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蛤蟆通”(1 / 3)

夜宿“蛤蟆通”

我們七人——北大荒返城知青代表,應農墾總局邀請,又踏上了北大荒的土地。

我是七人中唯一的女性。回訪各處受到的特殊接待和照顧,不亞於結婚後第一次歸娘家的新媳婦。北大荒沒有忘記我們。北大荒人是思念我們的。真實無偽的親切感,消除了我們每一個人作為代表成員心理上的拘謹。

回訪的第四天,我們乘坐小麵包車來到了原生產建設兵團三師“蛤蟆通”水庫。我們七人中沒有誰是原三師的,因此對一路所見頗覺新奇。陪同我們的宣傳部副部長有事留在三師師部了,我們隻好不斷地向司機問這問那。中年司機連日來與我們混得挺熟,很樂於回答我們的種種問題。

他對我們說:“你們知識青年是了不起的。這條公路,是知識青年鋪築的,被國家定為一級戰備公路。北大荒的每一根電線杆子,都是知識青年們架設起來的。你們將青春貢獻給了北大荒,你們是為北大荒立下了功績的!”

一個北大荒的普通司機如此評價知識青年,令我們極受感動。他的話立刻使我想到了從北大荒返城的那些老姑娘,也想到了我自己。我也是個老姑娘,婚姻方麵的“困難戶”。曆史荒唐而粗暴地剝奪了我們談情說愛的最佳年華,我們的青春一去不返。對此,世人僅僅給予我們一點點同情,那是多麼不夠啊!同情若不附加著對我們的功績的肯定,這種同情無異於褻瀆……

忽然,我們中的一個夥伴叫起來:“大家看,前麵就是水庫!”

我的思緒被打斷了,抬頭朝車前窗看去,但見一片連天水麵,波浪浩渺。風很大,六到七級,水庫失去了我們想象中的平靜,展現出另一種氣派。它真有如北大荒的“海”。

司機主動告訴我們,此地有一個水域縱橫百裏的天然湖泊,傳說是一隻蛤蟆精的棲身之所。水庫的水引自湖泊,故曰“蛤蟆通”水庫。

汽車開上水庫大壩停住了。司機回頭望著我們,征詢地問:“你們下去看看麼?”

我們當然不會失掉這次機會。我迫不及待地打開車門,第一個跳下了車。

大風險些將我刮倒在壩上,我努力麵向水庫站穩。身臨其境,更有一種高崖觀“海”之感。同時不無遺憾地想,今天要是風和日麗該多棒,撲進水庫暢遊一通才美氣!

“這個水庫,在全省也數一數二,是你們知識青年修建的!每年捕魚量,十多萬斤啊!還有下遊的水利灌溉網,也是你們……”司機怕他的話被風刮跑了我們聽不見,幾乎是喊著說。

我心中情不自禁地暗想:三師的兵團戰友們,感謝你們!感謝你們在我們北大荒知青的功績冊上,記載下了這座大水庫。如今,你們又在哪裏呢?你們生活得怎樣呢?你們夢中可曾夢見過你們用汗水修建的這座大水庫?請相信我的話吧,北大荒在任何時候都會說出這樣一句公道話:“以這座水庫的名義,向知識青年致敬!”那一時刻,我心中產生了一種比不能撲進水庫暢遊更大的遺憾——我不是一位電影攝影師,不能將這宏偉堅固的大壩和我在北大荒土地上親眼所見的一切知識青年的永存的功績實證拍成一部影片。哪怕僅僅是一部幾分鍾的影片,也能帶回城市去,讓許許多多的人都了解這樣一點:在一場史無前例的也許是不負責任的運動中,幾十萬知識青年,包括那些並非是自願離開城市、離開父母而來到北大荒的知識青年,一旦雙腳踏上北大荒的土地,卻在這場不負責任的運動中抱著怎樣熱忱而真摯的責任感,用自己的青春、力量、雙手和汗水,做過多少具有真正意義的事情!

遠處的水麵上有一條小船出現在我的視野內,隨著波浪的湧動,時起時伏。憑目測,我判斷它距離大壩有四五裏地遠。是什麼人在這樣大的風浪中駕船離壩?太冒險了!我扭頭疑惑地望著司機。

司機也發現了那條船,很有些氣惱地說:“準是附近農村生產隊的農民偷偷捕魚,這家夥,連命都不要了!”

果然,船上有人在向水中撒網。

司機將雙手攏在嘴邊大喊:“喂……你靠壩!我們不罰你款!我們擔心你的命!……”

船離壩太遠,撒網的人顯然聽不見他的喊聲。

司機無可奈何地跺了下腳,責怪起水庫管理站的人來:“管理站的人幹什麼吃的!竟讓這玩命的家夥偷偷下了水!”

