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本是民間的樂曲,流行於山東、河南、河北等地,充滿了人間生活的氣象,那聲聲皆是深愛人間的情。
樂曲的開始,由嗩呐吹出一個長音,若鳳凰,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接著百鳥齊鳴相和,這世界頓時就歡騰起來,如日光照醒了大地,接下來那高潮層層迭起,真是見識了《老殘遊記》裏所描寫的這種春光牽入浮世般的精妙:
隻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髒六腑裏,像熨鬥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於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麵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幹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做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做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裏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鍾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並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
這樣的人間,真是個為路上花開而緩緩歸的天下啊,在這個大自然與人間合一的浩蕩光陰裏,那日月的光華,萬物的靈,弘於一人,見於一曲《百鳥朝鳳》。
中國的民間,樹裏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台,諸窗並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
人間的一切,就是這般的相見相親。
所以,當西方看到炊煙想起的是環境汙染,而中國的詩人看見的是詩情與畫意,比如辛棄疾要說:“千丈清溪百步雷,柴門都向水邊開。亂雲剩帶炊煙去,野水閑將日影來。”李曾伯亦說:“萬灶炊煙,千艘漕雪,手整江淮如掌平。詩書效,看馬騰士飽,酒好兵精。平生。餘事功名。”仇遠也要說:“炊煙逗屋,隔房人語,鐙前行李。霜滑平橋,霧迷衰草,時間流水。”而中國的女子更是要歌唱出來:“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籠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裏/夕陽有詩情/黃昏有畫意/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中隻有你”……
當年張愛玲看到《傳道書》的一段話,非常驚動,說是見到了厭世最徹底的文辭:“金鏈折斷,銀罐破碎,日色淡薄,磨房的聲音稀少,人畏高處,路上有驚慌。”又道:“太陽之下無新事。”胡蘭成聽完這段話後亦是感歎:“以色列亡於埃及四百年,又亡於巴比倫,最後被羅馬所滅,而《傳道書》則尚在這之前已深感人世的飄忽無常,除了投向上帝歸宿,人再也沒有力氣了……”
這樣覺得,人間沒有希望的,是西方。
而中國曆來總是於天地萬物之間見到生長的希望,見到做人的希望,所以中國人要說:“人之初,性本善”,要說“萬物有靈”,而從那蒙昧之初產生的也都是些美好神奇的東西,看見的都是那龍鳳呈祥。
而不是說,我們都是有罪的——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推向萬劫不複的絕境,再步步往上爬,一點一點減罪,活著是為了贖罪,這樣的生命沉重不喜。
中國,活著是為了更好,步步踏著人間日日生長的喜悅,即使麵臨死,也認為是為了把自己腐朽的身體埋入土中,為了新一輪的綻放,而靈魂永生,世代輪回,無論輪回是牛,是馬,皆是感恩的心情去承受。
所以,從漢就開始唱:“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晞。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常恐秋節至,焜黃華葉衰。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天地這麼美好,所以要努力,要抓緊時間,在人間好好地活啊。
喜歡這樣的中國的民間,如一曲《百鳥朝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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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