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一本正經,令張小軟有些意外。
她看向趙眾樓,後者卻有些心不在焉,並沒有看她。
張小軟將目光調至手邊的麵部識別係統,擺明了,是在找喬諳的記錄。
這時,趙眾樓才低低地開口:“這位客人……恐怕逃了票。”
也就是說,哪怕是他的姓名和年齡,對他們而言都還是一個謎。
就這樣,張小軟的手緩緩縮到了前台下,握住了一支防狼噴霧。
繼而也就有了三人站作等邊三角形的那一幕。
偌大的大廳,隻剩下喬諳撥弄便攜式電風扇開關的聲響,哢噠,哢噠……伴隨著各自越繃越緊的弦。
然而,下一秒,喬諳笑眯眯地走向了前台,以及坐在前台後的張小軟,並將臉對準了麵部識別係統:“逃票是我不對,大不了,我雙倍賠給你們。”
“喬諳,十八歲零……兩個月。”張小軟嗤笑一聲,“嗬,成年的那天,是不是得意壞了?有沒有覺得天高任你飛,海闊憑你躍了?”
喬諳好脾氣:“奇怪,你是和我過不去,還是和錢過不去?”
張小軟握著防狼噴霧的手沒抬上來,隻上半身微微向前傾:“你……很有錢嗎?”
喬諳學著張小軟剛剛的姿勢,手肘支上前台的台麵,托腮道:“幫我加一場,你放什麼,我看什麼。就二樓的‘錦衣’包廂,是你們這兒最好的了是不是?你開個價好了。”
稍一頓,他繼續道:“誰讓……剛剛那一部老掉牙的《我是傳奇》都叫我看入迷了呢?哇,有那麼一小會兒,我真的以為我是僅存的人類,那種……那種隻能意會的孤獨太真切了,甚至,我還聞到了sam身上的味道。怪不得,人人都說好再來錄像廳的觀影體驗特別好。”
當即,張小軟色變。
2022年的張小軟和趙眾樓,都今時不同往日。她不但能自己進入電影的世界,還能帶上幾個人。而他早就不但能看到平凡人的記憶,還能抹去。
這也便是好再來錄像廳的過人之處。
她帶上客人們進入電影的世界,去體驗驚險、爆笑、浪漫。事後,他抹去他們的記憶,讓他們留下秘密,隻帶走無與倫比的觀影體驗。
這是第一次,她和他天衣無縫的配合,似乎……是出了岔子?
張小軟姑且不追究喬諳是如何鑽了空子,逃了票,混進了本該隻有八個人的公共影廳,但既然她一不小心,將九個人帶入了電影的世界,那將錯就錯,趙眾樓抹去他的記憶便是。
八個和九個的差別,無非是辛苦一點。
而她的確也有看到趙眾樓握了喬諳的手……
如此一來,答案呼之欲出。
這個叫做喬諳的男孩子跟隨她進入到《我是傳奇》的世界中,去體驗了一把什麼是“當全世界隻剩下我一個人”的滋味,卻在和趙眾樓握手後,仍清清楚楚地記得他適才經曆的一切。
假如這不是趙眾樓的失誤,那答案……隻剩下一個。
一轉念,張小軟忍俊不禁。
至今,她記憶猶新,當趙眾樓在四年前找到她時,她就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無底洞中一直下墜,下墜,終於抓住了些什麼。
時隔四年,他們才終於又找到了另一個同類。
張小軟一邊笑,一邊又看向趙眾樓,卻驚覺後者正默默將好再來錄像廳的玻璃旋轉門鎖死,而這,似乎並不是什麼待客之道。
由此,張小軟的笑僵在眼底眉梢。
晚上十點的素安巷,孤寡老人入睡了,外來務工人員還沒有回來。在之前幾家慘淡經營的門臉中,有一家還算變通,隨著好再來錄像廳的異軍突起,開始出售飲料和炸雞,營業額直線上升。
此時,好再來錄像廳還亮著燈,它也就不肯打烊。
而相較於趙眾樓把門都鎖了死,喬諳卻根本沒要走。
相反,他腳底像是安了彈簧似的,直奔通往二樓的樓梯:“那我就不客氣了。”
好一隻沒規矩的拉布拉多!
