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蛤蟆通”(3 / 3)

她的話,使我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在她沒說出這些之前,我心中就隱隱地覺得她一定和那座碑有著什麼特殊的關係。果然不出我所料。

“我愛過他。”她不再待我追問,開始講了起來,“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奔赴北大荒的列車上。我是我們學校那一批知識青年的帶隊。火車開動之前,我對姑娘們說:‘現在我以帶隊者的身份要求你們,離開車窗口,不許朝外看,不許和送站的親人們做出生離死別的樣子!我們要感情剛強,用笑聲和歌聲告別我們的親人和北京!請大家跟我唱一首歌!’我首先放聲唱了起來:‘我們年輕人,有顆火熱的心。革命時代當尖兵,哪裏有困難,哪裏有我們,赤膽忠心為人民……’每一個人都服從了我的話,離開了車窗口,不朝外看,跟我唱歌。雖然每一個人的眼中都淚汪汪的。我一邊唱,一邊揮動手臂打著有力的節拍。我自己的眼睛也濕了。因為我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的全家,都在站台上的送別人群中。我清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們的呼喊聲:‘慧萍!探出身來呀!讓我們再看你一眼!’我也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媽媽和小弟小妹的哭聲。我狠著心,硬是不探出身去讓他們再看一眼。列車緩緩地開動了。突然,坐在我身旁的一個男同學,不顧一切地撲向車窗口,探出身去,大喊:‘媽媽,媽媽!您自己今後要多保重啊!’他第一個哭了起來。這一下,車廂內,站台上,一片哭聲。我急了,雙手扯著他的衣後襟,使勁兒將他的上身拽進了車廂,訓斥道:‘沒出息的!哭什麼!還算是個男同學呢!你們全體男同學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他掙脫了身子,又將頭探到車窗外去了。我發現,站台上,人群中,有一位年老而身材瘦小的母親,滿頭白發,跟隨著我們那節車廂走了幾步,向他探身的那個窗口伸出一隻手臂,像是要將自己的兒子從車廂裏拖出去似的。轉眼,列車就將她拋在了後麵。這位老母親那張蒼老的臉上依依不舍的表情,那滿頭白發,那伸出的手臂,將我要更加嚴厲地訓斥她兒子的那些話,全部堵塞在我喉嚨中,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淚水從我眼中情不自禁地淌了出來。列車開出站台很遠,他才將身子從車窗外縮進車廂內,雙臂重疊地放在車窗前的小茶幾上,額頭伏在手臂上,埋下臉,許久許久沒有抬起頭……”

她講到這裏,不再講下去了。她始終保持著仰躺的姿勢,一動不動。兩眼,也始終注視著屋頂。她臉上呈現著一種仿佛獨自追憶往事的思索般的沉靜。北大荒的夜晚依然那麼安寧,沒有半點喧鬧之聲。我並沒有催促她繼續講給我聽,隻是默默地注視著她,期待著她。我不願為滿足自己的迫切心情而擾亂她追憶往事的淡淡的情緒。或許這種追憶,對她是一種特殊的精神上的補償吧?

她緩緩朝我翻過身來,問:“你非常想聽我講下去嗎?”

我沒有用話語回答她,我相信我的表情已明確地回答了她。

她又恢複了那種仰躺著的姿勢,兩眼仍注視著屋頂,接著講:“來到北大荒之後,我們分配在一個連隊。我當了一名知青排長,他是我那一排中的戰士。我和他雖不同校,但兩家卻住得很近,隔一條街。每次我的探親假被批準,總要主動找到他,問他是否需要往家中捎什麼,或從他家中往北大荒捎什麼。我為什麼要這樣,連自己都說不清。也許僅僅是以此向他表示歉意。我常捫心自問,覺得自己在奔赴北大荒的列車上對待他的粗暴態度,是那麼不近人情。可他每次總用一句話回答我:‘謝謝,不必麻煩你。’他似乎因列車上那一幕耿耿於懷,不肯原諒我。雖然他不肯原諒我,我每次回北京探家,總還是要到他家去看看。他家中隻有一位年近六十的老母親,體弱多病。上山下鄉運動辦公室竟不照顧他這種家庭情況,真使我替他暗自不平。如果他在社會上稍有後門,可能是會被留在北京安排工作的。在連隊我沒有向他當麵表示懺悔的機會,也沒有當麵向他述說我對他的同情的機會。他也一次沒有因我到他家中去看望過他的老母親,照料過他的老母親,而對我有所表示。我想,這可能是由於他的老母親是文盲,不能夠寫信告訴他,記憶也不好,不能夠將我和到他家去過的連隊的其他北京姑娘區分開。盡管他對我從無表示,我也毫不在意。”

“他每次探家,都很熱心地替同連隊的北京男女知青捎帶東西,卻從不問我需要他在探家期間辦什麼事。第三年,他的探親假又批下來了。而我在那幾天剛收到家信,得知母親因胃出血住院,病勢險惡。我卻不能回北京去守護我的母親。因為我剛從北京探家回來不到兩個月。團裏對知青的探親假卡得很嚴。我是知青排長,排以上幹部的假由團幹部股批準。我知道幹部股根本不會再批我一次假,焦急萬分而又無可奈何。接連幾個晚上,我躺在被窩裏偷偷地哭。”

“一天上午,我剛要帶著全排戰士去搶割大豆,連長把我留住了。”

“在連部,連長對我說:‘你今天就回北京吧!’”

