椅上,我見到了我失魂落魄的爸爸。

我爸告訴我,我媽突發胃出血。胃病是她的家族病,但與她前一時期太累了也有關。民盟換屆,關於人事安排她必須親自與市委統戰部協商。護校擴建擴招,建一半資金鏈斷了,原定資金到不了位,她又親自四處求援。於姥姥的死也使她很難過,嘴上不說,暗自傷心。家裏沒了於姥姥那麼一個人,她對家務是玩不轉的,卻又一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替代之人……媽媽對自己的病大意了,把自己累著了。

護士從病房出來,說媽媽醒了,知道我到了,急著見我。

我進入病房,臉色蒼白的媽媽朝我微笑,盡量做出泰然的樣子。

我剛在她旁邊坐下,她就問:“見到爸爸了?”

我點點頭,握住了媽媽的一隻手。

她又說:“女兒放心,媽媽的病雖然是家族病,但絕不會遺傳給你的。”

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說這種話。

“媽,你怎麼這麼說啊!”

我小聲哭了,吻她的手,吻她的臉,說了些她會沒事的話。

“記住,我給你留下了一封信。我口述,你爸代筆的。你先別急著看,過幾天再看也不遲,但也別忘了這事。”

當時我哪裏能明白,她說“過幾天”的意思,其實是“我死以後”。

我又怎麼會那麼想啊。

媽媽囑咐過那幾句話後,從枕下摸出兩件東西——第一件是存折;第二件,還是存折。二〇〇二年,卡還不是很普遍。

媽媽告訴我,一個折有兩萬多,是姥姥求人寫下遺囑留給我的,是她一生的積蓄,而媽媽是指定的執行人。另一個存折有將近十萬,是媽媽自己為我存的。

“本想湊個整再交給你,現在……媽覺得還是現在交給你好。你都大二了,兩年後就畢業了,該有自己的小家庭了。放在自己那兒,用起來更方便……”

媽媽將存折塞在我手裏,同時用雙手握住我的手。

“媽媽,您這是幹什麼呀!我不要錢,我要你早點好起來,早點出院……”

我哭出了聲。

而媽媽說:“別哭啊!看,你一哭護士又進來了。快,再親媽媽一下……”

我就吻她的手,實際上是在用媽媽的手堵我的哭聲。

那名護士也是護校畢業的,估計她從沒想過有一天她麵對的病人會是曆屆學生都尊敬的校長。

護士望著我的目光有請求的意味。

我在媽媽額上又吻了一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那年江橋已經建成,公路已經開通,爸爸在市裏還有會,直接從醫院去會場了。

我獨自回到玉縣的家,站在除了我再無別人的院子裏,第一次感受到了“惴惴不安”是什麼滋味兒。

然而我並沒想到媽媽真的會離開我。或者說,我的頭腦極度排斥這種想法。

我趴在床上,片刻就睡過去了。

我實在太累了。

那天半夜,我的“校長媽媽”離開了我……三日之內,我的狀況確可用“痛不欲生”來形容。人世間最愛我的兩位女性先後離我而去,一去永不返回,這使我覺得自己像一隻無所依傍的孤雁,對大地和湖沼缺乏信任,喪失了起碼的安全感;對廣闊的天空更是充滿疑慮。“校長媽媽”和於姥姥之於我,不僅僅是嗬護我長大的兩代親人,還是足以保佑我命運順遂的吉祥神。有她們在,不論我的人生遇到怎樣的挫折,都不至於驚慌失措,僅僅是品味沮喪而已,安全感卻是不受影響的。失去一位,我已覺自己的親情殿堂斷了永難修複的一柱;現在兩位都失去了,我的親情殿堂垮塌了。在別人眼中,我當然已經長大了,我爸就是以這樣的眼光來看我的。但我自己知道,我的心理年齡仍處在習慣了受寵的少女時期。至於我爸,他固然也是愛我的,我卻總覺得他的愛有別於“校長媽媽”和於姥姥對我那種細到微處的愛。用他的話說,那三天裏,我因悲傷過度,像“活死人”。

他說得沒錯,我一下子跌入了空前的彷徨無助之境。我所參與的主要的事是媽媽的喪禮。那自然是隆重的,但我卻完全記不清是怎樣的過程了,連悼詞也沒聽進去。過後我爸告訴我,悼詞對我媽的評價“甚高”。

第四天晚上,我爸在書房批閱文件時,我走了進去,終於可以心如止水地坐在他對麵了。

我當時奇怪他竟能那麼平靜地進入了工作狀態。

我向他要媽媽留給我的信。我當然沒忘那件事。

他裝糊塗,問什麼信啊?