拋開同不同類的先不談,張小軟氣不打一處來,卻被趙眾樓的一聲“小軟”輕輕喚住。
她轉過頭,對上趙眾樓的目光,後者一邊向她走來,一邊對她搖搖頭,示意她稍安勿躁。
在一起快四年了,張小軟不敢說對趙眾樓了若指掌,但他此時此刻的謹小慎微,她還是第一次見。
趙眾樓有摯友無數,從不樹敵是不假。
但真有我不犯人,人卻犯我的時候,他也從不曾怕過。
此時此刻,說他是謹小慎微也好,還是怕也罷,張小軟還是第一次見。
說時遲那時快,喬諳一步兩級台階地如入無人之境。反觀趙眾樓拖著微跛的左腳,還沒走到張小軟身邊,便心有餘而力不足。見狀,張小軟不再瞻前顧後,直奔了喬諳,手中的那一支防狼噴霧自從握住,就再沒放下。
喬諳人都到了二樓了,聞聲一回頭,一張笑眯眯的麵孔便被一陣白霧籠罩。
這一支防狼噴霧,張小軟購買它的時候,圖的是它能放倒一頭牛。
果不其然,即刻,喬諳的視線渙散,伴隨著砰地一聲巨響,人高馬大的他倒在了張小軟的腳下。
“我昨晚……夢見你了。”在視線渙散之後,失去意識之前,喬諳像是喃喃自語,卻又試圖抓住張小軟的腳踝。
張小軟後退了一小步,讓喬諳的手落了空。
他說他昨晚夢見她了。
誰?他把她當作了誰?張小軟驚魂未定,怒氣未消,這又平添了一頭霧水。
與此同時,喬諳是在後悔莫及中失去了意識。
四年了,喬諳第一次見到張小軟,是在四年前。四年間,他從不認為他和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麵,會來得這麼遲,更沒想到即便來得這麼遲,卻還是被他……搞砸了。
四年前。
2018年八月的最後一天,當張小軟在程一專的護送下,來到中北傳媒大學;當張小軟和趙眾樓擦肩而過時,整個人一歪;當趙眾樓將張小軟一把扶住,喬諳也在場。
他猴似的蹲在校門口的牆頭上,有茂密的竹林掩映,相當於敵明我暗。
當時,程一專會對出類拔萃的趙眾樓多看兩眼,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趙眾樓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甚至在“美人在握”時,也對程一專多看了兩眼。而且,他的神色還有微妙的變化,從微笑,到探究,再到微笑。
這一幕,喬諳看見是看見了,沒往心裏去。
而年僅十四歲的他之所以蹲在那兒,是因為老莫說了,中北傳媒大學似乎不簡單。
至於怎麼個不簡單法,喬諳問的時候,老莫隻凝重地搖了搖頭。
喬諳拎著個塑料袋,裏麵裝著五支橘子味的冰棍。吃到第三支時,他便對這大海撈針失去了耐性,懷疑老莫會不會是在誆他。畢竟,他天天對申先生鬧著要大展拳腳,老莫也不是不可能胡謅個地方打發了他。
吃到第四支冰棍時,喬諳留意到了張小軟。
無關她的美豔,甚至無關她和程一專,或她和趙眾樓之間的種種不尋常,喬諳隻是留意到在這八月的最後一天,悶熱、黏膩,她卻穿了一雙深棕色的棉靴,從寬大的靴口看進去,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乳白色的棉絮。
她不熱嗎?
等五支冰棍都下了肚,喬諳的額頭仍汗涔涔的。
再等到那一年的第一場雪,夜幕降臨後,張小軟在從圖書館回寢室的途中,除了書本,還懷抱著一個細長的圓筒狀包裹。她一雙深棕色的棉靴穿到了第三個年頭,鞋底的紋路幾乎被磨平。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卻還是腳下一滑,被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趙眾樓接了個滿懷。
當時,喬諳也在場。
距離太遠,喬諳聽不見趙眾樓對張小軟說了什麼,卻能看見張小軟驚慌失措,以至於將掉在地上的那個細長的圓筒狀包裹忘到了腦後。
等張小軟和趙眾樓肩並肩地走遠,又一次敵明我暗的喬諳嘬著一杯冰鎮可樂,慢悠悠地走上前。那個本屬於張小軟的包裹正被仍撲簌簌下個不停的雪掩埋。他一彎腰,把它刨出來,三下五除二地拆了封。
裏麵是一卷海報,六個男孩子,長相……他不予置評。
十四歲的喬諳最愛的女星是伊娃格林,至於男團?這還真難倒他了。
總之,對喬諳而言,張小軟並不陌生。
四年間,他窺見她的次數,也遠不止以上兩次。
2022年九月,好再來錄像廳。
在放倒了喬諳後,張小軟聽見趙眾樓在樓下急切切地喚她,這才如夢初醒,應了一聲“來了”,便要下樓。然而,她才轉過身,便又聽見身後傳來悉悉率率的聲響。屏息凝神地一回頭,張小軟見了鬼似的隻見喬諳上一秒還人事不省,下一秒便強撐著站了起來。
他用手掌按住額角,皺眉甩了甩頭,那一對笑眼便又如初了。
就這樣,張小軟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逃下了樓,衝到前台後,不留餘地地按下了報警的緊急按鈕。
即刻,警鈴聲大作,劃破了素安巷的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