“我說:‘這能行嗎?團裏沒批我的假,連裏放我走了,以後要是向連隊追究起來呢?’”

“連長說:‘追究起來的話,連裏替你兜著。’”

“我感動極了,哭了,保證說:‘連長,隻要我媽媽的病一脫離危險,我就返回連隊!’”

“連長說:‘我們完全相信你。不過你離開連隊前,應該去對王文君表示一下感謝。是他主動將自己剛批下來的探親假讓給你了,否則連裏也無權做主放你走。’”

“我當時怔住了。我真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做。如果他當時在我麵前,我真有可能給他跪下。當我找到他時,我又不知對他說什麼好了。因為我剝奪了一個知識青年一年中最重要的權利,也是最殷切的盼望。我想到了他那體弱多病的老母親。我當時忽然覺得,我若允許了自己這樣一種剝奪,是很自私、很可鄙的。我竟對他說:‘不,我不能夠……’他說:‘你別想那麼多。我們哪一個知識青年不愛自己的母親!你的母親就像我的母親一樣。你不是每次探家,都看望了我的母親麼?’”

“原來他是知道的!原來他的老母親對我是有印象的!”

“我含淚微笑了。”

“他交給我一封信,說:‘這封信不但要請你捎回去,還要請你念給我母親聽。因為她不識字。’”

“在火車上,我看了那封信。他在信中寫道:親愛的媽媽,您一定很想我!可我今年卻因為極特殊的情況失去了探家的機會,不能回到您身邊了。捎此信的姑娘,是我們的排長。她的母親生重病住院,我將自己的探親假讓給了她。我相信您一定會理解我這樣做的。她是個好姑娘,她不是每次探家都看望過您麼?您不是經常對我說,可惜這一輩子沒福氣有個女兒麼?您就將她當一個女兒看待吧!見了她的麵,就像您見到了您的兒子一樣高興吧……這封信,我至今幾乎能全部複述下來。它使我了解到一個人的心靈;使我懂得了,兒女們對母親的愛,也不應是自私的。”

“我們的關係,從此變得非常友好。我當上副連長以後,他當上了知青排長。我們的接觸多了,了解得也更深了。他正直而善良,獲得了許多知青的擁護和信任。我們的關係也由友好而一天比一天發展得更加親密起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愛情悄悄進入到了我心裏。我暗暗地愛著他,卻從未向他明顯流露過。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否也愛著我。因為第二年,我們連隊就參加了全師興修水庫大會戰,他就在會戰中……犧牲了……”

我用極低微的聲音問:“他是怎麼犧牲的?”

“具體情況,誰也無法知道。土壩剛築起來,連日大雨,湖水猛漲。那一天夜裏,他在壩上值班巡查。我在夢中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鑼聲,匆忙穿上衣服,奔出帳篷,跟隨著許多人跑上了大壩。大壩已經決了一道口子,局麵非常危險。緊接著便是一場搶險,一袋袋水泥投入到決口中。搶險過後,我們才在決口旁的壩堤上,發現了他拎著的那盞破碎了的馬燈和一麵鑼。我們在雨中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卻聽不到回答。據推測,他發現了決口,敲鑼報警後,跳下去用身體擋在決口中,被水泥築在壩中了……親手往大壩決口中投放水泥袋最多的人,悲痛得泣不成聲。我是這些人中的一個,我當時昏倒在大壩上……”

她的最後幾句話,低微得勉強使我聽到。

水庫的方向,波濤拍擊大壩的聲響轟動著我的耳膜,在我心中造成了一種情感的澎湃和激蕩。

眼淚從我的眼角淌下來了。我沒有去擦它,任它濕了我的鬢發,濕了枕頭。四十餘萬知識青年中,究竟有多少人獻身在北大荒了?沒有誰統計過。但永遠留在“蛤蟆通”水庫大壩上的“他”,絕不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獻身在北大荒的知識青年。願他和他們的靈魂安息!