我這時卻發現,大壩的正中,高聳著一個建築體,原來是一座碑。我的其他六個夥伴,都正圍攏在碑前。

司機說:“咱們別管那家夥了!他要玩命,隨他玩去好了!反正命是他自己的!世上總有些拿命不當回事的人!你也過去觀看一下那座碑吧!為你們一個知識青年建的。”

聽了司機的話,我立刻邁步朝那座碑走去。司機跟在我身後,差不多和我同時走到了碑前,低聲對我說:“是你的知青老鄉啊,挺好的一個北京小夥子,我認識他。水庫大會戰時期,我給會戰指揮部的頭頭們開車,認識工地上的不少知青。他和我交情不錯,托我幫忙,要等水庫會戰結束後調到我們師部汽車隊來當司機。小夥子挺肯鑽研的,經常捧著一本《汽車保養和維修理論》看得入迷……”

很普通的一座碑。碑體是整塊的岩石砌成的。沒有底座,仿佛這整個大壩就是它的底座。一塊大理石板鑲在碑的正麵,其上用雄渾的隸書體刻著這樣一行字:

北京知識青年王文君一九七五年七月二十三日為建水庫大壩犧牲於此,他的名字將與大壩共存。北大荒永遠懷念他!

字不是描金的,也不是鮮紅色的,而是漆黑色的,因而也顯得更加肅穆,更加莊嚴。

司機朝碑頂一指:“你看,那就是他。”

我緩緩抬起頭,凝目仰視著碑頂。一個青年人的半胸雕像麵向水庫,仿佛在俯瞰著整個水庫。“他”留著“學生頭”,那正是我所熟悉的我們北京男知青們當年普遍留的發式。“他”迎風大睜著一雙永遠也不會流露出倦意的眼睛。“他”有如這水庫大壩的一尊“守護神”。

我的心中頓時湧起一股哀思之情。十年“屯墾戍邊”,我們有不少知識青年獻身在北大荒。有的我認識,與他們有著兄弟姐妹般的情誼。有的我不認識,至今無法一一知道他們的姓名。還有的,我與他們之間,曾因某些事情,一度積下過怨恨。如今,過去了的十年已成為曆史。我們離開了北大荒,他們的屍骨,卻將永遠地埋葬在北大荒的土地上了。有著兄弟姐妹般情誼的和一度曾積下過怨恨的,我如今都對他們懷著深深的哀思。而我對他們的敬意是與我對他們的哀思一樣真誠的。正是我對他們的敬意和哀思促使我常常想:還會有整整一代人,像我們當年那麼充滿創業者的熱忱,那麼富有犧牲精神,那麼不屈辱地承受了曆史對我們的不公正的擺布,而又那麼毫不自私地貢獻自己的青春乃至寶貴生命嗎?

我默默地垂下了頭,默默地在心中對“他”說:“王文君,我的不曾相識的好兄弟,我的北京知青同鄉,我們大家來看你了!我們代表幾十萬北大荒返城知識青年看你來了!願你的靈魂安息!”

在大壩上,在大風中,我們七人,不,八人,包括司機在內,向“他”進行了長久的哀悼——這是我們回訪的四天中,第三次在我們北大荒知青戰友的碑前表達我們的敬意和緬懷。

我們坐進車內之後,司機將車開得比扶柩的腳步還要緩慢,車輪無聲地從大壩上經過,從碑前經過……

水庫管理站的人,預先接到了師部的電話,已經在公路上迎候我們了。

我們首先被恭請進了食堂。食堂裏擺放著幾盆溫熱的洗臉水。大家各自擦過臉後,又被請到一張圓桌旁。剛坐定,一個小夥子雙手端著一托盤切好的西瓜從廚房內走了出來。那小夥子身材結結實實的,個頭不高,也不算矮。他腰紮雪白的圍裙,臂套雪白的套袖,像是他自己家裏來了什麼貴客似的,純樸的臉上露出喜盈盈的笑容。

老站長介紹說:“他是咱們水庫管理站食堂的小張。他今天休息,聽到你們要來水庫的消息,也不回家了,一定要親自為你們做幾樣拿手好菜。你們瞧,還換上了新圍裙、新套袖!”

我們都感激地瞧著他親切微笑。

他將托盤輕輕放在桌上,靦靦腆腆地說:“怕你們一路渴了,先吃幾塊西瓜潤潤口吧!”

我們的確是渴極了,也就不客氣,紛紛拿起西瓜,大口大口地吃。西瓜甜極了。紅瓤的,黃瓤的,每一塊都是沙瓤的,皮薄而籽少。

老站長可能是怕我們不好意思多吃,也陪著我們吃了一塊,吃完後看著我們說:“吃吧!你們這是在吃自己的勞動果實,用不著半點客氣嘛!”