在我的堅持下,他隻得承認是有那麼一封信,但卻忘記放在哪兒了,推說幾時想起來了、找到了再給我。

我看出那是他的借口,直言我的不信。

他惱火了,拍了桌子,還想摔東西——已將杯子舉起,卻沒真摔在地上。

“我是你父親!你是我女兒!你失去了媽媽,我失去了妻子,咱倆的悲痛程度是一樣的!為什麼你不可以理解我一下,為一封信偏偏在這時候坐我對麵煩我?!”

他異常激動,臉色都變青了,揮動著的手差點落在我頭上。

我朝後仰著頭,瞪著他態度堅定地一動不動。

我們父女之間第一次發生那麼一種情況,當時我的感受是“驚心動魄”。

但他越是那麼情緒化,越是適得其反,越使我急於看到信。

最終他妥協了,開了辦公桌抽屜的鎖,取出信來放在桌角。

“就在這兒看!”他一說完就抓起煙盒到外邊去了。

我媽的信大致內容是——關於我不是她親生女兒這一點,始終是她心中的糾結。但是她認為,如果自己將這一真相帶到另一個世界去是不對的。我是神仙頂人家的女兒,而且我已見過我的生父,就是那位因救我受了傷的“伯伯”。如果我想知道我為什麼成了方婉之,最好去問我的生父生母。當然我也可以不問,不受真相的負麵影響;不改姓名,繼續以玉縣的家為家,與我的養父繼續生活。

“婉之,你一定要確信,你的子思爸爸和我一樣,我們對你都是百分之百視同己出的啊!我不在了,他對你的愛隻會比以前更深,而不會有絲毫相反的變化。你怎樣決定你與神仙頂的親人們、和子思爸爸、和玉縣這個家的關係,有自己做主的絕對權利。而且你校長媽媽認為,你怎麼決定都與道德無關,那真相畢竟已成曆史,人的現實生活不應受身世真相的困擾。生父生母也罷,養父養母也罷,都是緣分。緣分的意思就是,或長或短,或續或終,都可順心性之自然,其他的都不必在意……”

在我印象中,“校長媽媽”是一個理性遠多於感性的人。我從那封信的字裏行間,看出了她當時向養父口述時是多麼地冷靜、坦然、泰然,大約冷靜得如同在向下級同誌口述領導者的“指示”。

而這一點使我的身世真相加倍地刺激了我——我徹底崩潰了。

後來養父說,他在外邊聽到了我的一聲哀號,像動物的瀕死叫聲。

他進屋時,我昏倒在地。那一夜我昏睡在養父母床上,養父徹底未眠,守坐床邊直至天明。

他還有一大堆工作必須及時做好,我不應成為他的“拖累”。

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親自開了六七個小時的車,下午一兩點多將我送回了學校。

我最急於見到的是我男朋友。

我在他宿舍門外堵住了他,他正要去上課。

我已顧不上管他上課不上課了,差不多是將他扯到了我倆往日幽會的地方。那兒有回廊、涼亭和水塘。斯時水塘荷花盛開,賞心悅目,令人心曠神怡。回廊兩側的葡萄藤上,一串串葡萄已由青變紫。而涼亭的四柱上喇叭花散紫翻紅,開得尤其熱鬧,如花亭。在涼亭裏,我坐著,他站著,從我手中接過了那封信。

我的“校長媽媽”認為她如果將我的身世真相帶到另一個世界是不對的;而我直接認為自己如果不及時將那真相告知那愛我的男生是不道德的。

“及時”在我這兒就是刻不容緩。

有什麼“緩”的必要呢?

我認為沒有。

與其由自己欲說還休地相告,莫如讓他看信。

那信兩頁。他看完一遍,又從第一頁重看。

我說:“不用看兩遍吧?”

