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浪太大,魚都躲到水底去了,淺水區捕不到。好不容易才在深水區捕到了幾條,還實在不算大。你們一定很餓了吧?耽誤你們吃飯了,真對不起!”她非常抱歉地說。盡管她的歉意絕不是虛偽的,這種歉意也仿佛是北大荒人對待我們的客觀上的疏遠。這使我心中倏然產生了一種悲哀。是啊,我們已不再是北大荒的主人了。我們過去曾是主人,但現在畢竟不再是了。如今我們是客人,是代表著幾十萬返城知識青年的特殊身份的客人。
我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話好,怔怔地望著她,默默地笑著,身為知青代表的那種難以徹底擺脫掉的拘謹心理,又將我整個人籠罩住了。我的神態,我那默默的笑,變得多少有點不自然起來。
她已將臉轉向了我們中的別人,又向別人伸出手去。
“得啦得啦!別一一握手啦!別來這些客套的見麵禮啦!你也是知識青年,你和他們更是自己人!自己人用不著那麼多禮節!”老站長將她的手擋回去了,又說,“瞧你冷得臉都發青了!快回家去換下濕衣服再來,一會兒你得陪客人吃飯呢!”
老站長也稱我們為“客人”,我心中不僅感到悲哀,還覺得似乎有點受委屈了。
她對我們親近地微笑了一下,轉身向外走去。在食堂門口,她站住了,扭回頭望著老站長,猶猶豫豫地說:“站長,有你陪著客人吃飯,我就不必來陪著了吧?我還沒給我媽做飯呢!等客人們吃過飯,我來陪著說話還不成麼?”
老站長朝她揮了下手:“你媽用不著你操心,我早打發我老伴照料她去了!你如今是咱水庫唯一的知識青年了,返城知識青年代表們來到,你不陪著吃頓飯還像話?”
她剛走出食堂,我便開口問老站長:“原來她也是個知識青年?我還以為她是北大荒姑娘呢?”
老站長卻反問我:“怎麼?你一點都沒聽出她的北京口音來?是啊,她來到北大荒整整十四年了,連口音都變了。聽你說話的口音,你一定是個北京知識青年。她是你的北京老鄉啊!”
我的北京老鄉?真是意外相逢!當年的四十八萬北大荒知識青年中,如今隻剩下一萬多紮根在北大荒廣袤的土地上,像黃菠蘿樹一樣成了北大荒的“稀有植物”。我這位北京知青老鄉,居然是我們回訪四天中接觸到的第一個紮根知識青年。而且是位北京姑娘!她為什麼沒有離開北大荒?究竟為什麼呢?四十多萬人都離開了,留下的,該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啊!她哪來的這種勇氣?我相信,每一個留在北大荒的知識青年,除了勇氣而外,一定還有著不同於其他知識青年在北大荒的特殊經曆。我甚至相信,後一種因素是主要的,可能起決定作用的。那麼,我的這位北京知青老鄉,會在北大荒有過怎樣的特殊經曆呢?一個又一個的疑問,充滿了我的頭腦。
我們代表中的一個,對我開玩笑地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你一會兒可別太動感情喲!”
我覺得這種玩笑是不合時宜的,而且毫無幽默感。我沒有理睬他。他們中的個別人,返城後的境況不錯,有的考上了大學,有的當上了報社的記者或出版社的編輯。他們在人生的道路上都開始有點春風得意了,自以為前程似錦。所以一踏上北大荒的土地,大有點“衣錦還鄉”的心理。我討厭人在生活道路步步順利如願之後這種心理上的不良演化。
“我們的小周見了你們隻有高興,絕不會兩眼淚汪汪的!更不會感到半點自卑!她的心比男人還剛強!”老站長說這話時,表情和語氣都格外鄭重。他敬佩我的北京知青老鄉。我從他的表情上看出了這一點,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這一點。我心中很為她——我的北京知青老鄉感到欣慰。
“她不但剛強,還善良。我們副站長是一個最好最好的女人!”說這話的是小張。他真可謂是一個神廚。才一會兒工夫,就端上來一盤澆汁魚了。“最好最好”,這樣的話,出自一個樸實憨厚的北大荒小夥子之口,應被理解為是對一個人的“最高最高”的評價了。他已不是在用“最好最好”這四個字表示對她的敬佩,而分明是在表示對她的讚美和崇拜了。
