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2年,樂今市。
這一座三麵環山的北方小城發展起來,也就是這十來年的事兒。
至於它怎麼就在年複一年的萎靡不振後,飛速發展了起來,眾說紛紜。有人說,是以中北傳媒大學為代表的幾所高校的遷入,為這裏的消費注入了活力。也有人說,是大耀集團的興盛,給這裏的經濟紮了一針強心針。
總之,如今的樂今市就像女大十八變,有光彩照人的一麵,更有蠢蠢欲動的另一麵。
保留了為數不多的幾條老街,素安巷是其中之一。
與眾不同的是,有的老街是因為有文化典故,或觀賞價值,而素安巷是因為位於三個城區的交界,你推我,我推你,也就三不管了。兩側的民宅大多住著孤寡老人,或外來務工人員,三五家門臉慘淡經營。而在巷子的盡頭,是一棟年久失修的二層小樓。
五月初,仿佛在一夜之間,那一棟二層小樓重裝開業了。
偌大的黑底鎏金牌匾上是龍飛鳳舞的六個字:好再來錄像廳。
開業當天,店老板請了人來舞龍舞獅,好不喜氣洋洋,也好不……土氣!倒是和“好再來”這三個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生意起初也不行。
本來麼,彈指間這都2022年了,隨著裸眼3D和虛擬仿真的普及,連電影院都越來越無人問津了,誰還把錄像廳這種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消遣放在眼裏?
更何況,價格還不低!
可免不了有人抱著獵奇的心理來一探究竟,大不了,花錢打個水漂。就這樣,好再來錄像廳用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沒花一分錢的廣告費,僅憑口口相傳,生意竟眼看著有了起色。每逢周末,客人更絡繹不絕。
人人都說,這裏的觀影體驗特別好!
除此之外,人們還說,這裏的店老板長得特別美,隻可惜……
不怎麼友好。
張小軟,女,二十二歲,今年才畢業於中北傳媒大學。說她長得美,一點不假。她一米六六的身高,前凸後翹,兩條大長腿肥瘦相宜,一頭齊腰的大波浪是百分之百的自然卷,就連腳指甲蓋兒都散發珍珠的光澤。她有飽滿的額頭、豐厚的紅唇,和一對勾魂攝魄的眼眸。
若要說美中不足,大概也就是她右眼眼角,生有一顆小小的棕褐色的痣。
可那又哪裏是什麼美中不足,充其量……是讓她看似狐媚了些。
借用一些群眾,且主要是一些女性群眾的話說,那就是“一看就不是什麼好鳥”。
至於說她不友好,也一點不假。
別的先不說,就說她在實際生活中連一個朋友都沒有。脫離了實際生活,在社交網絡中踩她的人遠比讚她的人多得多,便可見一斑。
好再來錄像廳分上下兩層,一共設有六間影廳。
一樓是兩個公共影廳,每間最多可容納八人。
二樓是四個VIP包廂,分別命名為“錦衣”、“玉食”、“珠光”、“寶氣”,每間供一到兩人使用,客人大多是情侶。
公共影廳的排片表會提前一周公布,排什麼片,由芸芸大眾通過電子票選決定,但不提前售票,且每人限購一張,於是,大排長龍是常有的事。至於VIP包廂,采用拍賣的形式,價高者得。人氣有了,也賺了個盆滿缽滿,也難怪人人都說,這店老板除了長得美、不友好,還生財有道。
價目單、排片表和觀影的注意事項,一律張貼在錄像廳一進門的醒目位置。
熟門熟路的自不用說,即便是初來乍到,也一目了然。
時間一到,客人通過麵部識別驗證身份,就可以進入影廳,開啟一場無與倫比的觀影體驗了。
大概是從2020年起,麵部識別被廣泛運用於身份驗證,和日常的收支。
便捷消除了人與人之間不必要的交流。
在好再來錄像廳,更是有這樣一條前車之鑒——有事沒事別去招惹店老板,免得給她送了錢,還碰一鼻子灰。
九月中。
到了快晚上十點,還是熱得很。
今天天氣預報的降水概率僅為百分之十,可這明明憋著一場雨,令人透不過氣來。
好再來錄像廳的這一棟二層小樓,半包的結構,一樓的單層層高少說也有四米,迎麵是兩扇對開的落地玻璃門,走出去,便是後花園。隻可惜,磚紅色和灰藍色相間的菱形複古地磚、厚重的黑褐色家具,以及落地玻璃門前緊閉的百葉窗,恐怕是無論晝夜,抹煞了一切光明。天花板中央懸掛有一盞巨大的球形藤編吊燈,相較於照明,它散發的昏黃更仿佛在地磚上投下天羅地網般的光影。
老派,而神秘,這裏和傳說中並無二致。
公共影廳和VIP包廂都算上,今天最後一場排片在十五分鍾前便散了場,換作是往常,早就人去樓空了。
但此時,店老板張小軟、身為工作人員的趙眾樓,和身為客人的喬諳三人,站作一個等邊三角形,各自繃著一根越來越緊的弦,像是無論誰先斷掉,三人都會人仰馬翻。
大廳的冷氣調至宜人的二十二度。
喬諳手裏拿著個便攜式電風扇,暫時派不上用場,但他卻始終無意識地用手指撥弄著開關,開了關,關了開,發出著類似於倒計時的聲響——哢噠,哢噠……
張小軟坐在足有三米寬,一米三高的,黑褐色前台後的一張高腳凳上,算是占據了地利。被人看見的,是她一張豔若桃李的麵孔。但在人看不見的地方,是她不動聲色地握住了一支防狼噴霧。
趙眾樓仍站在好再來錄像廳的大門口,半扇身子浸在冷氣裏,另外半扇飽受著悶熱。
就在十五分鍾前,他和往常一樣,站在這裏,用握手的方式,逐一送走最後一撥客人。但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適才從公共影廳走出來的客人不是八個,而是九個。
至於那第九個,便是喬諳。
當時,趙眾樓若無其事,企圖像送走前八個一樣送走這一位不速之客,卻在握住喬諳的手的那一刹那,色變。
看不見。
他竟看不見這個有著一對笑眼的男孩子的記憶!