他將信放在石桌上,看著我,勉強地但也是古怪地笑著說:“是啊,不用看兩遍,這封信寫得明明白白,我也沒什麼看不懂的地方,那其實也就沒什麼想問你的了。但是我不得不說,這下咱倆關係複雜了,真的很複雜了。你得同意,兩個相愛的人的關係,背後也牽扯到兩個家庭的關係,是這樣吧?現在,我自己做不了主了。沒想到會出這麼種情況,太意外了,複雜了複雜了,我得去上課了,咱倆的事不妨先冷一下哈……”

他又說了幾句什麼,我已聽不到了。

那時世界變得特靜。

在我的注視下,他忽然一轉身離開“花亭”,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我沒再流淚。我甚至也不傷心,沒失落感。

我又一次心如止水。

他叫韓賓,一個普通的人名——我相信我有能力幾天後就徹底忘掉這個名字,就像在我頭腦中不曾存在過。

我請假從學校去了一次神仙頂。

…………

在學生食堂,在用餐的同學最多的時候,一名陌生的藝校的女生當眾扇了我一耳光。

她是韓賓的前女友,他倆“破鏡重圓”了。她將他倆的關係一度破裂歸罪於我,而我根本不知韓賓曾有女友。

情急之下,我將一碗熱湯潑在她臉上,她被燙傷了。

我受到了處分,便又成了大學裏的“名人”。

但我變得承受力特強了,努力學習的勁頭兒並沒太受那件事影響。

真正使我的努力目標成了泡影的是神仙頂的人們——一些我不認識,但自稱與我有親戚關係的人。

先是我收到的信多了。“親戚”們要求我通過市長爸爸為他們辦成這樣或那樣的事,解決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既然我的兩位姐夫都算是我的親戚,那麼他們的親戚的親戚當然也算。

我在學生宿舍走廊裏接了我養父一次電話。

他說常有我的“親戚”去找他,讓我告訴他們,有什麼困難什麼問題,最好先通過相關部門,比如信訪辦,向政府反映。

養父的話說得十分婉轉,但我聽出了他已不堪其擾。

二〇〇二年,正是中國民間問題多多的年頭。

而我這邊也焦頭爛額——常有“親戚”找我找到宿舍裏或教室門口。甚至有十幾名上訪的人蹲守在校門外。

他們的理由是:“誰叫你是咱神仙頂的人啊?誰叫你爸是市長啊?見你不是比見市長容易嗎?不找你我們找誰啊?你能不給我們這點方便!”

“哪天你與你養父關係生分了,我們不是想沾光也沾不上了?”

校方因而找我談了一次話,鄭重指出——學校不是信訪辦,我必須想辦法杜絕那類現象……

一天,我趁同宿舍的同學都上課去了,留下一封信,倉皇逃竄似的逃離了學校。

二〇〇二年,除了北京、上海,深圳是最吸引想尋找機遇的年輕人的城市。

我乘上了飛往深圳的飛機。

別說方向了,我的人生連階段性目標也報廢了。我對我的“宿命”已生厭煩,決心換一個地方開始我的“實命”。

飛機起飛後,我內心默語——永別了神仙頂,我將我在你那裏的根刨出來了,帶走了,我與你以後再無任何關係了。別了玉縣,我又回到你懷抱之時,將隻能是某年的清明了,而我是回去祭奠我的“校長媽媽”……

是夜我安睡在深圳的機場賓館。

我的每一步驟都是按照前一天夜裏的計劃進行的。

從那時開始,我變成了一個對自己的任何決定都有計劃、講步驟的特理性的姑娘。

除了理性,我身處異地,舉目無親、四顧無友。

…………

我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遠離市區的工地上。我沒大學文憑,找不到“白領”那種出入寫字樓的工作。我也不願做“看店女郎”,那類工作得按店主要求穿店服,還得塗脂抹粉、描眉畫眼,是我難以接受的。對顧客笑臉相迎、笑臉相送我也根本不擅長……

我與一處工地的食堂簽了我生平的第一份勞動合同——我的工作是幫廚。“幫廚”的意思是叫你做什麼你就得乖乖做什麼,每月工資兩千五,據說是比內地一般體力勞動者高出一千多元。表現得好,年底有獎金。