她究竟為北大荒作出過怎樣了不起的貢獻,才獲得老站長如此的敬佩和小張如此的讚美呢?這加在許多問號之後的問號,成了我最想首先從她身上尋找到答案的謎。
小張又接連端上來了幾盤菜,老站長便打開了一瓶“北大荒”酒。但他卻並沒有開始給我們斟酒。
他說:“咱們再等小周一會兒。”
他的話剛說完,她就走進食堂來了。她換了一件粉紅色長袖的確良小褂,一條灰的長褲子,一雙半舊的扣襻式皮鞋。短發分明梳理過了,也許還洗了臉。大概因為脫下了濕衣服,身上不再感到寒冷了,她的臉色變得那麼紅潤,眼睛變得那麼明亮,整個人變得那麼神采奕奕。我驚異地發現,她比我剛才第一眼見到時,要美麗得多。
“我就和我們當年的女戰友坐一塊兒吧!”她走到我身旁,將椅子挪得更靠近我一些,款款地坐了下去。
吃這頓晚飯的過程中,她的話始終不多。菜很豐盛,小張的廚師手藝挺有水平。因為她是我們回訪見到的第一個紮根知青,除我而外的六位代表,頻頻舉杯向她敬酒。她頗有酒量,對每一個敬酒者都以禮相待,應酬從容,毫無勉強之色。和有意不失代表身份的他們比起來,她身上仍保持著北大荒知青當年那種豪爽,倒更具有男子漢氣概。
他們對她舉杯時所說的那些敬酒詞,全是美好而不著邊際的語言。如:“祝你青春常在”啦,“祝你身體健康”啦,“祝你一切稱心如意”啦……我能體諒他們為什麼除了這一類話就尋找不到別的更可親點的話。作為一個知青中的返城者,對於知青中的紮根者,總是多少懷有一點同情的。如果不是萬般無奈,誰會不隨風潮返城而甘願留在北大荒呢?這不但是他們的思想邏輯,也是我自己的思想邏輯。
我對她,內心深處也是懷有這種不能當麵表示的同情的。當她以主人的身份舉杯向我們敬酒時,句句話都打動了我們的心。“祝你母親的病早日痊愈!”“祝你的工作調動問題順利解決!”“祝你和新婚妻子的生活幸福美滿!”“祝你考研究生的理想實現!”……僅僅從飯桌上很隨便的相互間隻言片語的交談中,她竟能捕捉到每個人生活中目前最主要的憂愁、願望、快樂和抱負。這簡直是一種特殊的本領。不,僅僅被認為是一種本領太不完全。沒有一顆善於理解別人和由衷地關心別人的心靈,即使有這種本領,也怕是隻會以令人反感的形式顯露出來——虛偽和討好。
而她說那些祝酒詞時,語氣和表情是非常誠摯的。
我還始終沒有向她敬酒。我一直在心中暗暗尋找著一句我認為能夠表達我對她——一個離開了北大荒的姑娘對一個紮根在北大荒的姑娘充滿敬意和深切關心的話。尋找到這樣一句話那時那刻對我來講竟很不容易。
她卻主動向我舉起了酒杯:“祝你獲得美好的愛情!”語調特別莊重,目光注視著我。酒的作用,使她的臉色緋紅,顯得容光煥發。眼中流露出隻有女性之間才會感受到的慰藉。
我慌忙起身,舉杯,不待多加思索,一句話脫口而出:“我也同樣祝你獲得美好的愛情!”同時我對她更加暗暗佩服,由於我在飯桌上說了一句“愛情雖然美好,但愛神不對我笑”的話,她居然就判斷出了我還沒有獲得愛情!
不料她聽了我的話後,神色明顯一變,一縷哀傷籠罩了她那張臉,閃亮的目光也頓時黯然了。她沒有飲那杯酒,緩緩地坐了下去。我的同伴們麵麵相覷,其中有人向我投過譴責的一瞥。我立刻明白,一定是因為我的話無意中挫傷了她在愛情方麵的什麼隱衷。小張沒有入席,一直站在她身後,一邊聽我們交談,一邊隨時準備為我們服務。在這種談話局麵冷落了的情況下,他端起她那杯酒,說:“我們副站長的酒量喝到了,我替她飲這一杯!”說罷,一飲而盡。他的臉頓時紅起來,比她的臉更紅。看來,這北大荒小夥子,還不如我這北京知青老鄉有酒量。然而他還有點硬充好漢,亮了亮杯底兒,又說:“大家喝好,大家喝好,我替我們副站長奉陪!”我想,他分明是在“掩護”她。我忽然覺得,這樸實憨厚的北大荒小夥子有些可愛。
老站長突然拿起了筷子,用筷子逐個指點著我們,接小張的話說:“大家別光喝酒呀,吃魚!吃魚!你們吃得客氣,就辜負我們小周冒大風大浪為你們下水庫捕魚的一片心了!”
我們代表中的一個,出於尋找新話題的目的,有意將大家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不無奉承地說:“小魏,你如今是一位青年女作家了,你為什麼今天變得這麼少言寡語了?給大家講講你現在正構思什麼新作嘛!”