“自己的勞動果實?”我放下一塊西瓜皮,不解地瞧著老站長發問。

“是啊!”老站長肯定地點了一下頭,“都說西北的瓜甜,咱北大荒人今天也能有口福吃上了!這瓜種,就是當年你們知青中一位有心的上海姑娘,寫信給蘭州的親戚討來的。別人都譏笑她冒傻氣,說北大荒的土地上哪能長好蘭州的瓜!還編了順口溜逗她:武昌的大米蘭州的瓜,北大荒的上海丫,蘭州的西瓜好雖好,種在北大荒長成了大倭瓜,氣壞了上海的倔小丫,發誓一輩子再不吃西瓜……這上海丫頭還真有股倔勁兒,一個人業餘時間侍弄了三年瓜,成了個瓜迷。第三年秋天,她自己開出的那塊瓜地,到底結出了一千多斤又大又甜的北大荒生長的‘蘭州瓜’。瓜種雖是蘭州瓜的瓜種,可人們不叫這瓜‘蘭州瓜’,而叫這瓜‘上海瓜’。如今,她已經離開北大荒三年了,一吃這瓜,就不由人不想起她……”老站長的語調,包含著無限複雜的感慨。

我們聽了他的話,都不禁停止了吃瓜,你望我,我望你,一時不知該如何表示為好,竟個個有點不自然起來。

小張始終站在一旁,聽老站長與我們交談。他見老站長和我們都陷入了沉默,便插言道:“站長,他們不就是也代表上海丫重返北大荒來看望你的麼?農墾總局的領導不是說了,他們幾位知青代表是第一批,以後還要邀請第二批、第三批代表來麼?咱們向總局領導建個議,下次一定要邀請咱們的上海丫回北大荒!我想,咱們的上海丫也一定會高興有個機會回北大荒來看看的!”

瞧不出,靦腆而憨厚的北大荒小夥子還挺機敏,挺會說話。他的話,使暫時沉悶了片刻的氣氛又活躍起來。

老站長嗬嗬地樂了,又說:“是呀是呀,我一定向總局領導建這個議。也拜托你們幾位中的上海知青代表,走時記下她的名字,回上海後尋找到她,替我們捎個口信給她,就說我們‘蛤蟆通’水庫的人,一吃著她培育的西瓜,就想起了她。至少可以說每年想到她一次吧?……”

我們也都笑了。我們中的那位上海代表,當時就掏出小本本,問清我們四十餘萬北大荒知青中的這位“上海丫”的姓名,工工整整地記在了小本上。

小張又捧來一個大西瓜,利落地操刀切了開來。

老站長卻製止住了他,說:“不許他們再吃了,西瓜吃飽了肚子,一會兒還能吃得下飯去?飯後再吃吧!”又瞧著我們說:“咱們副站長小周,為你們駕船下水庫捕鮮魚去了!”

老站長的話,使我立刻想到了站在水庫大壩上看到的那條令我當時分外擔心的小船。

“我們看見她的船了,我還以為是偷偷下水庫捕魚的農民呢!”司機看了我一眼,因為當時詛咒了好人而窘紅了臉。

“老站長,這麼大的風浪,您不該允許……”我愈加替駕船的人擔心,口氣中不無埋怨。我們吃上吃不上水庫的魚有什麼大關係?讓人家為我們冒險,這反而使我們感到不安了。其他幾個代表,也你一言我一語,要求老站長趕快派人去將捕魚的召喚回來。

老站長撓撓頭,說:“我當時攔不住嘛!小周講的也有點道理,你們過去是北大荒的主人,如今就是北大荒的客人了!不管什麼客人到咱們水庫來,咱們都招待吃一頓魚,這是咱們水庫的規矩,對你們更不能例外!不過你們別擔心,我囑咐小周穿上了救生衣,不會發生危險的。再說風是朝大壩這邊刮……”

老站長正說著,一個人從外麵走進了食堂——是個姑娘。她剪著齊耳的短發,衣服褲子都完全濕了,顯然是被浪花濺濕的。她還沒有來得及脫下救生衣,一手提著網,一手拎著一條草繩。草繩上穿著四五條一尺多長的活魚,魚尾都在有力地擺動著。

“嘿,正說到你!你要是再不回來呀,他們肯定就會向我提出抗議了!”老站長說著起身,走到捕魚的姑娘跟前,從她手中接過魚和網,遞給小張,隨即將她輕輕推至我們跟前,介紹道:“這就是咱們水庫的副站長小周同誌!”

“周慧萍。”她低聲說,微笑了一下,向我們伸出了一隻手。

我第一個握住了她的手,同時作了自我介紹。她的手那麼涼。她的身子冷得抖了一下。也許因為我是我們一行七人中唯一的女性吧,她的目光盯在我臉上,對我格外注意地端詳了一會兒。那是一種探測性的目光。她仿佛要在與我握住手的這短短時間內,企圖了解到我的過去和我的現在,並與她自己可能有過的什麼經曆作比較。我也趁機將她上下打量了片刻。她的身材適中,苗條而不顯得柔弱,健壯而不失女性的優雅。她有一張娟麗的臉,眉清目秀,文靜中透露出一股存在於內心的自信和剛強氣質。不必別人從旁做證我也知道,我們的臉色一定差別很大。返城兩年,我的臉色變得白嫩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像目前城市中的女性一樣,每天用“珍珠霜”一類化妝品滋養自己的臉。而她的麵部皮膚和我相比,自然要粗糙得多。由於穿著濕衣服,她的臉色凍得有些發青。我不禁低頭看了一眼我們握在一起的手。一隻白嫩的手和一隻像北大荒男子的皮膚一樣粗糙的手握在一起。我的手感覺到了她手掌上厚厚的繭子。那一瞬間我心中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一種羞愧。是因為我的臉白、手嫩,還是因為別的什麼緣故,連我自己也不得而知。

我下意識地放開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