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是香港的產兒,更是20世紀中國大變動時代的產物。如果離開了這個劇烈顛簸、大起大落、至今還在轉型當中的時代環境,我們無法接近他的內心,理解他每一步的選擇。金庸是個典型的中國人,他之所以受到那麼多華人的喜歡,不是無緣無故的。他活得很真實,他的複雜也是其內心真實的呈現。他多次表示自己一生經曆極複雜,不願與人分享內心,“寫自己的事情,壞的事情自己不大會寫的,一本書全部講我自己好的,那這本書就是假的”。④
① 《明報月刊》2010年10月號,32—33頁。
② 《金庸小說的情感係統》,《胡河清文存》,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195頁。
③ 《中國新聞周刊》2005年第3期,29頁。
④ 《時代周報》2009年1月12日。
三、入世與出世
在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年頭,金庸一手寫武俠,一手寫社評。陳平原如此論述:
即便小說家無意影射,政論家的思路也不可能嚴守邊界,不越雷池半步。……同時寫作政論與小說,使得金庸的武俠小說往往感慨遙深。撰寫政論時,自是充滿入世精神;即便寫作“娛樂性讀物”,金庸也並非一味“消閑”。理解查君的這一立場,不難明白其何以能夠“超越雅俗”。儒道之互補、出入之調和、自由與責任、個人與國家,在金庸這裏,既落實在大俠精神之闡發,也體現為小說與政論之間的巨大張力。
金庸小說的背景,大都是易代之際(如宋遼之際、元明之際、明清之際)。此種關注國家興亡的思路,既有政論家的人生感慨,也有“亂世天教重俠遊”(柳亞子詩)的現實考慮,還包含章太炎、周作人所說的綱常鬆弛時思考的自由度。①
這裏麵也包含了金庸早年的亂世經曆,他的人生體驗和思考。他說自己的作品“反映了世間的人生真實”。他有人道的關懷、俠義的倡導,通過郭靖等人物體現了中國傳統的儒家精神。某種意義上,他洞悉人性的幽微變化曲折,寫出了人性的複雜與豐富,他一貫認為表麵上的善可能恰好是惡,表麵上壞的卻透出人性中美好的一麵。金庸的思想、價值主要是儒家式的,盡管對道家、佛教的觀點也有不少肯定。他的《鹿鼎記》最後回歸了“忠君愛國”的立場,著意刻畫康熙這個聖君明主的形象。在這個意義上,韋小寶僅僅是個插科打諢的陪襯而已。這是儒家曆千年不衰的理想,從郭靖與襄陽城的共存亡,到金庸在康熙身上寄托自己的政治和人生理想,那隻能是儒家的、人世的,而不是道家或佛教的、出世的。
① 陳平原《超越“雅俗”——金庸的成功及武俠小說的出路》,金庸學術研究會編《名人名家讀金庸》,258、261頁。
雖然金庸自稱“從小就對範蠡、張良一類高人十分欽仰”,最羨慕他們功成身退,他筆下的主角從陳家洛、袁承誌、楊過、張無忌到令狐衝幾乎都在大吵大鬧之後悄然歸隱,連韋小寶也是如此。但對他而言,出世是虛,入世為實,入世才是真的。與列夫·托爾斯泰這樣具有深沉博大、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懷的精神巨人不一樣,金庸缺少超越性的追求,他是世俗中人,屬於紅塵,而不屬於天國,他的神話隻是在商業社會中取得成功的又一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