一想到自己以後能夠每月掙兩千五百元錢了,我在合同上簽名時激動得心跳手抖。

大廚是位姓劉的河南人,六十來歲了,我們三個姑娘都叫他“劉大爺”。他家在農村,本人曾是國營大廠食堂的炊事班長。廠裏不景氣,拖欠工資是常事,他一氣之下提前退休,已來深圳多年,仍幹本行,常說自己算得上是“闖蕩深圳的老江湖”了。二廚是他小兒子劉柱,我們都叫他柱子哥,長得五短身子,虎背熊腰,車軸漢子類型。他跟隨父親也來深圳多年了,大鍋廚事上的能力挺拿得起,自稱“麵點王”。

當年的深圳,事涉勞資關係時興承包。他們父子承包了大工地上的一處食堂,負責一支一百二三十人的施工隊的一日三餐。另外兩個姑娘——一個來自東北農村,叫李娟,比我大一歲,為人實在,潑辣有正義感,不怕事,敢作敢當。一個不知是哪省人,叫郝倩倩,身材嬌小,天生卷發,細眉俊眼,有股子嫵媚勁兒。她有時說自己是四川妹子,有時說自己是湖北人,有時又說小時候是在浙江鄉下外婆家度過的,十五歲後跟隨父母成了城市人。問她那是什麼市,她又閃爍其詞,顧左右而言其他。我們三個,她年齡最大,比李娟長一歲。但論誰是三人中的主心骨,卻不是她。她頗有心計,凡事既怕卷入是非,也怕吃虧。事不關己,避之唯恐不及。我也不可能是主心骨,姑且不說我年齡最小,那時的我也毫無膽識可言。但我明白我需要朋友,便很快與李娟成了朋友。她那種人特好交,隻要你表示出希望與她成為朋友的願望,她就會視你為友,而且還感動於你看得起她。

我們三個的主心骨就這樣順理成章地變成了李娟。遇到什麼涉及我們共同利益的事,她一旦想定了該怎麼做,我和倩倩都會配合。她並不是女“二杆子”,她膽大心細,有勇也有謀。

…………

十一月中旬我相繼收到了兩封信;信件已經可以直接寄到工地了,有專職的郵遞員送達。

…………

第二封信是我養父孟子思寄來的。我工作穩定後,主動給他寫了一封信,向他彙報我一切都好,請他放心。我認為這是我起碼應該做的,也是必須做的。他養育了我二十餘年,我不可以說消失就從他的生活中蒸發了。那除了是忘恩負義,沒有第二種結論。我的“校長媽媽”泉下有知,也會譴責我的。我並不是怕什麼人的譴責,而是因為如果不那麼做總有塊“心病”似的。那麼做了以後,睡覺都香了。

養父在信中說男人有時內心很脆弱,即使當了父親,當了市長;即使是一個經曆過人生摔打的男人,內心有時仍難免會那樣。我“校長媽媽”去世後,他的內心就曾脆弱得一塌糊塗,情緒一下子消沉到了難以自拔之境。

而我,自從養母去世後,一想到她,“校長媽媽”這一稱謂油然而現。我事實上有兩個媽媽,我在心裏不可能不對兩個媽媽加以區別。不論聽別人說到或看到“媽媽”“母親”四個字,我的聯想一向是“校長媽媽”,並沒見過也不可能再見到的生母,隻不過是由“校長媽媽”附帶著想到一下的女人。想到一下就過去了,如同一個人想到家鄉的井或江河,會附帶想到井旁的枯樹或常出現在江邊、河邊的釣者——如果確有的話。

養父還在信中告訴我,他和曲阿姨共同生活了一個月就友好地分開了,不是由於任何別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性格和生活習慣太難融和。曲阿姨此前一直未婚,獨自生活慣了,對家庭主婦的角色一下子難以適應;他呢,與我“校長媽媽”休戚與共地生活慣了,一下子也很難適應一位“全新”的妻子。

他說他和曲阿姨仍是好朋友,可用“紅顏知己”來形容。

“女兒,雖然你說你一切都好,希望我放心,但我一想到自己的女兒大學沒讀完就成了遠離家鄉的打工妹,而且還是女幫廚,我心裏就不是滋味兒,覺得自己做父親做得太失職、太失敗了,也覺得太對不起你媽媽。如果外邊的世界確實很無奈,那就回家吧。有爸爸的直接關照,你的人生又會是另一個樣子啊,那究竟有什麼不好呢?……”