“你睡著了?”她在輕聲問我。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朝她轉過身。我隻是向她伸出一隻手,摸到了她的手,緊緊地、緊緊地握著。

她繼續講:“我們的連隊,將通知他老母親這不幸事件的任務交給了我。我深知這不幸對他的老母親意味著什麼。我深知連隊是交給了我一項最不尋常、最困難的任務。我深知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以輕鬆的方式完成這項任務,但我還是鼓起勇氣接受了。我認為這是自己無權拒絕接受的任務。”

“他當年托我捎回北京的那封家信,一直被我珍藏著。水庫大會戰結束,我帶著這封信回北京的第二天就去他家了。我對老人家說:‘大媽,您的兒子今年又不能回北京探望您,和您過一個團圓年了。他給您寫了一封信,我念給您老聽。’於是,我就念起來。隻念了開頭幾句,我的眼淚就不禁奪眶而出,一滴滴落在信紙上,將信紙滴濕了。老人家聚精會神地聽著,並沒有注意到我在落淚。老人家疑惑地問:‘這封信,你去年給我念過的呀!’這不認識字的老母親對兒子愛到何種程度!連兒子一年前在信中寫的話都記得清!我怎忍欺騙這樣一位老母親?而且欺騙總是不能長久的。我一下子雙膝跪在老人家麵前,淚流滿麵地說:‘大媽,文君他……他……他再也不能回來了!……’我的話,當時給我自己的感覺,仿佛一個無聲的巨雷在屋內炸響。那老人家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險些倒下。我趕緊起身雙手扶住了老人家,說:‘大媽,從今往後,我就是您的女兒!我要像您的一個親生女兒一樣服侍您,服侍您一輩子!……’許久,老人家才抱住我痛哭起來……”

“我返回北大荒時,老人家向我提出了一個請求,請求我將她帶到北大荒,帶到兒子死的地方,看看兒子的碑。這樣的請求,是沒有任何理由拒絕的。我就將她帶到了北大荒,帶到了‘蛤蟆通’水庫。以後,老人家就在‘蛤蟆通’水庫住下了,再也沒回北京。我為了照顧老人家,也要求從連隊調到了‘蛤蟆通’水庫。老人家住在我們‘蛤蟆通’水庫的女知青宿舍裏,成了我們所有知識青年的一位母親。她把我們所有女知識青年當作女兒,把我們所有男知識青年當作兒子,替我們洗衣服,拆洗被褥,做病號飯。我們每一個知識青年,敬愛她也像敬愛自己的母親。大家都稱她‘媽媽’……”

她不再講下去了。

波濤拍擊。“蛤蟆通”水庫大壩的聲響更凶猛了。

她不再講下去,我也不再問什麼。我什麼都無須再問,什麼都理解,什麼都明白了。“蛤蟆通”水庫的知識青年們撤離北大荒時,老人家仍留在了北大荒,為了和自己的兒子在一起。她也仍留在了北大荒,為了和老人家在一起……

第二天,當我醒來時,天已大亮了。我的北京知青老鄉,不知何時起來的,已不在屋裏了。

我的枕旁有一張紙,她在紙上寫著這樣幾行字:

親愛的北京知青老鄉,當年的兵團戰友,農墾總局的幹部會議明天將在水庫召集,今天上午我要去迎接開會的人們,也許不能趕回來送你們了。很覺歉意。請你回北京後,轉告我的爸爸媽媽和兄弟姐妹,就說我在北大荒生活得挺好。早飯熱在鍋裏,麻煩你端給我媽媽……

我不但替那老人家端了飯,喂她吃了,還像她那麼細心地為老人家洗了臉,洗了手,梳了頭……

我向老人告別時,這位知識青年的老母親拉住我的雙手說:“姑娘,我求你,勸一勸慧萍這孩子,離開北大荒吧!我已經拖累了她這麼多年,我不能再拖累她了!她家中也有媽媽呀!……”

我不知應如何答複老人這種懇求。我想,老人一定不止一次當麵用這樣的話懇求過我的北京知青老鄉,也一定不止一次懇求別人勸說過她。我的話絕不會比老人家自己的話,比別人對她勸說的話更起作用。

但我還是對老人家點了點頭。

我們準備離開“蛤蟆通”水庫了。臨上車前,小張將我扯到一旁,說:“你如今不是一位青年女作家了麼?你能不能……為我們副站長寫一篇什麼作品,告訴人們知道,紮根在北大荒的知青中,還有這麼一位好姑娘?……”

我回答道:“我一定寫!”是的,我一定寫。但這寫的強烈願望,是同發表欲根本無關的。

小張猶豫了一陣,又說:“還請你,要寫到這一點……有一個人,深深地、暗暗地愛著她,但又沒勇氣當麵向她表示,也沒勇氣托人向她轉達……希望你的作品發表後,寄給她看看,使她從你的作品中了解這一個愛著她的人的心……”

我保證說:“我一定寫到這一點。”望著麵前這個樸實憨厚的北大荒青年,我為我的北京知青老鄉感到了極大的欣慰。

我們的汽車又從水庫大壩上駛過。司機說:“碑頂的塑像,是有一年一批藝術家來水庫觀光時,其中一位老雕塑家聽到了他的事後,很受感動,為他雕塑的,像他本人一樣。”

司機有意將車速減慢。汽車緩緩從碑前駛過的時候,我的目光注視著碑頂那雕像,希望永遠永遠將我這一位不能返城的北京知青老鄉、我當年的兵團戰友的形象印在我的記憶中,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