我的北京知青老鄉的目光,極迅速地從我臉上掠過。我覺得她那一瞬間的目光是複雜的,包含著多少內容,我無法分析。
我微笑了一下,搖搖頭,什麼都沒說。麵對我這位紮根在北大荒的北京知青老鄉,我真不知究竟該說些什麼好。北大荒——北京,廣袤的邊土——首都城市,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她與後者斬斷了命運的紐帶,與前者結下了永久的契約?是萬般無奈?還是心甘情願?……
大家見我不說什麼,便都挺自覺地又將注意力從我身上轉移到魚上,一邊吃,一邊紛紛讚不絕口地誇起小張做魚的水平來。這頓招待飯,終於在對“蛤蟆通”水庫魚的肥美和小張高超的做魚技藝的讚賞中吃完了。
飯後,天黑了。老站長為如何安排我這位唯一的女代表的住處沉吟良久。我主動說:“有個住處就行。當年在北大荒建新點,我還睡過幹草堆呢!”他說:“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現在你是咱們北大荒高貴的客人!我們這兒有招待所,空房間倒不少,隻是讓你一個人住一間,又大又空蕩,怕你感到冷清。”我是絕不會因一個人住又大又空蕩的房間感到冷清的。倒是老站長無意間隨口說出的那兩個字——高貴,使我心裏覺得有點難過。
“讓她住到我家吧!我晚上可以告訴她許多她想要了解的事。”我的北京知青老鄉提出了這樣的建議。老站長征詢地瞧著我。
“這樣最好!”我表示非常願意。
她的家,住在離水庫管理站不遠的一幢磚房。我跟隨著她走到她家門口,她轉過身,壓低聲音對我說:“腳步輕點,也許我媽媽睡了。”她的家有兩間住房,被廚房一左一右分隔開。我們剛邁進門檻,就聽右邊的房間傳出一位老女人的問話:“是慧萍回來了麼?”她趕緊回答:“媽,是我回來了。”隨後對我說:“你要見見我媽媽麼?”我回答:“那當然。”於是她拉著我的手,和我一塊兒走進了那個房間。房間不大,收拾得很整潔。火炕上鋪著一領新席,炕牆用牆紙裱糊著。一位頭發花白、麵容清瘦的老母親躺在炕中,身上蓋著被裏雪白的被子。我禮貌地問候道:“大媽您好?”年老的母親欠了欠身子,想坐起來。她立刻上前一步,輕輕將母親按住,說:“媽,您老別動,就躺著吧!這位姑娘不是外人,是北京來的知青代表。”“代表?……”她的老母親,側身躺著,有點迷惑地望著我。她解釋道:“媽,這姑娘當年和我一樣,也是一個到北大荒來的知識青年啊!如今她返城兩年多了,返城知識青年們想念北大荒,北大荒也想念他們,農墾總局的領導就邀請了幾位返城知青代表回北大荒看看,也算探家吧!”
“回北大荒……看看?探家?……”那當母親的喃喃自語,異樣的目光從我臉上移到女兒臉上。
她將一隻手探在母親的褥子底下,摸摸炕麵的熱度,又彎下腰,看了看炕洞裏的火勢,然後,將暖瓶裏的水倒在臉盆內,絞了一條熱毛巾,開始替母親擦臉。擦過臉,又擦手。擦完手,又從暖瓶裏倒了一杯開水,放在母親的枕旁。做完這些,她恭恭敬敬地說:“媽,今晚我不能陪您睡這屋了,我得陪客人在那屋睡。”“去吧,孩子,去吧!”我發現,那老母親在對女兒說話時,眼中流露出一種非常令人感動的柔情,語調中充滿慈愛。
我們悄悄退出這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我關心地問:“你母親有病?”“半身不遂。”她鬱鬱地點了一下頭,無聲地歎了口氣。這房間裏也是火炕。她替我鋪好被褥,又馬上轉身出去,端進一盆熱水,放在我腳旁,說:“你洗洗腳吧!”她如此周到地接待我,令我心中十分不安。我說:“你先洗吧!”“你先洗。我是主人,你是客人嘛。”“你也把我看成客人?”她微笑了,瞧著我,挺認真地回答:“也把你看成客人,也把你看成我當年的兵團戰友。”我們都洗過腳後,她問:“你乏不乏?我想你一定很乏了,我陪你躺下說話?”我說:“客隨主便。”於是我們並頭躺下了。我低聲問:“你北京還有什麼親人嗎?”她兩眼注視著屋頂,過了一會兒,才用思念的語調回答:“有。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可以說自己有一個又熱鬧又幸福的家庭。我在親人方麵,應有盡有。”“媽媽?你在北京有媽媽?”“是的。”“那,你這一位媽媽……”“不是我的親媽媽。”我詫異了,追問:“你和這一位媽媽,又是一種什麼樣的母女關係呢?能告訴我麼?”她淡淡地反問:“你好奇?想從我口中收集到一點寫小說的素材?”我翻起身,挨近她一些,說:“不,絕對不是好奇,真的,相信我!我隻是……想了解你。因為你有勇氣紮根在北大荒,我很欽佩你。”
“紮根在北大荒的有一萬多知識青年呢,你為什麼單單要欽佩我呢?”
“我也說不清。也許每一個紮根在北大荒的知識青年都值得我欽佩。但你是我們在這次回訪中碰到的第一個紮根知識青年,了解你,我覺得這是我作為一個返城知青代表的責任。”
聽了我的話,她沉默了許久,才問:“你們到水庫上去過了?”
“去過了。”
“見到那座碑了?”
“見到了。我們還在碑前憑吊和哀思。”
“我現在所侍奉的這一位媽媽,就是名字刻在碑上那個人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