我的淚水滴濕了養父的信。我之愀然,不僅因為他仍愛我這個女兒,還因為他承認自己的脆弱,也因為曲阿姨竟不能代替“校長媽媽”成為與他朝夕相處的生活伴侶。

我當日給他回了一封信,對自己的任性作了自我檢討,請他放心,向他彙報我不但自己能掙錢了,而且會因為工作表現良好獲得年終獎金,與兩個一塊兒打工的姐妹也相處得很好。外麵的世界不全是無奈,也有精彩。我估計他肯定也特別關注深圳的發展——當年,有幾個當市長的人不關注深圳現象呢?我就將自己看到的、聽到的種種深圳發展的大好局麵全寫在信上了。那是一封四頁紙的長信。

…………

二〇〇四年一月十七日是周六,我們的超市正式開張。我的“聯絡員”工作也結束,將八千元交給了李娟。

…………

轉眼到了十一月份。

一日,我正整理貨架,聽到娟在門口大叫:“婉之快來!快來!”

我急步走到門口,見一位懷抱白“京巴兒”的妖嬈女子笑盈盈地站在娟麵前。

娟板著臉對我說:“她冒充咱們倩倩,你說該怎麼辦?”

我打量那女子,雖然化了濃妝,指戴戒,腕套鐲,耳墜環,頭紮紗巾,足著靴,一副摩登樣子,卻正是倩倩!

但我偏說:“不認識,攆出去!”

於是我倆往外趕她,她嘻嘻笑出了聲,抱著小狗在貨架子間與我倆躲貓貓。小狗衝我倆憤怒地叫,驚得臥在窗台的“小朋友”躥上吊鋪,居高臨下衝狗吹胡子瞪眼。

我們姐仨鬧了一氣,我說:“不鬧了不鬧了,喘不上氣兒了,坐下好好聊吧。”

於是娟掛出“暫停營業”的牌子,關了門,行著屈膝禮請倩倩上吊鋪。

倩倩往上看了一眼,蹙眉道:“上上下下的,不必了吧。找到你倆就高興了,我還有事,一會兒就得走。”

她在小梯上坐了下去。

小狗卻還衝我倆齜牙咧嘴地叫。娟為了使它消停下來,剝了根小香腸喂它,它非但不吃,反而叫得更凶了。

倩倩說:“它才不吃那東西。連狗糧也不吃了,隻認進口的狗罐頭了。”

娟佯怒道:“毛病!那你讓它安靜,再叫我拎尾巴把它扔出去!”

倩倩從挎包裏掏出了塊東西塞它嘴裏,它才終於噤聲了。倩倩說喂它的也是進口的狗零食。

娟伸長胳膊將香腸喂向“小朋友”,“小朋友”受到驚嚇也不吃,躲到吊鋪裏邊去了。

“都不吃我吃。已經剝開了,不能浪費了。”

娟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起來。

我從貨架上取下兩隻小塑料凳擺在倩倩跟前,與娟坐下陪倩倩說話。

倩倩說她在歐洲諸國輪番住了小一年,回到深圳不久。一回來就到處打聽我和娟的下落,沒想到會在這兒與我倆重逢。

我幾次想問我所關心的事,比如她孩子怎麼樣啊,做母親的感覺啊,找到了什麼工作沒有啊,卻一次次被娟將話岔開,以幹咳製止了。

倩倩約我倆星期日一塊兒玩一天。

娟說一塊兒玩一兩個小時還可以,一天絕對不行,太影響收入了。

倩倩嗔道:“你這話忒俗了吧?友情那麼不值錢?還抵不上你這小破店一天的收入?一天能收入多少?我加倍補給你倆。”

娟不愛聽了,臉上有點掛不住了。

我怕她與倩倩一見麵就互㨃起來,趕緊滿口答應。

倩倩說走就走。來得突然,去得匆匆;在門內還取出小鏡補了補妝。望著她坐入一輛紅色的跑車裏,娟從門把手上取下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跑車駛遠,我倆退入店中。

娟問:“知道我為什麼幾次打斷你的話嗎?”