本該鮮活的一幀幀畫麵,被嘈雜的黑白雪花取代,除了張小軟、溫阿姨,以及他所接觸過的幾個蓬萊界的同類,這樣的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
趙眾樓,是好再來錄像廳的唯一一名工作人員,同時,也是店老板張小軟交往了快四年的男朋友。
他同樣畢業於中北傳媒大學,高了張小軟兩屆,今年二十四歲。
二人相識於四年前,也就是張小軟邁入大學校門的那一年。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在張小軟邁入大學校門的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刻,就找到她了。
和張小軟一樣,趙眾樓也有著令人過目不忘的外表。
他有一百八十二公分,清瘦了一點,眼眸是淺棕色的,一對薄唇的唇角時刻帶著上揚的弧度,言談舉止是個不折不扣的翩翩君子。
而和張小軟不一樣的是,張小軟除了“長得特別美”,再沒得到過一句好評。哪怕是基於“長得特別美”,她也是和花瓶、狐狸精、蛇蠍美人劃著等號。
趙眾樓卻因為為人謙遜、熱情,深得人心。
哪怕,他左腳微跛。
四年前。
也就是2018年,十八歲的張小軟被中北傳媒大學傳播係錄取。八月的最後幾天雨水連綿,偶爾停一停,遠處也烏雲密布。入學那天,是老程,也就是她的舅舅兼監護人程一專送她來的。
那天,程一專拖著兩口行李箱,身上還斜挎著個行李袋,天藍色POLO衫的背後也不知道是淋了毛毛雨,還是發了汗,濡濕了一片。
反觀張小軟兩手空空。
她身穿一套桃紅色絲絨運動套裝,長褲,長袖帽衫,無所謂什麼剪裁,但兩條肥瘦相宜的大長腿和前凸後翹的曲線仍畢露無遺。她將長袖帽衫的帽子扣在頭上,壓得低低的,沒人能看到她的臉,相應地,她也隻能看到腳下的路。此情此景,也就怪不得路人交頭接耳,說尊老的傳統美德都被她拿去喂狗了。
中北傳媒大學在樂今市的排名要看怎麼算。
論學術水平,也就是名列前茅。
但如果是看硬件,那是穩坐頭把交椅的。
十年前,它從距離樂今市三百公裏的某一線城市逐步遷入樂今市,多少師生堅決投了反對票,甚至三天兩頭兒地遊行示威,卻在親曆了這一座校區後,紛紛喜不自禁。
這一座占地麵積四百公頃的校區,是由一位中國生態園林設計師,和一位德國後現代派建築師強強聯手,使得校園返璞歸真的同時,建築群又充滿了後現代派的美學和隱喻性。
校門口是一道涼亭式玄關,以石頭為基,黃土作牆,和華麗相去甚遠,卻有一種大隱隱於市的姿態。
那天,大學三年級的趙眾樓是迎新代表。
他雖清瘦了一點,卻不失穩重,蓄著書卷氣的三七分,戴一副無框眼鏡,身穿白色襯衫和卡其色長褲,站在校門口,將春風般的笑容送給每個人,也吸引著每個人的目光。
除了張小軟。
張小軟的雙手交握在長袖帽衫的袋鼠兜裏,行色匆匆,和趙眾樓擦肩而過時,整個人一歪,被趙眾樓一把扶住。不經意間,她帽衫的帽子滑下來,一頭烏黑的大波浪和美豔的麵孔被眾人盡收眼底。接下來的三秒鍾,趙眾樓都沒有放開張小軟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