我說:“當時不知道,現在明白了。”

“你認為她還會是劉柱的媳婦嗎?”

“也許……不是了吧。”

“還也許個什麼勁兒啊,肯定不是了呀!”

“那……咱倆也還得拿她當姐們兒看呀。”

“你覺得她還是咱們熟悉的那個倩倩嗎?”

“有點……變了……”

“僅僅是有點變了嗎?記得我曾經說,她身上的故事會很多嗎?”

“記得。”

“我可比你了解她。她那人,有的事沒先找她,她也會上趕著去找自己巴望的事。她可不是盞省油的燈,主意正著呢。”

“我不嫉妒她……”

“你繞著彎兒說我嫉妒她?”

“我可沒那意思,娟你千萬別誤會啊。我隻不過想說,她主動找咱倆,證明還是拿咱倆當朋友的。那麼我替咱倆答應的事,在你那兒不能變卦對不?”

“依我,到那天找借口推了也沒什麼……”

“我反對!”

“好好好,別急,但你得給我記住,不許再問三問四的。她不主動講的事,一句也不許問。即使她主動講了,咱們也就聽聽而已,不許妄加評論!”

“聽你的。”

“還有,你得明白這麼一個理——朋友一旦富貴了,除非自己也富貴了,否則就應該相忘於江湖!”

“我原則上同意。”

關於倩倩,我與娟當時說了以上一些話後,接下來的幾天裏都沒再提過一個字。不論我還是娟,都怕因為倩倩抬起杠來。

星期日那天,倩倩到來之前我倆都換上了最好的衣服,化了淡妝。

在我,是出於禮貌,出於對曾經的好姐們兒的尊重。

在娟,似乎更是出於對自己形象的顧及。

她說:“女人誰不會打扮打扮自己呀,別讓倩倩把咱倆襯成了黃臉婆!”

“別說得那麼難聽!”我打了她一下。

倩倩沒帶狗,居然也沒化妝。我想她沒化妝,肯定也是為了照顧我倆的心情。不但沒化妝,穿的也很尋常。我的想法,令我自己著實內心暖了一下。沒化妝的倩倩,臉上的皮膚細膩得不得了,真可以用剝了殼的雞蛋或玉膚冰肌來形容了。我沒看到她那雙小手,因為她戴了雙雪白的絲手套;估計,她那雙小手也肯定保養得細皮嫩肉的。

我不禁低頭偷看我自己的雙手。因為終日搬貨,擦這兒擦那兒,一會兒幹一會兒濕的,不但粗糙了,而且起了繭。

我發現娟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

我敏感地小聲問:“你笑什麼?”

她說:“這車上都不許我笑了?”——說完,輕輕握住我一隻手,臉卻轉向了窗外。

倩倩問:“我比咱們一塊兒幫廚那時候,是不是白了點呀?”

娟說:“快變成白雪公主了。”

倩倩說她在國外常注射一種什麼養顏藥品,貴,但效果好。

娟突然問了一句:“你整容了吧?”

倩倩格格笑了,佩服地說:“還是你眼尖,婉之就看不出來。”

“是沒看出來。”我以老實的態度承認自己眼力差點。

“也就稍微修了修,絕對屬於小手術……哎,告訴你倆哈,我和劉柱分開了,手續都辦了……”倩倩也冷不丁地轉移了話題。

我牢記娟的教誨,隻“啊”了一聲,表示聽到她的話了,多一個字都沒說。

娟卻破壞了她自己定的原則,推心置腹地說:“倩倩,他和你根本不般配,早散早好。但劉大爺那人還是不錯的,對咱們姐仨挺照顧。衝劉大爺麵兒上,你怎麼也要處理得對得起他們父子。”

娟的話聽來頗有三娘教子的意味。

倩倩說:“那是。不過錢上的細節,我才不辦那種拖泥帶水的事。”

一個“錢”字,又使我的心晃悠了一下。

要說娟真是表現得夠意思,為了找回我們當年那種好姐們兒的感覺,她想方設法逗我和倩倩開心,一會兒講東北笑話,一會兒唱幾句二人轉,一會兒裝暈車,騙我大上其當,按她的人中捏她耳垂兒。停車時,還搶先下車,替倩倩開車門,裝出女跟班兒的樣子,使路人朝我們投來好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